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里朝外,等着看他凄惨下场的人,比比皆是。
按常理,他应该是最不希望李林甫死的,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惊惶失措才是。
可李任青依旧是往日处变不惊的仪态风度,教人越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任青刚转过弯,迎面便是杨国忠。身后随从捧着补品药物,一看就是来探望李林甫的。
李任青弯腰行礼,杨国忠却连忙上前双手扶起。
「李上卿不用多礼。」
两人并排而行,随行的人都乖觉的跟在三步开外。
杨国忠满脸悲痛的表情,开口道:「李上卿,不知李相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今天钟太医已经看过,说看起来尚好。」
「看起来尚好?」杨国忠装模作样的大大叹了一口气,「李相为国操劳,如今一病不起,真是教人惋惜啊!」
李任青嘴角轻轻一勾。
兔死狐悲,惺惺作态,有什么好惋惜的?
恐怕他还巴不得李林甫早点咽气呢!
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是另外一副表情,口里说的,也是一样假惺惺的话,「杨大人关心义父病情,还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探望,下官这里先行谢过了。」
「哎呀呀,本官向来与李相交好,如今他病了,怎么能视而不见?」杨国忠又道:「倒是李相可有按时服用钟太医开的药?听说那药方可是圣上亲自过目的。」
「陛下恩宠,义父感动,自然按时服用。」
「那就好,那就好。」杨国忠哈哈大笑起来。
转过弯,见四下无人,杨国忠这才靠近李任青耳边,道:「多谢上卿告诉本宫武惠妃之事,才让圣上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李任青闻言笑了,装傻道:「杨大人说什么呢,下官一句都不明白。」
「上卿只要明白,李相若是一直喝那宫中送来的药,就永远没有康复的一天,这就够了。」杨国忠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阴险狠毒。
李任青又笑,「请恕下官鲁钝,杨大人的话,真是越来越费解了。」
杨国忠见李任青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也不肯松口,倒也没有再说下去。
反正李林甫行将就木,宰相之位转眼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李任青为人机敏,做事狠毒,当真是成大事的料,他有心笼络,无奈李任青年纪虽轻,可城府委实深沉,他言里话外刺探了好几次,对方都轻描淡写的蒙了过去,但是却又告诉了他武惠妃之死的真相,教杨国忠真的完全猜不透李任青的心思。
他是李林甫心腹第一人,但如今这些针对李林甫的局,又都是他设下的,一步一个死扣,李家再无翻身之日。
难道是见李林甫将倒,他想另外找个靠山?可是又为什么每每拒绝自己的有意笼络?难道他杨国忠还算不得一座强大的靠山不成?
此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见杨国忠一直盯着自己,李任青若无其事的缓缓开口:「听说,吐蕃的降将阿布思如今在安禄山手下?」
杨国忠闻言,不解的看着眼前俊美的年轻人。
李任青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道:「阿布思曾经来过义父府上。」
杨国忠不笨,自然已经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任青只微微笑了一笑,抬头见对面慌慌张张的冲来几人,旋即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对那几人问道:「何事这样惊惶?」
来人是李府的管家,惊慌失措的道:「青少爷……不好了,不好了!相爷他……相爷他……」
李任青脸色一变,追问:「义父怎么了?」
「相爷他要见青少爷!恐怕……恐怕……」
听见李府管家这样说,连杨国忠都变了脸色,两人迅速赶往李林甫的房间。
◇◆◇
李林甫房间内满是药味,李家的人都站在床两旁,众人都眼眶红红的,最被李林甫宠爱的女儿李琳琅哭得哽咽难平,又怕惊扰了父亲,捏着绢子捂住嘴,断断续续的哭泣,她身边的丈夫杨齐宣看见李任青进来,两人视线对上,他连忙心虚的低下头去。
床榻上,李林甫已经奄奄一息。
李任青还没来得及上前,杨国忠已经抢了过去,扑在李林甫床前声泪俱下,嘴里叨念叨念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旁人听了,还都以为是在哀泣李林甫的临终。
李林甫睁开眼来看见杨国忠,盯了老久,盯得杨国忠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他毕竟害怕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狠毒阴险的李林甫,即使对方即将撒手人寰,只要一日不死,他也寝食难安。
李林甫拉住了杨国忠的手,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开口:「我算是不行了……将来能接替我的人,一定是明君你……后事……就要多多有劳了……」
他说完一阵咳嗽,一旁的侍妾见状连忙上前来,也被他虚弱的抬起手阻止。
杨国忠冷汗直流,他不知道李林甫这番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毫无起色,就是因为太医的「诊治」?还是知道了是他把武惠妃一事捅到皇帝面前的?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他惊疑不定,却见李林甫拿眼四处找着李任青。
「咳咳咳……青儿……来了没?咳咳咳……」
李任青走近,「义父。」
李林甫看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咳咳咳……我有话……要单独给青儿……给青儿说……」
周围的人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杨国忠也一起离开,退出房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李林甫,旋即皱起眉头来。
李林甫看着李任青的眼神……绝对不是信任,绝对不是!
