“你也一个人跑出来,也会被父汗骂的,这样我就不怕了。”多尔衮故作单纯地说,因为身高的差距,他费力地仰着脖子,他恨这个视角,恨自己必须抬头仰视。
皇太极回头看看远处他旗下的人,笑笑走近:“要我帮忙吗?”
“已经逃走了。”
皇太极走到他前头,往丛林更深处走去:“我们再找找。”
两人远离众人,越走越远。
因为下过雨,泥地湿湿软软的不太好走路,鞋上粘了泥巴,一不小心还容易滑到。皇太极细心地拨开低矮的枝叶,让跟在他身后的多尔衮便于行走。
一个水洼出现在面前,多尔衮没有多想,就准备趟水过去,刚抬起一只脚,突然身子一轻,就被凌空抱了起来。是皇太极,轻而易举地抱起了他,几步跨过了水洼。
双腿离开地面,没有了踏实感,多尔衮心底万分紧张,一边挣扎着,却又一边紧紧拽着皇太极的衣服:“放我下来!”
皇太极莫名地看着他:“怎么了?”
哥哥抱幼弟过水洼,本也是寻常事,可在多尔衮心里却极不寻常。那个冷酷君王的形象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多尔衮慌张道:“我……就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皇太极就已经把他放了下来,根本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
多尔衮松了口气,也不知在感叹什么,可下一瞬间,皇太极的手就捂上了自己的唇,一颗心立刻又被吊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支吾了几声。
“别出声。”皇太极头也不回,捂得更紧了。
皇太极的手又大又暖,多尔衮觉得自己快要被闷死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然又发现了那只灰兔,正蹲在树下吃草。
两人矮着身子,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动了猎物。皇太极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凝神静气地张弓瞄准。
多尔衮本也凑着看他瞄准,可忽然着急地在皇太极背后拍了几下,见他没反应更是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又怎么了?”皇太极不解。他的手软绵绵的,像没有骨头似的,一直软到心里。
“这是我的猎物,你射中了就变成你的了,我要自己射的!”多尔衮边说边按住他的弓。
皇太极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好笑:“好吧,那你自己来。”
多尔衮弯弓瞄准,因为之前有过一次失误,所以这次更加小心。
皇太极紧紧盯着多尔衮,看着他有模有样地拉弓,小小的眉毛拧作一堆,稚气的脸庞透着严肃,从骨子里冒出一股执着劲。突然觉得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当微笑挂上唇边时,完全没有察觉到。
多尔衮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皇太极的目光似乎能把人凿穿似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流淌。
弓拉得时间长了,却还没有射出去,多尔衮的力量一点一点用尽,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别慌。”皇太极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说道,一个侧身转到多尔衮背后,环抱住他,有力地握住他的双手,替他张开弓弦。
可没想到多尔衮抖得更厉害了,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皇太极迷惑不已:“你在怕什么?”
我是多尔衮,爱新觉罗多尔衮,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畏惧!皇太极又如何,不过是我即将跨越的障碍!
多尔衮心底念着,使劲吞咽了一下口水,硬生生把这强烈的不安情绪压了下来。
紧绷的肌肉放松了,麻木的双臂渐渐恢复了知觉,力量重新回到双手,箭矢瞄准了猎物。
有皇太极加在他手上的力道,这次的准头稳了许多,噗地一声,一箭射死了兔子。
皇太极似乎比多尔衮还要高兴:“快去捡吧。”
多尔衮一步步朝他的猎物走去,每走一步,脸色就沉重一分。一面是温和关爱的兄长,一面是凶残冷酷的帝王,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他捡起灰兔,去拔羽箭,心不在焉的他冷不防被箭上的倒钩划到,顿时掌心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皇太极几步上前,刚想责骂他不小心,可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连忙取出帕子简单地包住伤口。随后,又拔出匕首挖出了箭头,把兔子递给了多尔衮:“拿好了,你的战利品。”
多尔衮木然地接过,掌心一阵一阵刺痛。
“赶快回去让人给你上药。”皇太极抓起他的手,就往回走。
多尔衮猛地抽回手,倔强道:“不要。”
“什么不要?”
“我……我不想让人知道。”
没想到他如此要强,皇太极哭笑不得:“那回我那边,我给你重新包扎,这么大的伤口,不及时处理可不行,好吗?”
