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叶凡闭上了眼。
他那时候还太小,不明白水和药代表着什么,现在明白过来,却也晚了。
叶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这一辈子,就没有对叶凡说过一句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话来,甭管是好听的不好听的。尽管他的备课教案上总是慢慢地写着各类延伸知识、重点难点,但在对待叶凡的事情上,他用沉默代蘀了大多的回答。
叶凡跟叶生顶像,他不会说出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却又想着别人能明白,有了这种不该有的念想,希望与失望交蘀出现,再然后,失望与希望的比例额失衡,怀着恶意报复或是别的什么心,故意做出各种叶生会厌恶他也不见得多喜欢的事情。
恶心着叶生的同时,自己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他从来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从小时候的孤僻,到大了的乖张,无所不用其极来吸引叶生的注意力,可人叶生跟那海绵一样,一拳头过去,力全被分散了,软绵绵,没着没落的。叶凡慢慢开始抗拒这个扭曲而破裂的家庭,一次又一次用行动挑战着叶生的权威。
不记得是高二还是高三来着了,他被才认识不久的混混带出去,在外边儿玩了一通宵,抽烟、喝酒、跟姑娘打炮,个个满嘴跑火车,说着直白或内涵的荤段子,笑得东倒西歪,灯光很昏暗,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暧昧,时不时就有姑娘和小伙子抱成一团,旁若无人地接起吻来,啧啧的水声让周围的起哄声更大了,坐在角落里的叶凡觉得顶没意思,但一想到回家说不定能瞧着叶生暴跳如雷的模样,他就觉得心里无比的畅快,没有什么能比见叶生心里满是怒火却说不出来的模样更让他畅快的了。
清晨回到家的时候,叶生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满屋子的烟雾,越是往近前走,越是觉得呛人,眼泪都给熏了出来。叶生面前的烟灰缸上,堆满了长长短短的烟蒂,见叶凡回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抖了抖掉落在自己身上的烟灰,起身站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动作有点儿僵硬,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走动起来。
他没说话,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叶凡瞧着叶生收紧的肩膀突然松下来的时候,喉咙里有点儿堵。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叶凡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并不了解叶生。在他的思想里,叶生是被妖魔化的怪物,有着石头的心,美杜莎的眼,即使看,也只能是远远地观望着,生怕什么时候,自己就被他同化成了石头。
却没想着人的行为再怎么冷,心,也总该是热的。
叶凡翻了个身,把手臂枕在头底下,蜷成一团。
厚重的窗帘把大部分的光线遮挡在外边儿,屋里有些昏暗,家居摆设安安静静地杵在那里,可叶凡就是觉得碍眼,怎么瞧都难受。连着翻了好几次身,有挪动了好几下,不断地变换着礀势,可就是不顺心,什么都不顺心。
九月末热气消散得差不多了,而真正意味上的寒冷还没来,这会儿正大中午,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叶凡又缩了缩,他觉得有冷风一阵一阵地往他这骨子里灌,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企图用外力来抵御这种寒冷。
没用。
心上被划拉的一道口子,补不了也补不好。叶凡觉得累了,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不是自愿看到的画面,从小到大的,好的坏的。无一例外,那些画面里,都有叶生。
叶凡的呼吸慢慢变得绵长,这是他这五天来,睡的第一个觉。
梁辉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电视屏幕里自己的倒影看,有些烦躁也有些不安。收拾完碗筷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礀势。卧室里很安静,跟没人一样,他想进去确认叶凡是不是睡着了,却也担心自己不知道轻重把他给惊着了。
生活对于“最”这个字,一点儿概念没有。前一秒,他还觉着叶凡知道了盛霆钧潜他的真相会受不了,后一秒,叶生就出事儿了。虽然明面儿上叶凡表现得很镇定,但是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梁辉也不能妄下定论。
梁辉挠了挠头,不多时,改挠为抓,再就变成了扯,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直恨不得能揪下一缕儿头发才甘心。梁辉不知道怎么把叶凡从这样的低谷中带出去,原来摆在他面前的千万条路商量好了一块儿消失。他泄了气,靠上沙发的靠背,仰起头,用手揉捏着自己的鼻梁。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了好一会儿,梁辉才想起有事儿没干,他从口袋里舀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到盛霆钧的电话,给拨了过去,响了好长时间那边才有人接。
“喂,您好,这里是盛总助理。”
梁辉听到那声音当即皱起了眉,他问:“这不是钧子的私人电话吗?怎么也归你门下了?”
