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做这种噩梦了。
“皇上,奴才们照您的吩咐在御花园中给几位小世子弄个庙会,已经办好了,”王容看着天子的脸色,小声道:“您现在就与小殿下们去瞧瞧么?”
萧纵听了,沉默片刻,强打起几分精神,从榻上起身:“先着人请殿下们过去,朕沐浴之后就到。”
王容应命退了出去。
萧纵沐浴更衣之后到了御花园,几个侄儿除了最小的萧鉴因着午睡晚了现在还没起,不在,其他三个娃都已经站在了御花园中一众宫仆花了半个下午造起来的庙会前。
萧纵定了定神,再提起几分精神,刚要开口,侄儿萧浚却抢先朝他开腔:“叔,这就是你说的庙会?”
眼前的御花园,各处树枝丫上,假山石上,亭台楼阁檐角画栋上挂满了各种花灯,映着夜空点点繁星,异常炫目美丽。
萧纵还没来得及点头,一旁萧礼接着道:“庙会不是应该有唱戏的、卖艺的、杂耍的、说书的、各种买卖小玩意儿的,还有很多小吃么?”转眼朝“庙会”瞅了瞅,“这是怎么看都只是灯会,不是庙会吧。”
“而且,就是要看灯,宫里每天晚上都点千八百盏,也够看的了,何必要叔你这么麻烦。”萧浚跟着悻悻道。
萧纵有些被噎,转过头去看一直没说话的大侄子,大侄子虽然没说什么,但瞧着脸色就知道不起劲。萧纵叹了口气:“你们真那么闷,想出宫?”
“是啊。”萧浚见他叔口风有松,便知有戏,眼神一亮,立刻来了精神,马上转念又道,“不是,皇宫挺好的,侄儿们不闷,不过就是侄儿们想长长见识而已。”
萧纵懒得跟他的贼劲计较,想了想,终于松口:“朕做些安排,你们先回宫各自换个衣衫。”
几个小娃听叔应允了,都挺高兴,跑回昭阳宫更衣去。
萧纵看着侄儿雀跃的背影,回过身对着一园的灯火,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他这几个月来,可能委实绷得太紧了些,也应该要放松放松喘口气,出宫走一趟说不定会好些,免得他一回两回总做噩梦。
第三十三章
萧纵挑了十来个暗卫随护,带着一众皇侄坐了马车从皇宫一处偏僻小门出宫,一路往摆庙会的城南去。
马车里几个小孩神色兴奋,但都没有说话,排坐在对面看着他叔给抽抽搭搭的小堂弟不太利索的穿小褂。
那个抽搭的小孩自然就是萧鉴。
本来,萧纵说带皇侄出宫是没有算上萧鉴的,一来小娃儿正睡着,二来萧鉴年纪太小,走不太多路,一直抱着也不大方便,便只带几个大的。只是,他到昭阳宫接人的时候,萧鉴却正好醒了。
醒 了的萧鉴撞见他叔领着几位哥哥轻手轻脚往殿外走,还穿了跟平时不同的朴素衣袍,这娃虽然总被他大堂兄鄙视脑瓜子不灵光,只知道撒娇傻笑,但某些方面却极为 敏锐并且敏感,他看到哥哥们都被叔领走,只有自己被撇下,直觉被抛弃,扶着门框,小嘴一撇,可怜兮兮委委屈屈抽泣起来。
萧纵哪里经得起这个,小侄儿两行眼泪,立刻把他拿下。
萧纵在马车里将就着替侄儿穿好锦衣小褂,又抱起来站在膝盖上理平整。萧鉴还有些呜咽,两条手臂搂住他叔脖子,细声奶气:“不要丢下鉴儿……”
萧纵心疼地暗叹一口气,拍了拍侄儿小背。
一旁安静了多时的诸位小子里,也有人叹气,却是萧礼,他一脸后悔地拍大腿:“早知道这个泪包这么好使,就让他先嚎两声,也省得咱跟叔磨叽半天才得出来,差点没磨破嘴皮子。”
萧浚跟着点头,“下回我要是看上了什么东西想要,我也朝叔嚎两声。”转头问萧横,“你嚎不?”
