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醒来,安笙秀美的脸上掩不住惊喜交加,「任青,你终于醒过来了?」
周围,也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青儿,你总算是熬过去了!」薛钰双手合十连声念佛,已经是喜极而泣,「青儿,你可吓死舅舅了,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啊!」
「我就说他一定会没事的。」这是哥舒碧爽朗的笑声,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原来……自己竟然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见任青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一旁的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轻轻的靠在床栏上。
「我没死?」他问。
「你已经没事了。」安笙坐在床沿看着他,回答:「幸好被法会寺的小沙弥发现救了进来,伤口并不深,只是失血过多,才会一直昏睡,如今醒来就没事了。」
「原来如此……」任青点点头。
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只要稍微动一下就立刻能感觉到那股疼痛的感觉,他不敢再动,乖乖的靠在床栏上。
一边,薛钰数着佛珠,问道:「青儿,你的伤是何人所为?」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在佛门前行凶杀人?
他得知任青被伤一事后,连忙赶去,却只能看见一地的血迹,还有一把湛亮的匕首,在青石板路上静静的躺在血泊之中。
任青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开口:「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是谁伤的,还重要吗?诸法因缘生,是我造的孽,自然也该我去承担……」
房中顿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薛钰又念了一声佛。
「阿弥陀佛,青儿,你肯这样想,最好不过。」
他看向眼前的年轻人,任青也正看着他。
那曾经毫无遮掩的恨意和怨愤,已经彻底的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平和与坦然,还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大彻大悟,却无悔。
此生,他死别生离过。
此生,他醉卧龙潭过。
此生,他叱咤风云过。
此生,他大仇得报过。
只是短短二十多年,就看尽人生悲欢离合,尝尽世间酸甜苦辣,几多朝朝暮暮,几多云烟漫漫,终未教年华虚度。
薛钰笑了,随后又道:「阿弥陀佛,青儿,你伤口未愈,好生休息。」
他说完就和哥舒碧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任青和安笙两人。
任青看着安笙,安笙却笑着道:「这里不是法会寺,石头说担心会有人知道你在法会寺,就让我们连夜迁到这里,打算再过几日等你伤口好些,再回碎叶城……」
他滔滔不绝的说来,一改往日闷声不语的模样,仿佛是要把以前没说的话都一口气说完。
任青也不搭话,只笑着看他讲来,末了,两人目光对上,竟是同时愣了一愣。
再没吭声,静静的看着。
良久,任青才伸手碰触安笙的脸,低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安笙闭上眼,从怀里慢慢掏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任青之前交给他的弯月白玉佩。
他小心的把玉佩放到任青手中。
「物归原主,我想,还是由你来保管最好。」安笙笑道。
见任青握紧了玉佩,安笙又缓缓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任青讶异的反问。
「你为何不告诉我,紫卿并未死,一直都在法会寺藏着养伤?」安笙目不转睛的看着任青的双眼,开口道:「为何你不早点告诉我,反而让我误会你那么久?恨你那么久?」
安笙说来,不知不觉间语气已经高昂了上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小时候,你什么都会对我说的,为什么却要一直瞒着我?」
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眸,任青哑然了,半晌,才低低的道:「我也不想……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毕竟,他最不想最不想牵连进来的人,就是安笙……
「我知道。」安笙却异常爽快的回答,然后笑了起来,一如七年前还在碎叶城时那样,毫无阴翳、毫无芥蒂的纯净笑容。
仿佛他们都还在碎叶城的那段快乐时光。
他笑着,明亮的蓝色眼睛看了看任青,旋即又慢慢的开口:「任青、认清,我一直不曾认清你是谁,如今,我又该怎么叫你呢?任青?还是叫你李倩?」
任青伸手握住了安笙的手,回答:「李倩已经死了,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我是任青,永远都是任青。」