多尔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跟随皇太极回到了他的营帐,没想到皇太极包扎伤口的水平堪称精湛,恐怕是因为常年征战的关系。洗净了伤口,上了药,他拉着多尔衮的手,一圈一圈缠绕着,缠紧了,缠实了,牢牢缠住。
多尔衮反反复复看着手掌,似乎在看一样奇怪的事物。
“这么明显的伤,你回去后,还是会被你额娘和父汗发现的。”皇太极收拾着东西说道。
“没关系。”多尔衮拉了拉衣袖,遮住了半个手掌,又瞅了眼搁在地上的灰兔子。
皇太极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上只缠了几圈皮绳,有被弓弦擦伤的痕迹,随手脱下扳指套在了他手上。
那只扳指是鹿骨做的,曾经的多尔衮看多了黄金翡翠的扳指,这一只根本不值什么钱,但许是用久了的缘故,好似玉石一般细腻润滑,泛着奶黄色,仔细一看还有淡淡的纹路。
多尔衮小小的手捏着扳指:“太大了。”
“那就先留着,我再让人给你做合适的。”
多尔衮拨弄着扳指,不说话。
气氛渐渐冷下来,一个人打破了沉寂。
“阿玛!”那是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今年八岁。他龇着牙,使出全身力气,把一只肥硕的獾子拖了进来,口中叫嚷着:“阿玛!我们挖出一窝獾子!我把最大的给你送来了!”当他看到多尔衮也在时,又喊了声:“十四叔。”
“行了,别弄进来了,我知道了,干得不错。”皇太极看他费力的样子,连忙说道。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能有肥腻油香的獾子肉吃,足以让他兴奋好几天,豪格也不例外,皇太极再一夸赞,他更是高兴坏了。
多尔衮冷眼横着豪格,清楚地记得曾经皇太极驾崩,他背后有两黄旗撑腰,成为一派势力,与自己强势对峙。而现在的豪格也还只是个在阿玛面前讨欢的小孩。
也许是察觉到了不善的目光,豪格朝多尔衮看去,当他看到多尔衮手上的扳指时,明显皱了皱眉,露出嫉妒的表情。那眼神,就和福临继位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怨恨仇视。
如今只是一个扳指,那时就是尊贵的皇位。
多尔衮心底暗自好笑,手指轻轻拨弄着套在拇指上过于宽大的扳指,脸上嘲讽意味更甚。当然这一切皇太极并没有注意,豪格也还无法体会。
“先出去吧。”皇太极对豪格道。
豪格又瞥了眼扳指,不情不愿地离去。
“我也要回去了。”多尔衮起身道。
“我送你回去。”皇太极指了指他的手,叮嘱道,“回去后小心点,不要碰到水。”
多尔衮抬头一笑:“我知道的。”
“你知道就不会受伤了。”皇太极掀开帘子,“走吧。”
回到努尔哈赤驻扎的地方,狩猎的人都已陆续回营,路过的人纷纷向皇太极行礼,年轻的大贝勒让所有人都敬慕。
“把你打到的兔子给父汗吧。”皇太极推了推多尔衮。
多尔衮拎着兔子看了看,又望了眼营帐前的努尔哈赤,作为习俗和对长辈的尊重,当然应该给父汗,可就这么只小兔子,拿出去都寒碜,他为难道:“不用了吧。”
“要的,这可是你亲手猎到的。”皇太极肃然。
正在多尔衮迟疑时,不远处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涌了过来,皇太极和多尔衮抬眼看去。
多铎骑在一个人的脖子上,手舞足蹈,身后几个人抬着一只成年雄鹿。
还离得很远,多铎清亮的叫声就传了过来:“父汗!我捉到一只鹿!我自己捉的!”
努尔哈赤本在和大臣说话,听到多铎的喊声,大笑着迎了上去。
多铎一跃而下,撒腿向努尔哈赤跑去,拉着他的手往猎物拽,他指着那头困得结结实实的鹿嚷道:“父汗!你看啊!我在碱场套到的!”
“蹲碱场”是猎人们在春季常用的捕猎方法,在鹿类经常出没的地方挖一个坑,洒上盐,灌入热水,干了之后就会变成碱场,鹿、香獐子、狍子这种兽类会来碱场舔食,猎人就埋伏在一旁,趁猎物不备,将其猎杀捕捉。
对于多铎这么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套住一只鹿,必须有老练的猎手帮忙,更何况是成年雄鹿,没把他顶死就已是万幸了。这一点,努尔哈赤当然知道,但是没人会在意这些。因为,这是天命汗最宠爱的小儿子捕到的猎物。
努尔哈赤骄傲地把多铎高高举起,豪爽地笑道:“好儿子!将来为我打胜仗!”
多铎咯咯笑着,成为全场的焦点。
多尔衮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灰兔子还捏在他手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强敌环伺,多尔衮只觉身临绝境,稍一疏忽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最大的敌人就站在自己身边,不如主动接近他,寻找机会。
巨大的反差让皇太极忧心不已,他望着多尔衮,刚想安慰,多尔衮已抬起头,扬着灿烂的笑容:“八哥,我想求你个事。”
七窍玲珑谁人心
“什么事?”
“我不喜欢教我读书的那个先生,等你有空的时候能教我吗?”