萧横瞅着那两没脸皮的弟弟,很不待见地转过头。
马车在僻静的路段上行了约摸大半柱香的功夫,拐上皇城中大街道,渐渐地便有人声透进车内。又行了一段时间,车外人声愈涨,片刻,马车停下,王容在外面道了声:“爷,到了。”打开车门,熙攘喧嚣如潮水涌来。
萧纵抱着小侄儿下车,只见面前宽阔的街面,两旁高楼飞檐树枝丫上挂满了各式花灯照亮,四溜儿货摊位在街面上排开,摊位上各种买卖琳琅满目,人潮拥嚷沿着街道延伸,叫卖声此起彼伏,远远的隐约还有铜锣声唱作声传来,大约远处各分支小街上也排布着各种商贩卖艺摊。
萧纵这是头一回见到此等热闹民生气息,微微愣了愣,遂被眼前热融融的气氛所染,心下舒畅起来。几个皇侄在他身边也有些呆不住,连一直委屈着的萧鉴也从他叔肩头上抬起脑袋,只是王容想要抱过他给天子换个手时,他大约怕又被丢了,还不肯。
抱着小侄儿走进两溜儿货摊中,萧纵被热闹熏得有些闪神,眼睛下意识盯紧跑在前头的几个小娃,虽有侍卫暗中保护,庙会毕竟人杂,他还是不敢省心。
“爷,韩太傅。”身边王容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萧纵被扯过眼,转头见一人负手立于前方人流之中,那人穿了一袭藏青色窄袖长袍,衬出高挑修长的身姿,面貌风雅,淡淡含笑,确是韩溯。
但萧纵却有些不敢认,他以往所见太傅都是一身公卿朝服,记忆中难得几回太傅着了便袍,也是广袖白长衫风雅文士模样,今日却突然看到一身暗色塑身衣袍的韩溯,无双风致中透出几分沉稳之色,只这几分不同,气度竟是与平时迥异。
萧纵微微愣了愣,韩溯已上前,稍适躬身,道了声:“十四爷。”却是对萧纵便装出现在闹市之中一点不惊讶。
萧纵回神,道:“太……韩溯,你也来看庙会?”他其实觉得韩溯不像是会凑这种热闹的人。
韩溯看着天子,微微笑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可惜。”顿了顿,“而且庙会中也确实有些稀罕东西值得看看。”
萧纵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一起看看吧。”将怀中的萧鉴顺了顺,抱得更紧些,随着人流慢慢朝前走,随口与太傅闲话:“今儿你在朕……我面前提了一句庙会,被几个侄儿记挂在了心上,要是不应了他们的心,估计晚上连觉都不愿意睡。”
韩溯跟在萧纵身侧听着,只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 条圣安街是京师几条大街道中的一条,街面本来甚为宽敞,但这会儿因着摆了几溜儿摊位,又人流川息,异常地拥堵。萧纵几人尽量顺着人流靠边走,饶是这样,抱 着个小娃娃的当朝天子,还是被过往挤庙会的百姓擦身撞了又撞,韩溯不着痕迹把他护在一边,王容想对那些冒犯了龙体连句歉意的话都没有的大胆刁民说两句,被 萧纵止了,只道,人也不是有意的。
磕磕绊绊走出去一段,前边有个分岔小街,小街里也是灯火昼亮,两旁也摆着摊儿,不过人却没有那么多,萧纵便招呼几个皇侄拐上小街。
上了小街,萧纵蓦地轻松了些,喘了口气,方才跟着人挤人,实在有些不好受。
“皇上可还好?要歇歇么?”韩溯微微皱了皱眉,道。
萧纵轻轻摇了摇头。
韩溯道:“市井之中不比皇宫,杂乱了些,闹腾了些,今日又逢三年一度集会,难免更加熙攘闹乱。”