他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嘴唇贴着对方的耳畔,细声说道:「叫我任青,安笙,记得我是任青。」
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点头,他这才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一望无际的蓝天。
从此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李倩这个人。
昔日废太子瑛的第三子李倩,已经随着三庶人案,彻底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再也没有了皇子倩。
只有任青……碎叶城的任青……
◇◆◇
转眼,任青已经在这宅子里待了五天。
他的伤并不是很重,那少妇虽然刺得用力,但毕竟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再加上心绪激动,竟不曾伤到要害内腑,只不过失血过多,皮肉之伤,好生调养几日,也就逐渐的好了起来。但让安笙、薛钰、哥舒碧等人担心的,是他身上那些被严刑拷打出来的伤口,尤其是双膝。
双膝的筋脉已经受到了损伤,虽然后来有太医的精心医治,可终究是落下了病根,就算以后能痊愈,也不能再像常人那样活动,而是略有不便了。
见到安笙他们担忧的神色,任青只微笑着摇摇头,道:「我双手沾满鲜血,只用这一双膝盖就能偿还,已经是老天开恩,况且并非不能行走、不能骑马,只是略有不便,又何必再作妄想,得寸进尺呢?」
他都这样说了,安笙他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一群人都在哥舒碧的宅子里暂住下来,等待着起程回去碎叶城的那天。
这处宅子是哥舒翰名义上置的产业,不过向来都只有哥舒碧在用,远离长安城,又在郊外,倒也清静。哥舒碧担心还会有人对任青不利,所以当夜就将薛钰等人迁来此处,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再也没有了外界的纷纷扰扰,任青静心的养伤,安笙一直都在他身边陪着他。
两人无话不说,就像这七年的时光从来不曾在他们之间留下过深深的鸿沟,和昔日一样的亲昵亲近,嬉笑快乐。
这日,任青正躺在躺椅上,在庭院里晒太阳,身边安笙也正被冬日的暖阳晒得昏昏欲睡,两人双手紧握着,任青闲来无事就叫他的名字,安笙倒也乖巧,唤一声就应一声,再加上睡眼蒙眬的模样,活像只晒太阳的猫。
任青倒好笑了起来,若是手边有笔,怕是就忍不住玩心大起要给身边的人画上胡子了。
没了那些恩恩怨怨、仇恨积愤,他也不再是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样子,轻松不少,偶尔童心一动顽皮起来,往往令薛钰这些长辈哭笑不得。
他盯着安笙那秀美的面庞,正在认真思考要不要唤下人拿笔墨过来,却听见一阵脚步响,连忙抬头看去。
哥舒碧、李琎正看着他。
「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李琎笑嘻嘻的道,也不待任青说话,就很不客气的吩咐下人搬凳子过来,他也要晒太阳。
「汝阳王爷,请恕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行礼了。」任青白了哥舒碧一眼,才对李琎道。
他这段时间委实不想见外人,一个都不想见,更何况是李唐皇室的人!
哥舒碧双手一摊,满脸的无可奈何,似乎是在说:他硬要来,我有什么法子!
「你居然叫我汝阳王爷?」李琎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哇~~你这孩子太没礼貌了!」
「噗!」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的哥舒碧顿时全喷了出来。
他就知道这懒家伙难得勤快的主动要求来探望任青,准没好事儿!
李琎回头瞅了瞅哥舒碧,然后继续对任青道:「你知道我是谁吧?你明明知道我是谁的,怎么还叫我王爷?」
他明显无视任青脸色已经不悦,一口一个「孩子」,根本不管哥舒碧正在尴尬的扯他衣角,朗声道:「再怎么说,我也和你父亲是一辈儿的,虽然我还不老,可算起来我也是你叔叔吧!啊?亲叔叔哦!」
他说完还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用手指拼命的指向自己,一张脸笑得像三月桃花儿开,说有多灿烂就有多灿烂。
叔叔?
任青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的李琎几遍。
还是亲叔叔?
就他这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傻样儿?
哥舒碧暗叫不好,任青的双眼已经危险的眯了起来,那冷冷射在李琎身上的目光明显不能称之为善意……
要是目光能杀人,八成李罐早已被呕得七窍生烟的任青给千刀万剐了。
「咳咳咳……任青,有人要见你,我和李琎就先走了,咳咳咳……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哥舒碧二话不说,拎起仍然喋喋不休想要让任青叫他一声「叔叔」的李琎就脚底抹油。
任青瞪着两人逃命一样的背影,愤愤不已。
他要真叫了李琎一声叔叔,任青二字倒过来写!
