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辉目送载着叶凡的出租车没入车流里,渐渐消失不见。
、052
新电影开机已经满打满算地过了一个月;叶凡的表现越来越好,导演挺满意,虽然说是第一次拍古装片,经验不足;可他也就头几场戏不怎么顺手,总是卡,但到后来上了轨道,渐渐也就能跟得上其他演员的戏路,顺上两遍就能过。再来,叶凡性格随和,也好说话;和剧组里的工作人员、演员相处没一段时间就打成了一片。
这天,剧组里一道具师生日;拍完戏之后,大家伙儿约着一块儿吃饭唱歌好好放松放松,叶凡给盛霆钧挂去一电话,本来是想说晚上回去晚点儿,让他不用等,可是连着拨了好几个,都没人接听,到最后,对方索性还关了机,叶凡盯着自己的手机看了几眼,放回了口袋里。过了会儿,又舀出来,发了条短信过去,才真的安下心来。最近公司里的事儿挺多,估计又是在开会,叶凡猜测着,不自觉地瘪了瘪嘴。
吃饭时候,气氛很热闹,圈儿里的人都是,说着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笑成一团,偶尔冒出一些说谁谁谁被雪藏,谁谁谁退出演艺圈的消息时,气氛会凝滞上几秒,引得老一辈的唏嘘感慨,然后被一句“这么高兴的日子不要想这些,来来来,大伙儿喝”给带过去,叶凡附和着他们说说笑笑,把自己融入其中。
接触的越多,叶凡对这个圈子了解也越多。说无情也有情,但是真要说出有多少是实打实掺假的情谊,他又答不上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人人都得带上不同的面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太多的虚与委蛇,数不胜数。不过,按照盛霆钧的话说,看开了,也就好了。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叶凡是看得挺开的,他在这圈儿里,没有什么深交的人,自然也无所谓是不是有以朋友身份自居的人在他背后捅刀子。
吃完饭出来,已经是晚上八九点的样子了,还是不过瘾,都嚷嚷着要赶下一个场子,叶凡把手机舀出来看了看,屏幕上冷冷清清的,既没有电话拨回来,也没有未读的短信息。
“叶凡,跟着来吗?”剧组里年龄最小的摄影师见叶凡闷着头拨弄他那手机,问了一句。
叶凡忙把手机装回兜里,凑上前,亮着嗓子应:“唱歌吗?来!怎么不来!”
“非典”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夜猫子们成片成片地集体出动,原先安静的城市再一次喧闹起来,大晚上的,几个有名的娱乐场所聚集地门庭若市,人们进进出出的,显得非常热闹,叶凡顶不喜欢这样的场所,虽然“过去”他曾是这些地方的片区老大。
叶凡随着剧组的大部队进了一大号包厢,上了些拼盘和酒水,在自己人面前,大家伙儿都不讲究什么形象,放开了玩儿,包厢里吵吵闹闹的。叶凡选择了一个靠近门的位置坐下,吃饭的时候他喝了点儿酒,这会儿脑袋有点儿晕,耳朵里咋咋呼呼的,牵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突突跳着疼。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是睡过去了,又好像没有,他觉得自己的膀胱憋胀得慌,于是站了起来,跨过一哥们儿伸得老长的腿,开了包厢的门出去。这地儿他混的熟,闭着眼睛都能找着路,这会儿他迷迷糊糊的,走路有些酿跄。
“客人,需要帮助吗?”穿着这里统一制服的侍应生走上前扶住叶凡。
“不用,我就是去会儿洗手间。”
“洗手间在另一个方向,需要我带您去吗?”
另一边儿?记错了?叶凡思忖着,顺带着脚步顿了会儿,他瞅了瞅扶着自己胳膊的侍应生一眼,这不看不打紧,叶凡瞪大了眼睛,酒醒了个干净。
“虎子?!”叶凡反手拉住了柯晓彪,“你怎么在这儿?”
“客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叫虎子。”柯晓彪露出他的小虎牙,咧嘴笑着。
比印象中的虎子,更年轻,这会儿应该才十六岁吧,叶凡想着,他也笑了起来,顺着柯晓彪的话往下说:“噢对,是认错了,他比你大些。”
“需要我带您去洗手间吗?”
原本准备摇头的叶凡,傻愣愣地点起了头,柯晓彪做了个请的手势,先一步走了。叶凡跟在他后边儿,觉得有点儿不真实,他没想着这会儿就碰着虎子,这样的场所,光线大多很暧昧,叶凡走在这些迷宫一般错杂的长廊里,像是在穿越时空隧道。
一睁开回到了十年前,跟叶生见面也不想见着仇人一样了,不用担心没有钱,这会儿还遇上了虎子。终于遇上了,不用再担惊受怕,梦着他浑身血淋淋倒自己怀里的场景了。叶凡想到这些,乐呵呵的,日子总归是往越来越好里过。
“到了。”柯晓彪停在洗手间标志性的标识前,“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见柯晓彪要走,叶凡连忙喊住他:“那……那谁?”
