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真应了「白无常」三字,拘魂勾魄,生生死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见罗紫卿看着自己也不说话,李任青脸上淡淡的,也不像生气的模样,开口道:「你总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自然知道。」罗紫卿点点头。
「那你可知持事太监已经死了?」李任青彷佛随口提到似的。
罗紫卿猛地抬起头来,「他死了?」
「被狱卒发现的时候,已经悬梁自尽,死去多时。」
听了李任青的话,罗紫卿心里顿时咯登一下,暗叫不好。
当时在场的人都先后毙命,那九龙白玉冠被摔碎一事,绝对不是「失手」这么简单……难道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别人早就设好的圈套?
李任青见罗紫卿脸色惊疑不定,又轻轻的笑了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
罗紫卿连忙上前一步,抓住铁栏问道:「你想怎么处置我?」
李任青的脚步应声停了下来。
「还是……打算杀了我?罗织罪名?」
李任青又慢慢转过头来,眸子里精光一闪,旋即敛住,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逐步靠近罗紫卿,双眼盯着他,缓缓开口:「你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要了你的性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李任青目光冰冷凛冽,若是旁人早就恐惧得不敢再看,可罗紫卿毫无畏惧,直勾勾的看着他的双眼。
半晌,罗紫卿才略带疑惑的皱起一边眉,问道:「那就是想放了我?」
李任青没有立刻回答,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有点自嘲,有点不舍,还有点思念,可旋即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表情,平静的,不带任何感情起伏。
「自当按律处置。」李任青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
罗紫卿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牢房阴暗的门口处,才慢慢的走到墙壁气窗下,仰头看着窗外的那轮明月。
良久,才轻轻的,缓缓的叹了口气。
那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想不到……你对安笙……居然用情如此之深……
如此之深啊……
◇◆◇
隔日,就是提审罗紫卿的日子。
此案重大,不但罗紫卿在押期间禁止探监,今日过堂,大理寺几乎是人员尽出。
殿内黑压压的都是人,两旁肃立着大理寺各级官员,正中落座的是大理寺卿李任青,身后少卿、寺丞诸官,皆森然而立。
更有众多持械环伺的寺卒和侍卫,以及负责掌管重狱守卫的驻兵,分列在廊檐下,殿外守着禁军。
罗紫卿跪在堂下,脸色略微有点憔悴,面容还算整洁,看样子并未在狱中受到刁难或者折磨。
李任青开口问:「堂下何人?」
「罗紫卿,曾任太常寺少卿一职。」
李任青示意寺丞拿出已经变成碎片的九龙白玉冠,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罗紫卿抬眼看了看,回答:「认得。」
「何物?」
「九龙白玉冠,本是太常寺天府院所藏。」
「从何而来?」
「天宝六年,波斯玉人胡言、安笙献九龙白玉冠于长庆殿,旋即藏入大常寺天府院中。」
两人一问一答,皆按审讯步骤而来,刚审了不到一刻钟,忽然有大队禁军冲了进来,顿时吓了大理寺众人一跳。
李任青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见两人各持朱幡开道而入,后面都是宫中内侍、宫女,排列进来,最后是一辆华贵的七宝龙辇,缀满明黄色的金线和流苏。
竟是玄宗亲自来了。
李任青大惊,连忙下堂接驾,大理寺上上下下都俯下行礼。
玄宗走上大理寺正堂大殿,高力士早示意小太监们设好了桌椅几案,玄宗坐下,开口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
李任青心里犯疑,玄宗皇帝向来不关心大理寺刑狱之事,更遑论亲自听审,可今日却破天荒的来到大殿之上,细细过问九龙白玉冠一案,可见重视,自要按律细审,出不得半点纰漏才行。
他主意打定,听见玄宗又道:「你且审来,朕听听便是。」
李任青当下点头,却不敢正坐,略微朝着玄宗的方向斜坐在正堂官椅之上,以示恭敬,然后继续审案,可眼角一直注意着玄宗的脸色和表情。
而一场审下来,竟异常劳累。
此番审讯,种种证据都指向罗紫卿,他是百口莫辩,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只知有人陷害自己,可又苦无真凭实据,更别说找到那背后陷害之人,生生的被把上个「私毁国宝」的罪名。
这次李任青并没使出素日陷害大臣的那些残忍手段,倒是实事求是,件件问来。
玄宗就在面前,他不敢也没那个胆子,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使怪。
说来也讽刺,这竟是他自任大理寺卿以来,审得最公正的一件案子了。
只是心知罗紫卿有冤屈,奈何证据都不利于他,又无证人证实其清白,一来二去,倒把个罪名落实得稳稳当当。
听见已审完,玄宗起身,李任青连忙也随着起来,恭敬的送出。
罗紫卿俯在地上,玄宗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他连忙往后退了一下,道:「罪臣无能,毁了国宝,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重罚!」
玄宗闻言看向他,「你抬起头来。」
罗紫卿依言而行,他知道自己罪责难逃,脸色苍白,可眼神中却又毫无畏惧之色,磊落光明,并没有丝毫作好犯科之人的心虚神态。
玄宗凝神看了看,便继续往殿外走去,刚走到殿门,又调头看向李任青。
「李卿家。」
听见玄宗叫自己,李任青连忙垂手低头上前,「臣在。」
玄宗却招招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走,当下,玄宗、李任青在前,高力士紧随,五步之外,才是随侍的太监、宫女和禁军。
李任青不知玄宗为何忽然叫自己,看样子是有话要说,可玄宗没有开口,他哪里敢多问?