皇太极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当然可以。”
这次的狩猎持续几天,收获颇丰,围猎结束之后,众人把捕获的幼兽和带仔的母兽一一放回山林,他们感谢着上天的恩赐,祈祷万物生生不息,繁衍生存。当他们回到赫图阿拉,各家满载而归。
从那以后多尔衮便常往皇太极那边跑,对他来说重复学习那些简单的满汉文字,简直无聊至极,还要假装不认识更是痛苦,也好借这个由头避开。
皇太极坐在书桌前,而多尔衮则挨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他写字。
端端正正,骨力遒劲的两个字汉字出现在纸上。多尔衮念道:“兄、弟。这两个字我早就认识啦。”
“这两个字好,说的就是我们。”
“我写给你看。”
多尔衮从他手里接过笔,挨着他的字写了小巧方正两个字“兄弟”。
“写得不错。”皇太极笑道。
皇太极起先也教他一些字,可惊讶地发现不论多复杂的字,只要说一遍,他就能记住并写出来,不由赞叹他的聪慧。
“没劲,八哥你还是跟我说说你打仗的事吧。”多尔衮说道。
毕竟多尔衮没有认真学的兴致,平日两人一起大多是皇太极讲一些所见所闻。许多事情多尔衮也知道,可听皇太极亲口将来,总有些不同。
“那我今天就跟你说我随父汗出征乌拉部的事吧,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皇太极回忆道,“父汗恨布占泰反复无常,就出兵征讨,那一年我和莽古尔泰哥哥沿着乌拉河,连攻六城,乌拉部的人虽强悍,可也比不过我们。一直打到乌拉城下,他才不得不乞和。我和五哥都想趁士气正旺,一鼓作气攻下乌拉城,但父汗却拒绝了我们的提议,他告诉我们说:‘譬伐大木,岂能骤折’,乌拉部强盛,就像一棵大树,不是一夕之间可以砍倒的,必须先砍去他的枝叶,消耗他们的战力。后来,我们回来后没多久,你就出生了。”
布占泰是扈伦女真乌拉部的贝勒,早在十五年前,他为了向努尔哈赤示好,将他哥哥的女儿嫁给了努尔哈赤,也就是多尔衮他们的生母,阿巴亥。
“那时候额娘肯定很难过吧。”多尔衮想象着。
“为了父汗能统一我们女真人,这是必然要经历的。次年,布占泰再次背盟,父汗就领代善哥哥还有其他一些人,灭了乌拉部,不过那一次我没有去。布占泰现在都还躲在叶赫部,父汗向他们要了几次人,他们都不肯交出来。”
“八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
“叶赫部的金台石贝勒一直都是不服父汗的,照父汗的计划,早晚也会出兵征讨叶赫,你是怎么想的呢?”叶赫部是皇太极的额娘叶赫那拉孟古姐姐的部落,而金台石就是皇太极的舅舅。
“这也是必然的,不是吗?”皇太极的语气淡若清风,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想必额娘也会希望父汗能成就大业,也会希望看到我为父汗立下汗马功劳。”
“八哥,在你心里,究竟怎样才算大业呢?”多尔衮貌似天真,实则有深意地问道。他想知道,皇太极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觊觎汗位的?
皇太极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依旧笑如春风:“其实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们好好跟着父汗就对了。”
警觉是天生的,自然而然就竖起防备,皇太极也很惊异,竟然会对眼前幼弟产生戒备之心,或许是他异于常人的聪敏让人不能把他当做普通的孩子来对待。
没有获得想要的答案,多尔衮略显失望。
“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吧,我让你嫂子给你加菜。”皇太极说道。
在这吃饭也早已成了常事,多尔衮露出欢喜的表情:“我最喜欢吃大福晋做的菜了。”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声巨响,哐当一声,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多尔衮好奇地张望了一下,疑惑地望着皇太极。
皇太极侧耳倾听,笑了笑说:“我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
两人来到隔壁的屋子,一推开屋门,竟迎面扑来一只鹰。
“小心!”皇太极惊呼一声,把多尔衮护在身后。
多尔衮向后一撤,从皇太极背后探出头来看。那只鹰狂暴地在架子上扑棱着翅膀,它的爪子蹬踏着,反复想飞起来,可它的脚上栓着锁链,每一次都刚刚腾空就被生生拽下。它鸣叫着,拼命用鸟喙啄铁链,满嘴都是鲜血。当它看到有人进屋就更加暴躁,锁链被它扯得咣咣直响,随时有可能扯断锁链,扑过来,把他们撕成碎片。
这是在“熬鹰”,想要把野生的鹰训练成猎鹰,第一步就是饿它,称为“熬鹰”。
“好家伙,都三天了,还是这么有精神。”皇太极叹道。
是只好鹰,多尔衮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离开,别的不说,单是它凶悍的眼神,就让多尔衮见猎心喜。“真漂亮。”他赞道。
“前几天刚弄来的,野得很,怕是没法训成好的猎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