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李林甫还是盯着李任青看。
李任青任由他死盯着自己看,脸上神色如旧,只把滑下的被子轻轻拉了上来给李林甫盖住,「义父,千万要保重身体……」
他话未说完,李林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你到底是谁?」李林甫咬牙切齿的开口,仿佛是把全身仅剩的力气都凝聚在了手上,死死的抓住李任青的手腕,一点都不像即将咽气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任青缓缓的笑了,笑得是那样好看,平时杀气凛冽的双眼也弯了起来,秋水潋滟般,当真是俊美无双,风华万千。
「义父,您还记得三庶人吗?」他贴近李林甫耳朵,轻声道。
「三……三庶人?」李林甫猛地睁大了眼睛。
李任青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任由李林甫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一般。
「任青……你……你……咳咳咳……任青……认清……」李林甫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咳咳咳……本相……本相竟然走眼了……任青……我竟一直没有认清你……」
「你到底是谁?」李林甫又问了一次。
李任青缓缓开口:「我是任青,李相聪明绝顶,应该能想到。」
他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李林甫,又继续道:「人字加上青字,会是什么字呢?李相?」
随着他这句话,李林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脑海里走马灯一般,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是你……任青……任青……当真是好名字……好名字……咳咳……我没有认清你……居然这么多年来……都从来……从来不曾认清你是谁……咳咳咳……」他断断续续的说完,忽然喉头一阵痰声乱响,两眼发直。
李任青伸手一探,已经断气。
死不瞑目。
李任青静静的看着,才慢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扳开李林甫仍然紧抓自己手腕的手,然后把他的双眼合上,回头见桌上有半碗清水,于是伸指沾了沾点在自己双眼眼角,才传出一声哀号:「义父~~您醒醒啊~~」
门外的人犹如听见晴天霹雳一般,都竟相扑了进来,跌跌撞撞,地上跪了一大片,顿时,哭声、叫唤声不绝于耳。
◇◆◇
天宝十一年十一月,把持大唐朝政近十九年的权相李林甫逝世。
杨国忠继任宰相,同时,对李林甫一党展开了报复行动。
他先是诬告李林甫串通外族谋反之罪,接着是安禄山出面揭露他的旧恶。安禄山心狠手辣,逼迫吐蕃降将阿布思诬称李林甫在世时,曾收他为义子,要他在边陲发动军士叛变谋反,李林甫就在长安里应外合谋夺天下。同时,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也出面宣称李林甫曾经以巫祝之术诅咒皇上。玄宗雷霆大怒,立即下旨剥夺李林甫的一切官衔,葬礼降为庶民之格,李氏一党,杀贬皆不留情。
哗啦啦似大厦倾倒,曾经不可一世的李林甫一党,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
李林甫一死,曾经是李林甫义子,更是他心腹的李任青,就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他遣散了大部分家仆,只留下几个打理日常生活。大门紧闭,昔日门庭若市的李府,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偶尔有行人经过,都忙不迭的急忙离开,唯恐多待一刻,会被误以为是那人的同党,被抓到大牢里面去。
对自己现在的境况,李任青如何不知,但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每天只和安笙在一起。
已经是年末,天空中时时会飘下雪花,缓缓的落到屋檐上、亭顶上,慢慢积起一层雪白。
院子里种着几棵梨树,据说都是从法会寺移来的,如今到了冬季,自然只剩下嶙峋的枝干支撑着,被落雪积起,乍眼一看还真有点花开的模样。
这日他和往常一样抱了安笙坐在廊下看落雪纷飞,忽然开口道:「真想再看一次法会寺的梨花……」
安笙闻言,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却被他抱得更紧。
最近这段时间,李林甫一案闹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得就连向来不过问外事的安笙都知道了,自然也知道,如今正抱着自己的人,是走在锋利的刀刃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下来粉身碎骨……
不……或者已经摔下来了……
而他毕竟不可能完全对任青无情。
午夜梦回,他看着那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俊美容颜,似乎只有在深夜熟睡的时候,他才会褪去白日冷酷凉薄的模样,找回一点昔日在碎叶城时,那个温柔的任青的影子……
安笙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一直在自己心里,一直都在……
就算后来多了个罗紫卿,占据了绝对地位的,却依旧还是任青,依旧还是眼前的人。