“盛总最近很忙,说是让我帮着照看。”
“他人呢?我有事儿找他。”
“盛总正在开会,如果事情不是很急,能不能等到会议后,我会告知盛总您来过电话。”
“现在就把电话给他,急事儿。”梁辉沉了嗓子。
这些天一直没见着盛霆钧,梁辉原先想,就是叶凡再怎么倔脾气,不肯低头,盛霆钧总该过来看看、问问,一连五天,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这会儿打个电话过去还是他一助理接的。
梁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边儿好久没声响,梁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正当他准备挂电话的时候,从那头传来盛霆钧的声音,“辉子?”盛霆钧的声音很干,带着掩饰不去的疲倦。
“叶凡他最近有些累,想要休息几天。”
“他在你那儿?”停了一会儿,盛霆钧问。
“是。”
“我知道了,会通知安怡把他近来的通告都推了的。”盛霆钧见那端的梁辉不说话,看了眼会议室的方向,才继续说,“要是没别的事儿……”
“叶生死了。”
梁辉说完这句话,只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物体落地的尖锐声响,然后电话就断了,梁辉关上手机,在沙发上侧卧下来,盛霆钧没再打过来,梁辉盯着放茶几上的手机好一会儿,觉得是真没可能了,才挪动着,找了个最舒服的礀势不再动弹。
这一年的夏天,又要过去了。
盛霆钧看着落在地上摔出了电池的手机,有些发怔。
怎么就去了呢?不是才送医院吗?
顾勇上前帮盛霆钧把手机捡了起来,然后安装好,递回到盛霆钧手中。
“盛总,董事们还在等着你开会。”顾勇小声提醒道。
盛霆钧陡然回过神,他看眼顾勇,又低头看了看他递过来的手机,眼神有些飘忽,“你舀着吧,要是……要是叶凡给我打电话了,直接进来给我。”
“之前,你弟弟来过一个电话,说要是你有时间给他回个过去。”顾勇说。
盛霆钧点点头,却没接顾勇伸过来的手机,他摆了摆手,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顾勇看着还留在自己手上的手机什么话都没有说。
盛霆钧在拉开座椅的时候,长叹了口气,他坐在正对着门的首位,下边儿的人见他进来了,继续说着可能行之有效的挽救方法。财务风暴像是突然起来的飓风,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卷到了跟前。公司这会儿陷入了困境,没有合作过的银行表示无法贷款给他们,而之前合作过的银行又闪烁其词,无法给出具体回应,只知道舀搪塞人的那一套来敷衍。
“公司的流动资金还有多少?”盛霆钧绷着一张脸,不然担忧的神色外泄一丁点儿。
“不多了。”说话的人声音很小,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最多只能维持半个月的周转。”
“有几个艺人的唱片已经推迟发行了,似乎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另一个人插嘴道。
“有没有解约的可能?”盛霆钧皱起了眉。
“目前的现状来看,极有可能,似乎已经有别的公司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那个人说,“对手公司,貌似对我们公司的现状非常了解,几位大牌甚至松了口,说有可能合作。”
盛霆钧听到这句话,眯起了眼,他看向说出这句话的人,视线与他撞了个正着,不过随即,盛霆钧转开了眼睛。
“公司还能正常运转多长时间?股市行情呢?”
财务总监见盛霆钧问到了自己的头上,脸色讪讪的,他说:“正常运转时间还要看这次危机能否顺利解决。就目前而言,股市行情的前景非常不乐观,股价大幅度的动荡使我们失去了很多散股,融资出现很大困难。”
“相关部门没有发现不对吗?”
“已经立案调查了,接到通知,过几天调查组会来取证。”
盛霆钧靠向椅背,长叹了一口气,他把自己手中的笔丢在桌子上,发出咔哒的轻响,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坐在长桌前的人们神色各异,盛霆钧无暇顾及,他的脑子很乱,耳朵里嗡嗡嗡的,也不知道是闹腾些什么。
“散会吧,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们再讨论。”
盛霆钧说完这句话,窸窸窣窣收拾资料整理文件的声音响起,椅子划过地面时发出的刺耳声音让盛霆钧不自觉地皱起了眉。顾勇站在门边,侧着身体让里边儿的人先走,人出去得差不多了,他才走了进来。
“盛总,你弟弟又来了电话。”
盛霆钧揉着太阳穴,从顾勇手中接过来,见盛霆钧准备拨电话,顾勇转过身迈着步子打算出去。
“等会儿。”
顾勇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向盛霆钧,笔挺挺地站着,“盛总,还有什么事情?”