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古怪的在颤抖,他低头看去。
安笙闭着眼睛装睡,忍笑忍得正辛苦。
任青顿感无力,他干脆俯下身去在安笙唇上一吻,有点儿惩罚意味的轻轻咬了一下,意料之中的看着安笙睁开眼来。
「连你也笑?」
「噗哧……」安笙反而笑出声来,「想不到连你也对汝阳王爷无可奈何……」
「什么无可奈何?我是懒得和他计较……」任青回道,一面又亲了亲安笙的唇,正想顺势吻下去,却不料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
两人一惊,循声看去,都不禁愣住了。
罗紫卿正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们,目光复杂。
「……安笙,你先离开一下。」任青坐起身来,对安笙道。
「好。」安笙顺从的起身,在经过罗紫卿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对方。
罗紫卿也正深深的看着他。
他停下脚步,双唇微启,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只好低头离开。
直到安笙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罗紫卿才缓缓走到任青身前。
「请坐。」任青做了个手势。
罗紫卿应声坐下,回头看了看刚才安笙离开的方向,眼中是浓浓的眷恋和依依不舍,良久,才回过头来,对任青道:「我打算去突厥。」
「突厥?」任青扬起一边眉毛,看着眼前的人。
「对,想跟着哥舒碧学习如何行商。」罗紫卿平静的道:「在长安,我已经是一个死人,原本就厌倦了这个官场,如今化名离去,也不错。」
任青却一直看着他的双眼,然后带点不可思议的问:「你就这样放手?安笙知道你没死,他也并非对你无情,而你却要自己放弃?」
罗紫卿却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安笙对我的心,可是……」
他哪里不清楚安笙对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思?罗紫卿心里很清楚,当初任青救他,本就是为了安笙,他若是真死,就是安笙和任青之间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所以,罗紫卿要活着。
那日,张少华给他饮下的送行酒,就是活命的玄机。他在假死状态之下被送来法会寺,被薛钰藏了起来养伤,也自然从薛钰口中得知了一切。
他佩服任青,此人当真能忍,苦心经营那么多年,甚至不惜被千夫所指,就为了扳倒李林甫。
他甚至还猜到了任青救下自己的另外一层心思。
若是他再无活着离开长安的可能,那安笙……就是托付给自己了……
任青,世人都说你凉薄无情,可谁又知道,却恰恰是你,最最多情,对自己深爱的人,真的是情到深处,无怨无悔。
扪心自问,他罗紫卿,可能做到这般?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很明白,在安笙的心中,到底谁才是他念念不忘的人……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也许他曾经在安笙的心中留有那么一个位置,可永远也插不进他们两人之间。
永远不能……
所以,他甘愿认输。
罗紫卿抬起头看着眼前俊美的男子,笑了。
「也许安笙会难过几天,但是我相信你能很快让他忘记……」
任青闻言,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来。
「可是,你也要记住,不要再伤害他,否则我一定会回来,那时,就再也不会放手了。」罗紫卿牢牢的盯着任青,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任青一愣,旋即恍然大悟的笑起来,「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话中之意,千言万语已是多余,自当心领神会。
阳光下,两人相视而笑。
◇◆◇
罗紫卿走了,也许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两日后,任青一行人也准备踏上返乡的路。
念着任青伤口还没有完全痊愈,他的马车内,铺了厚厚的几层软毡,上面垫着绣褥,这样在路途中不至于太过颠簸,因而让伤口裂开。
哥舒碧护送着他们离开。
朱颜暂时还留在长安翠涛居处理一些事情,踏上回家路途的,也就任青、安笙、薛钰几人。
路过长安城门的时候,任青忽然叫马车停了下来。
「任青?」安笙讶异的问。
只见任青伸手把窗帘掀起一条缝,看向那巍峨的长安城门。
此去,就是永别。他静静的看着。
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
这繁华城市啊,这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
灿烂的华章之下,是哪里的暗潮在涌动?是谁的鲜血在流淌?
一番翻云覆雨,一番尔虞我诈,真的……真的就只像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这场日落西山的梦……
如今,梦醒了,不如归去。
他缓缓的放下窗帘,叫马车继续前进。
马车行走在官道上,车轮声辘轳,渐渐的,离长安城越来越远。
安笙见他脸色木然,于是担心的唤了一声,「任青,你在想什么?」
任青回过头来,却笑了。
他慢慢开口:「我在想……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他见安笙正看着自己,伸手把他揽入怀中,然后一个吻轻轻的落在安笙的额上。
安笙顺从的闭上了双眼,那个吻便又轻柔的落到他的眼帘之上。
一如七年前那样。
耳边,是任青那熟悉的清朗嗓音缓缓响起,带着浓浓的眷恋与期盼。
「我们回家……这就回家……」
车轮辘轳,马车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天与地交汇的尽头……
尾 声
三年之后,安史之乱。
一夜之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大唐的盛世华章,就像那已经玉碎的九龙白玉冠,美得教人屏息,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曾经的天朝上国,如今,也只能是落日凌烟阁,空看着昭陵六骏,气迈山河的跃马扬鞭,天下归心,眼睁睁的变成一幅破碎的画卷,狼烟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