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割舍就割舍,说恨就恨?尤其是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儿时的一点一滴,又慢慢的涌上了心头,把原本的心灰意冷,逐渐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于是偶尔,安笙的目光也会下意识的寻找着任青的身影,一如幼时那样。
他仰起脸看去,只见任青正目不转晴的看着远方,目光虽然落在庭院里的梨树上,眼神却不知在看着何处,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像是在沉思,表情却隐隐有点悲伤。
安笙轻轻的伸出乎去,想要抚摸他的脸颊。
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任青低声问道:「冷?」说完也不等安笙回答,就将一旁搭着的银狐披风拉了过来给安笙披上。
他知道安笙向来有点怕冷。
安笙也不说话,任由任青给自己系好衣带。
那披风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华贵丰美,披上身子顿时就暖和了。他见安笙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于是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玉石一般细致的肌肤,再慢慢的低下头去,然后轻轻的吻上那双柔嫩的唇瓣。
安笙没有拒绝,双唇微张,让他能长驱直入,直吻得气喘吁吁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却还是紧紧抱着安笙,片刻都舍不得松手。
许久,任青才在他耳畔轻声道:「今晚陪我,好不好?」
「今晚?」安笙讶异的抬头,却正好见到任青看着自己,目光温柔而又熟悉。
任青的手在安笙的脸上缓缓抚摸着,慢慢低下头,吻住了安笙的双唇,不再是之前那样温柔的轻吻,而是有点急躁,更多的是依恋和不舍,就像许多年前在碎叶城,他即将离开时候那样,只是紧紧的抱住安笙,抱住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最爱的人。
安笙敏锐的感觉到了任青的颤抖,所以当他伸手来解自己腰带的时候,也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身体就再没拒绝。
那夜,长安一直落雪,不大,只是零星的雪花,可还是依旧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就像五年前法会寺那一面之后。
雪满长安路。
◇◆◇
天刚亮,任青就醒了过来。
怀里,安笙犹自熟睡,昨夜的翻云覆雨,委实累得他不轻。
也许是害怕再次失去,也许是害怕其他的……任青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翻来覆去的折腾,根本不管到了最后安笙在他身下摇头拒绝,哭喊着「不要了」……
他只想要他,片刻都舍不得放手!
如今见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他悄悄起身,自己穿好了衣物,也替熟睡中的安笙将衣物穿上,更将那乌黑的长发细心梳好,按照安笙日常打扮那样束在脑后。
也许是真的累了,就算是这样,安笙也没有醒过来,只是迷迷糊糊的往他怀里钻,让任青忍不住又亲了亲,却旋即忍不住轻叹一声,把安笙抱得更紧。
也许是抱得太用力了,安笙不舒服的动了动,清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还有点沙哑,迷迷糊糊的道:「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任青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柔声道。
安笙还没有完全睡醒的样子,任由任青替他整理好衣物,乖巧听话得一如儿时那样。
他低着头,所以并未见到任青凝视他时,眼中那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手中突然被塞进一物,安笙讶异的看去,却见到是那块弯月形状的白玉佩!
任青最心爱的,也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这个?」
安笙吃惊的抬头,却正好对上任青一双深邃的眼眸。
见安笙惊讶的看着自己,任青微笑起来,「替我好生保管吧……」
因为……这是他此生最爱的两个人留给他的……
后半句话,任青并未说出口,只是看着安笙,心里默默的低语。
许久,安笙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玉佩,也微笑起来,一如既往明亮的笑容,「我知道,你放心。」
任青看着安笙的笑容,一时之间竟有点恍惚。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过安笙这样明亮而又毫无芥蒂的笑了?
记忆里,在长安重逢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安笙这样的笑容,和小时候还在碎叶城一样,那样温暖的笑容!
见任青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安笙不解的正要开口询问,身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任青亲自去开门。
哥舒碧正站在门外。
「都准备好了。」哥舒碧道。
任青点点头,平静的开口:「你们先走。」
「你呢?」哥舒碧皱眉问道。
任青摇摇头,「我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