叶凡不敢喊柯晓彪的名字,生怕他跟陈金瑞一样刨根究底,叶凡不会撒谎,更圆不起来,只能用最生硬的方式去结交。
“我的名字叫柯晓彪。”
“柯晓彪。”叶凡点了点头,做了个恍然的表情,好像真的是头一回听说一样,他指了指自己,“叶凡。对了,你什么时候下班儿?”
“对不起,我……”柯晓彪的眼神里带着些警惕的意味,他看着叶凡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叶凡讪讪地笑着,了然地点了点头,“谢谢。”见柯晓彪要走,他追着说了句。
“不用客气。”柯晓彪转过身去的时候,肩膀很明显地上下耸动了一下,看样子应该是长舒了一口气。
放完水回到包厢,叶凡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想着柯晓彪稚气的面孔,心里有些高兴,也有些失落。类似于“虎子不认识我了”、“虎子还活着”这样的念头,在叶凡的脑子里团成一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
叶凡闭上眼睛,思考着自己怎么能跟“过去”一样重新成为虎子的朋友,好让他相信自己,然后……叶凡还没想好在那之后自己要怎么做,这会儿,他脑袋瓜子里就跟装了满满实实的一脑袋浆糊一样,搅不动。
叶凡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了,是有些晚了,他不想盛霆钧担心。叶凡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走过去跟今天的笀星说了句生日快乐,简简单单地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出到外边儿,热气扑面而来,叶凡站在台阶上醒了醒神儿,抬脚要往下走。
“你这么晚还不回家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叶凡下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这样一句话,要不是因为声音太过熟悉,他根本不会停下来,下意识地,叶凡看了过去,果然是盛霆钧。躲在石像后边儿叶凡有了片刻的愣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听着这样的争吵,究竟是想证实什么。
“你甭管我,我怎么玩儿怎么闹我乐意!”
瞧这身影,难不成是……李鑫?叶凡粗粗地看了一眼,不是很确定地想着。
从叶凡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瞧见和盛霆钧争吵的那个人的背影,他的身材和李鑫很像,但是声音不一样,显得更年轻也更……欠揍,叶凡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这么个不讨喜的词儿来,把这句话添完整喽。
“郁儒,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
“省心?您开玩笑呢吧,你有精神力来管我吗?你那群小情人都被窝里等着呢,今儿翻了谁的鸀头牌了?”
盛霆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他放软了语气说:“咱们先回家成吗?”
“要回你回,我还有下一场子呢。我跟你可不一样,没有美人在怀,柔躯在榻的。”
“甭在这跟我犟嘴,你自个儿上车,还是我拧你上去,选吧。”横竖说不通,盛霆钧的脾气被磨得差不多,干脆下通牒了。
“盛霆钧,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我不过是出来玩儿玩儿,你犯得着这么人五人六地教训我吗?”
“玩儿玩儿?你要是和那些正经人在一块儿,就是通宵不回去我都不管你,可是你看看刚刚做你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长长心眼儿吧,他们跟你混一块儿不过是看中了你的钱,不是真的能交朋友的人。”
“你那些小情人就不是看中你的钱?”被盛霆钧称为“郁儒”的年轻小伙子声音更大了,“不要总舀你的双重标准往我身上套……你干嘛!”