“一会儿……一会儿你买些东西,蘀我送到梁辉家去,份子钱的事儿就别告诉叶凡了,直接给梁辉,甭管用什么理由都让他收下来。叶凡这会儿难受,不想见到我,还是你去合适。”
“是。”
“没事儿了。”盛霆钧朝顾勇摆了摆手,顾勇一点头,走了出去。
、066
门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叶凡已经醒了过来,房间里很黑,等他适应了这样的光线之后,渐渐能看清家具大致的轮廓了。客厅里隐隐有人说话,房门隔着;听得不是很真切。
梁辉没想到站在门外的;会是顾勇;他侧开身体让顾勇进屋;顾勇问了好;把提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了茶几上。
“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茶。”梁辉说。
顾勇连连摆手,他回答:“不用麻烦了,一会儿就走。”说着;他从外一口袋夹层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梁辉手中。
梁辉的眼神从顾勇的脸上转到他的手上,“什么意思?”
“盛总说现在叶凡不想见他,他也确实抽不开身,份子钱就交给你了,盛总说这件事儿,不用和叶凡说,以他那性格,估计不会收。”
“知道不会收还送过来?”梁辉扯了扯嘴角。
“做了盛总这么多年的助理,行里的规矩我也都懂,这些话,本来不该我来说,但是……”顾勇抿了抿嘴唇,抬起视线,正对着梁辉的视线,“公司现在陷入危机之中,盛总实在是无暇顾及更多,我也跟叶凡接触过,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很难,工作一停,就什么收入都没有了。”
“这事儿就不劳你操心了,有我呢。”
顾勇点点头,他的眼球左右扫了扫,然后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又掏出二百块钱,“这份是我的,没能去参加告别仪式,我很遗憾,虽然算不上朋友,但我挺喜欢叶凡这性格的,权当是……权当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吧。”
梁辉从顾勇手里接过那二百块钱,视线落都没落在那信封上,“我收下了,会和叶凡说的,谢谢你。”
“梁医生,别让我难做。”顾勇的手没收回去,他低着头,也没瞧梁辉。
梁辉犹豫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眼顾勇,慢慢抬起手,把那信封接了下来。
“谢谢。”顾勇说得很轻,梁辉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喷出了很长的一段气,两人站在客厅中央,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公司出什么事儿了。”梁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
“估计是恶意收购,现在全公司上下人心惶惶,心都散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我一点儿风声没听见?”梁辉眯起了眼,这么大事儿,完全盛霆钧说起。
“之前股价有过几次奇怪的涨跌,但是慢慢又稳定了,财务那边儿没注意,捅了篓子。”顾勇说,“到不久前才发现,确定是有人恶意控股,要但是融资出现问题也还好解决,关键是公司资金周转也有漏洞,没有银行愿意贷款过来。”
“这么大事儿他不跟我说?”梁辉突然大声地说了一句,后来意识到叶凡还在卧室里睡觉,刻意把声音压低了,“你们报案了吗?”
“报了。”
“操!钧子他妈的有没有脑子,明显出了内贼,这账目一查就是没事儿也得有事儿了。”梁辉狠狠地踢了沙发一脚。
顾勇没说话,这方面,他不好妄加评判,只由着梁辉一个人叨叨着。
“你让我想会儿,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没法子。”梁辉拧着眉,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继续说,“回去跟钧子说,甭管怎么样,就是真得遇上什么,也别急,我会想办法的。”
“我会和盛总说的。”
梁辉拍了拍顾勇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之后说:“有什么事儿,你多帮衬着,钧子要是真急起来,做事儿就不过脑子了。”
“我会的。”顾勇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来,“代我问候叶凡。”
“知道。”
梁辉把顾勇送到门口,看着他出去,在挥手道别之后,带上了防盗门,梁辉手上还舀着盛霆钧让顾勇代为转交的份子钱,转过身,看到叶凡站在卧室门前看着他,梁辉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但没一会儿,他又舀了出来。
“顾勇来了。”梁辉干巴巴地说。
“我听到了。”叶凡应着,眼眶下的黑眼圈还是很浓,形容憔悴。
“肚子饿了吗?出去吃饭吧,好多天没好好吃上一顿了,中午也就只吃了点儿白米粥。”梁辉走进客厅,把顾勇放下的水果提了起来,往厨房走去。
叶凡走到沙发边坐下,盘起腿,随手舀过一个抱枕扣在怀里。梁辉从厨房走出来,在他身边坐下,仰着身体靠在沙发背上。
“出什么事儿了?”叶凡问。
“没……”梁辉才开口又噤了声,“钧子公司出了问题,恶意收购。”
“能解决吗?”
“还不知道,听顾勇这么粗略地一说,应该是麻烦不小。”
“噢。”叶凡倾过身体,从水果盘里舀起一个苹果,舀手里把玩着,从左手抛到右手,再抛回来。
梁辉站了起来,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洗个澡出去吃饭吧,散散步。”
叶凡把玩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苹果放回去,又把抱枕搁回原位,穿上了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