走了约莫十来步,玄宗忽然道:「孟子曾经说过,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是的。」听见玄宗忽然说起孟子,李任青心里嘀咕,但不敢表露出来,恭恭敬敬的应是。
「九龙白玉冠自然称得上是宝珠玉,可又志不在宝珠玉。藏入深宫也不过是放个千年万年,说是国宝,也是天地山川灵气所聚,本就是属于这苍茫天地的……」
玄宗皇帝感慨般说来,李任青越发心里没底,只能顺从的点头。
可玄宗忽然话锋一转,又问道:「按律,罗紫卿该判何罪?」
「杖刑,流放千里,永不录用。」
「嗯……」玄宗听了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他说完回过头,这次竟是细细的打量起李任青来。
也不言语,一双略显老态但依旧精明的眼睛在李任青脸上停留了许久,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呢喃道:「真是年轻……很年轻啊……」末了,脸上竟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李任青正不知该如何搭话,身后高力上已经抢过身来,对玄宗道:「陛下,该回宫了。」
玄宗又看了李任青一眼,才登辇离去。
看着禁军护卫下,皇帝一行人逐渐消失在远方,李任青才忽然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之间松了一口气。
◇◆◇
知道了判决结果,罗紫卿反而定下了心神。
此案虽然蹊跷,但玄宗无意深究,李任青也有意放过他,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没料到一句「按律处置」,就是转机,竟捡回一条命来。
虽然罗紫卿心里十分清楚,李任青只是看在安笙的份上,才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玄宗开口,他自然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日当堂就下了判决,杖刑一百,削职为民,贬往岭南,再不准踏入长安。
三日后行刑。
前途已定,罗紫卿本就萌生了退意,打算辞官而去,如今被判了个削职流放,他早已心不在朝堂,倒不觉得如何难以割舍,唯一在乎的,就是要让安笙多等一段日子了。
这天,他正和往常一样在狱中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大罕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本王是谁?」
李琎中气十足的声音沿着空旷的长廊直直传入耳中,顿时扰乱了十里心湖宁静,罗紫卿不由得睁开眼来,甚感讶异。
李琎一反往日平易近人的模样,端起了汝阳王的架子。大概是看守牢狱的禁军狱卒们不肯放他进来,几下里让这素来不问朝政的王爷也恼了,只听见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他毕竟是皇室子弟,在小辈的皇子中向来被玄宗喜爱,大理寺的禁军狱卒们平时在犯人面前作威作福惯了,可也没那个胆子敢在汝阳王面前放肆。
只是这大理寺的牢狱不比别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探监的,于是便在牢门处僵持了起来。
李琎给了禁军小队长一记耳光,那人脸上红红的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唯唯诺诺的缩着肩膀,甚是为难。
「王爷就别再为难小的,若是出了岔子,小的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呸!听你这话,难道怀疑本王要对犯人不利不成?」李琎闻言更恼。
「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给本王滚开!别挡着。」
「这个……」
那小队长见汝阳王似乎一副恼怒的模样,心里也有几分畏惧,想让开,可转念想到大理寺卿李任青更是个面黑心黑、手段又毒辣的主儿,若当真出了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他汝阳王倒是没事,自己岂不是白白的担个罪名?落到那白无常活阎罗手里,当真是快快死了才好。
两下权衡,他宁愿得罪汝阳王爷,也不要开罪李任青。于是不管李琎怎么恼怒,他都咬紧了牙不肯放行,来来去去就是那句「王爷切莫为难小人」,直把李琎呕得哭笑不得。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寺丞忽然小跑步过来,先见过汝阳王爷,再开门道:「不知王爷驾到,是要见何人?王爷身份尊贵,何必亲自来这肮脏的地方,只消您一句话,下官定把王爷想见的人一个不落的送到王爷眼前。」