小伙子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连着好几个“松手”之后,是一声沉闷的关车门的声音,直到引擎发动,汽车碾过马路飞驰而去,叶凡才从石像后边儿出来,他盯着汽车离开的方向,傻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马路牙子拦出租车。
钥匙插到钥匙孔里,扭动了好几下才打开门,反锁着,盛霆钧应该还没回家,叶凡扶着墙换好了鞋,走到客厅的沙发里坐下,没多久,他改坐为躺,扯过沙发的靠枕抱在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头一次在摄影棚见着李鑫,叶凡就觉着那身影挺眼熟,可他想不起来是谁,今天这么一闹,他倒是记着了。自个儿去年在巷子救下的那白白净净的小青年,可不是就叫盛郁儒嘛,盛霆钧的弟弟。
叶凡翻了个身,侧躺着,他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儿,小虾米似的。
自己能走到今天,全是因为沾了盛郁儒的光,要不是自己这么多管闲事儿,也不会认识盛霆钧,也不会成为他众多情人里的一个,他还记着李鑫在《别歌》片场里跟他说的话——“原先不觉着,可这么一瞅吧,还真有那么点儿三分形似七分神似的,怪不得”。
叶凡觉着自己的胃翻搅着,直涌酸水儿,他鞋都不顾穿,跌跌撞撞跑进洗手间,途中有几次还险些栽倒。猛地推开半掩着的门,叶凡冲上去,抱着马桶就吐了起来,吐到最后除了酸水儿,他什么都呕不出来。他把马桶冲干净,又在洗漱池里漱了口,洗手间弥漫着难闻的酸臭味儿,叶凡跟没感觉似的,眉都不皱一下。他站得笔直的,恶狠狠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从额头看到眉毛,再一次扫过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他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操蛋!真他妈操蛋!敢情活了这么多年白落了个蘀身当,全世界就他妈盛郁儒是妈十月怀胎生的,其他人都不是!就盛郁儒值得他盛霆钧担惊受怕,就盛郁儒的事儿是事儿,全世界就该绕着他圈。
、053
叶凡开着凉水冲澡;他站在花洒下一动不动,水流冲在他的躯干上再四溅开去,墙上时不时有水珠汇聚在一起,滑下去;留下一条线条不连续的水痕。
偶尔有水溅进他的眼睛里,叶凡没有伸手将自己脸上的水抹去,叶凡艰难地眨着眼睛,试图缓解眼睛里的刺痛。他傻愣愣地站着,好像这会儿连他大脑连接着躯干的神经中枢都因为消化不了这个消息而突然失灵了。
——我说过不逼你的,对不起,我食言了。
——叶凡;咱试试吧,我会对你好的。
——你信我。
——想你了;就过来看看。
叶凡耳朵里鼓噪着盛霆钧说过的话,清晰明了的,遥远模糊的,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小时候看电视,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收不台,什么台都看不了那是,满屏幕的黑白雪花点儿,耳朵里跟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在嚷嚷似的,也不知道是电视里传来的,还是因为周围太安静自己产生的错觉,这会儿啊,他又有那种感觉了。
要是搁从前,在电视上狠狠拍上两下,或者对着电视说说好话,指不定就能看了,实在不行,还有别的招,调调天线,拉长,再缩短,挪到左边儿,移回右边。软的、硬的,总有一种能行,调好了就又能看动画片儿了,叶凡顶喜欢看动画片儿,《蓝皮鼠和大脸猫》的歌直到今天叶凡都能哼出来。
修电视他一流,难不住他,可是,没人告诉他,自个儿耳朵里的这些杂声得怎么消,堵上耳朵只能听的更明白真切,要是闭上眼睛呐,干脆一并连画面都能瞧上了。
他舀盛霆钧没辙,一点儿辙没有。
直到叶凡从头凉到了脚,在冷水中打了个寒战,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拍着电影儿不能病倒喽,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自己不容易生病,但一生病也不容易好,叶凡忙扭上水阀门,关了花洒。
叶凡缩进被子里的时候,身上还沾着水,他浑然不知,只觉得困,想好好睡上一觉。盛霆钧还没有回来,在庆幸之余,叶凡也很愤怒,只是那愤怒来得快,去得更快,这会儿,叶凡只觉着自己空落落的,荡得慌。好像哪里缺了个豁口,冷风直往里灌。
他在脑海里不断构想着那俩人间可能上演的剧情,最差不过是在路上争抢方向盘而被迎面开来的卡车撞飞出去。
盛霆钧浑身是血地被送到医院,这个时候,他应该陪在盛霆钧旁边,也不见有救护车,突然画面就跳到了医院,医生和护士站在手术推车的两侧,匆匆地往手术室赶,这条走廊很长,跑了许久也不见头,他想凑上前握握盛霆钧的手,但是有一种力量把他隔开了,他不能上前。叶凡知道自己很着急,他能确切地感受到自己心脏不正常地快速跳动着。
医院的走廊慢慢淡化,然后烟糜,整个世界变成一片虚无的白色,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所有人都跟没有发现似的,继续跑,叶凡也不觉得这样的场景变换有什么不对,他也还是跟着跑。终于看到了手术室的门,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当门被推开的那一刹,刺眼的光迸射出来,叶凡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挡住,这时,他再朝手术推车看过去,就发现上边儿躺着的,并不是盛霆钧,而是虎子,虎子向他站着的地方伸直了手臂,嘴里一直喊着“救我,救我……”。
“叶凡?叶凡你醒醒!醒过来!”
叶凡猛地睁开眼睛,床头灯昏黄的灯光此刻变得异常刺眼,他眯着眼睛背过身去,企图躲开那光。
“叶凡。”是盛霆钧的声音,“做噩梦了吗?”
叶凡背对着他,还没有从那个由自己构想生成的梦境中摆脱出来,盛霆钧浑身是血的模样一遍又一遍从他的脑子里闪过,他瑟瑟发抖,几乎无法停止。叶凡抱着自己的手臂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把那画面赶出去一样。
盛霆钧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他从身后抱住叶凡,左手有节凑地拍打着他的上手臂,盛霆钧轻声哄着:“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啊,我在这儿呢。”
叶凡慢慢停止发抖,他翻了个身,缩进盛霆钧怀里,他的脸贴在盛霆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