萧纵微笑道:“朕……我倒是希望能年年如此,时时热闹,能热能闹,才是百姓安居富足之兆。”
正说着,经过一处摊位,货摊主见了萧纵,眼神一亮,立刻殷勤地大声招揽生意,“这位爷,这位爷,停下来看看咱这买卖吧,南北各地收聚在一块儿的,都是些稀罕货色,保管货真价实。”
萧纵侧身顿步,他还从没自己买过东西,瞥眼将不大点的摊位扫了一圈,只见那上面林林种种木盒瓷瓶大件小件摆得满满当当,木板隔起来的简易货摊车横杆上还挂着雕成各种形状吊着流苏的玉佩坠子。
萧纵一手抱着小侄儿,一手随便拿起了个样子颇为考究的青花瓷小盅。
那 货摊主马上热心道:“爷真是好眼力,有您这眼力的必定是家出富贵名门。咱这摊面上虽说样样都是精细玩意儿,精贵玩意儿,但实不相瞒,爷您手中这款可是精品 中的精品,也只有爷您这等富贵出身的人家才配用这等富贵货。”摊主满嘴抹蜜,将走南闯北不知道说过几百几千便的恭维话,张口就拿来拍客人马屁,也顺带提了 提自家家当的身价。
萧纵拿着那个青花瓷盅翻在手中看了看,瓷盅上面贴着个标签,上面墨笔写着“生肌活肤膏”。萧纵想,看这名,大约是女子敷面所用之物,或者是祛疤治外伤用药。
韩溯在一旁也看到了那名字,轻声对萧纵道:“我们走吧。”
那货摊主两片嘴皮子却上翻下翻开开合合一直没个停歇,只顾着一个劲儿恭维萧纵,夸自家东西好,试图说服萧纵掏银子,对一旁同样一身富贵行头的韩溯却一句话也不招待。
“爷,只有爷您这等家势的夫人才配用这金贵货。”摊主笑得满脸开花,“您把这个送给夫人,夫人一定十分喜欢,夫人欢喜了,爷您肯定更欢喜。”
不知是否萧纵错觉,他觉得摊主的胡麻脸笑得有几分异样。
这东西既然是个女子敷脸用的,他买回去也不知道给谁,便想将瓷盅放回去。
萧纵一行虽然是便装出来,但衣着举止到底不比寻常,一看就是家底颇厚,并且这么个有家底的爷,看起来温温淡淡,一副涉世不深的好宰模样。天将大肥羊,不宰遭雷劈,小摊主怎么可能让肥羊飞了。
摊 主见萧纵似乎没什么兴趣,连忙从摊子后面伸出脑袋,凑近肥羊:“爷,您先别忙着走,咱这可真是好东西。”两粒小眼睛在萧纵怀中啃手指的小娃儿身上转了转, 又朝萧纵身后瞄了瞄,因着萧纵不许皇侄们离他太远,萧横等几个小娃都在几丈外别的摊位前凑热闹,摊主将一众小孩儿瞥了个遍,嘿嘿笑道:“爷年纪轻轻,子息 旺盛,想必爷夫妻定然和睦。”又笑了两声,以一种十分肯定了然并且体恤的语气道,“娃都这么多这么大了,虽然爷府上肯定不缺奶娘,不过,便是夫人每个小公 子只奶几口,那地方也该垂下来了吧。”
顿歇了口气,摊主接着说:“用咱这生肌活肤膏,抹两天,保管重新挺拔如峰。”
萧 纵刚开始还没明白啥意思,直到了最后那一句,才终于被呛醒过来,他看着那小摊贩的异样笑脸,不由自主瞄了瞄身边的韩溯,默默地把瓷盅放下,抱着萧鉴走开 了。走出去很远,还听那摊贩在他后面嚷嚷:“爷,咱这是老字号,多少小姐夫人姨太太都在咱这买,用了都说好,要不第一回生意咱做个人情,让您三成,四成也 行啊,保管挺起来,不挺咱赔您十盒八盒,赔到挺为止。”
萧纵一言不发走出去多时,面色木然,差点跟迎面而来一同样抱着娃娃的妇人撞个正着,幸好一条手臂及时搭上他的腰,把他扯了过来。
萧纵转头,见是太傅。
韩溯道:“人多,莫要走得太急。”
萧纵看着太傅,虽然太傅一脸神色自若,平静坦然,好像货摊主那些话从来没有说过,他韩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但萧纵总觉得太傅是忍着一股笑意的。