他这番话说得乖巧又滴水不漏,李琎哪里不知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眼角往远处楼阁上一扫,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心里顿时了然。
「本王今天若是就要进去,又怎么样?」
寺丞闻言一揖到底,「牢中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事关朝廷法度,哪能轻忽?若王爷执意要去,请让下官陪同。」
李琎顿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听说罗紫卿入狱被判,大理寺探监不易,才主动提议以他的名义,带安笙和哥舒碧前来见罗紫卿一面。
毕竟罗紫卿一案委实蹊跷,都知定有内情。可那日出事之后,罗紫卿就被关押在大理寺,根本见不到面,更遑论问个究竟。
安笙挂心罗紫卿身家性命,哥舒碧却担心九龙白玉冠王碎之后的蹊跷。
这面,无论如何也是要见一次的。
只不过那天玄宗皇帝破例前去听审,说起来也有他李琎有意无意在玄宗耳朵边念叨的功劳。后来传来判决消息,杖刑流放,据说是皇帝点头同意了的,翠涛居等人才算是落下了心里大石。
如今李琎听见寺丞这样说,也不禁皱眉,回头看了看打扮成侍从模样的哥舒碧和安笙,心里思量了一下,才道:「也罢,不过你给本王站两丈之外去,本王最讨厌有人寸步下离!」
寺丞这才示意看守牢狱的人打开狱门,众人进去。
◇◆◇
狱中阴暗潮湿,一股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
寺丞果真依照李珑所言,站在两丈之外。
罗紫卿一见是安笙等人,连忙来到铁栏前,「真的是你们?」
李琎回头看了看两丈之外沉默不语的寺丞,开口道:「那人阴魂不散,好生讨厌!安笙、石头,你们有话快点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罗紫卿隔着铁栏握住安笙的手,英俊的脸上满是愧疚之色,「对不起,安笙,那九龙白玉冠……」他抱歉的笑了笑,「毕竟是你十年的心血,却被我……」
安笙摇摇头,「碎了就碎了吧,没事就好!和你相比,那算得什么呢?若真要,多少顶都做得出来。」
他一双湛蓝的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对方,罗紫卿只觉得心里一暖,多日来萦绕心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一旁哥舒碧却插嘴道:「紫卿,明日就是行刑之期,你可千万小心。」他皱眉,「这事出得蹊跷,在离京之前,还是小心为妙,至于那些押解你的役夫官差,我早已打点好了,路上不会出什么岔子。」
罗紫卿闻言,不禁一愕,立刻明白过来,「你已经心里有数了?」
「没有证据,只是推断而已。」
这天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国宝九龙白玉冠下手?又有谁,能有那本事把手也伸到大理寺来?
当时在场的人已经先后毙命,只剩罗紫卿一人,若依那人性子,怎么会留下一个活口?不到岭南,罗紫卿安危仍未定。
他们口中说的另有其人,但听在安笙耳中,就觉得句句都指李任青,不由得双眉皱了起来。
他若真伤了罗紫卿,那自己又该怎么做?
罗紫卿见他这表情,顿时明白过来,脸上带着笑意,柔声安慰道:「安笙,你放心吧,圣上在那人面前开了金口,谅他再有李相撑腰,也不敢违逆圣旨的。」
安笙却依旧还是一脸担忧之色,哥舒碧、李琎也连忙打圆场,都道圣上金口玉言,李任青定然不敢乱来。
「况且,我和他无冤无仇,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少卿,更别说会碍了李相的眼,他有什么理由非得置我于死地?」
安笙细想也对,这几年来,他和任青再没有任何关系,连面也不曾见过,相互之间断得干干净净。李任青权势如日中天,出入皆是前呼后拥,仪仗开道,他不过一个小小玉工,哪里还见得到那正春风得意青云直上之人?
他自认是把那人的一切回忆都深埋在了心里,只全心全意的对罗紫卿一人好,更身在虢国夫人庇护下,不想再见到那人,那人也就没有再来扰他。几年过去,就算是再有什么牵绊,也应该随着日子的逝去而流于无形了。
若说还有什么能值得让人惦记的,大概也就自己这副皮囊了……只是那人位高权重,投怀送抱者自是不少,又怎么还会稀罕一个幼时的床伴?
他正想得出神,没提防一只温暖的手忽然触到自己脸颊,才回过神来。
罗紫卿伸手轻抚安笙脸颊,脸上是那熟悉的温和笑容,「而且那人自己也开口说过,要我性命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他不是那种会做无用之事的人,这点,我还是相信的……」也更相信,他对你的一颗心,从来不曾变过……
只是后面的话罗紫卿并未说出口,眼睛看着安笙,半晌才不易察觉的悄悄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