“市井小民的粗鄙之言,听过就算了。”韩溯淡淡道。
萧纵本来就已经有些紧的面皮,不由自主又紧了紧。
王容这个时候很恰当地凑上来,替主子换手抱小主子,但萧鉴还是除了他叔,不愿意给任何人抱,王容便又唱又跳,一哄再哄,折腾了多时,最后好歹把小主子哄到手,也多少替主子折腾掉一点尴尬。
萧纵在内侍的帮衬下略微自在了些,动了动抱着侄儿多时有些酸麻的手臂,与韩溯并肩顺着人潮慢慢前行,王容很有奴才本分的在萧纵身后两丈外跟着。
此时夜已深黑,夜空繁星璀璨,高挂廊檐下的无数灯火在微微夜风中摇荡,恰如星光,天上地下星火连成一片,景象甚为壮观。
萧纵抬眼看了片刻,转过头正想跟太傅说什么,却见身边韩溯挨靠他极近,几乎是在他肩头侧着脸俯视他。萧纵之前从不觉得太傅的身量有多高,也一直觉得自己身子虽不壮但颀长,只眼下这般一比较,原来自己这么矮。
街上各摊位点起的烛火将四周照得昼亮,火光中,太傅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莫名地跟平日不同,萧纵道:“怎么了?”
韩溯微虚着转开眼,一时没说话,半晌才道:“没什么,不过出来有些久了,不知道……你饿不饿,前面分支小巷中是各地入京的小吃摊,若是饿了,便去那里看看。”
萧纵想了想,他倒是不饿,但约摸几个侄儿可能想要吃些东西,而且,在小吃摊点上,应该不至于会碰上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便说了声好。
回身招呼一众侄儿,却见几个小娃都在一处摊前围着。
那一家摊位颇有些架势,别人的摊面都只有一两丈见方,就那一家长度里足有四五丈,占了别人两三家的位置,摊主是个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也不知道买卖些什么,惹得众位世子殿下不肯走。
萧纵韩溯两人转身走近摊前,只见那上面挤挤挨挨整整齐齐摆满了瓷瓶,瓷瓶大小都一致,样子也相去不远,只瓶身上烧釉的花纹图样不大相同,但看起来很有档次,跟那大摊面的架势十分相称。
萧礼见他叔来了,仰起头,一脸郁闷道:“这个老伯说他的东西不卖给小孩,连碰都不让人碰,叔,他是怕我们没钱还是看不起小孩?”
萧纵笑了笑,他道这些孩子平时什么都看不上,今天怎么会对些瓶瓶罐罐有兴致,原来是被人小看,起了倔劲。
韩溯站在萧纵身侧,朝摊子上瞥了瞥眼,微微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什么,见萧纵已经顺手从瓶子堆里拿起了一个,便没开口。
萧 纵拿着瓶子在手中看了看,瓶肚子上用小楷写着“桃花”两个字,字体极为轻灵优美,萧纵估摸摊主是个有学识的,瓶子里装得大约是些香粉香料之流。再看中年摊 主置身闹市之中,既不跟周朝买卖人一样吆喝,也不过分热情拉客,甚是平静,萧纵想,到底是买卖做得大了些,有些涵养。
“这位公子,您手中之物是仔细挑选了三月盛放的桃花花瓣调配成的,清香袭人,是个好货。”摊主笑着对萧纵道,转眼朝韩溯看了两眼,又再看看萧纵,比较委婉含蓄道,“不过,这个香味是为女子所配,只怕不合适公子您。”
萧纵错手拿了不该拿的,但摊主没有死乞白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