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近在咫尺飞挑入鬓的琥珀色瞳仁,萧纵默了半晌,缓缓低下头,在秦王唇上轻轻碰了碰。
秦王愣了愣,眸光闪动,看着萧纵许久,含笑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吝啬,还是食言了。”双手绕上萧纵后颈,轻轻按着萧纵低头,温热的唇吮住萧纵唇瓣,一阵厮磨。
“还记得当日司马贤进京,你到行馆里要我安分,不要兴事那一回么?让你亲亲我,一个吻,弄得就跟敌阵前慷慨赴死似的。”秦王放开萧纵,似乎想要再调笑几句,却忍不住闷咳了几声。
萧纵没有说话,那些似是而非暧昧不明的戏弄纠缠,压抑着年少时难以忘却的记忆,掺和了重逢后不得不承担的家国天下,太多踌躇提防和算计。
秦王也半晌没说话,面色突然微微沉凝,声音暗哑:“我强行要了你,你恨我的吧?”
恨么?
没有等萧纵开口,秦王已再次按下他的后脑凑向自己,唇瓣相触,低沉的声音从喉中含混而出:“不要拒绝我。”
萧纵微微合上眼。那一夜的记忆,被他搁置束缚在了某一处角落,不回忆,不碰触,他不容自己去回想细节,也阻止自己整理那些混乱交错的情绪,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理得清的。
有恨么?
应该是有的吧。
游移在唇上的气息炙热而沉促,萧纵微微张开了嘴,感觉覆在唇上的轻吮滞了滞,下一瞬灵活的舌闯堵进了他口中,挟着并不陌生的醇厚气息,在他口中翻搅卷扫。他几乎无法呼吸。
撑着双臂倾身俯在秦王上方,避免碰触缠裹着绷带的胸膛,萧纵可以感觉出按压着他后颈的手并不用力,环在肩背上的手臂也不是以往那般强悍有力,他轻轻一挣,应该就能脱开身。闭着眼,张着唇,任火热的舌吮吸轻扫汲取他的气息,接受渡到口中的津液,咽下浓浓的药味里混杂的淡淡的血的味道。
“十四,”秦王微微放开萧纵,轻轻地喘息,低喃了一句,“别拒绝我。”下一刻又撬开了萧纵的唇,跟历来的霸道强势不同,温柔地深深地吮吸交缠,低醇暗哑的声音,唤息的刹那,从唇齿之间低低模糊地逸出来,“再来,十四,再来……”
萧纵从秦王帐中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帐外点起了一架篝火,几丛火把,光线不甚明亮,林泰在不远处候着。
萧纵往回御帐去,林泰跟在后面,许久之后才从天子帐中退出来。
御帐中油灯光线昏黄朦胧,萧纵在桌边一言不发坐了许久,起身唤人撤下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晚膳。
林泰方才向他叩首请罪,犹犹豫豫说他拿捏不准秦王的伤。
林泰说,秦王那一箭有些深,位置也有些险,但单看伤口愈合的状况,其实应该是有些好转,脓血虽说有些麻烦,但假以时日该能制得住,今日换药,外面伤口并不见哪里有太明显的不对,秦王不该频频咳血,很可能,别处还隐着伤。又道,秦王的脉象时虚时急,不是善兆,他估摸那一箭还伤到了内里,当时没发,此时开始慢慢隐现。若是如此,那便当真是麻烦。
萧纵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半宿的步,后半夜躺上床浑浑噩噩到了天明。第二天一早,起身披了外袍坐到书案后,提笔拟了份诏,诏令皇榜举国征集名医汇聚京师。
萧纵在诏书上盖过玺印,唤来程善,着人快马送往京师,录成公文下发各地州府。
下午,他正在秦王帐中,任不悔派人前来禀告,祭天诸事都已准备妥当,临近各个城中除了必要的守军和伤兵,其他兵将都已陆续抵达,在云阳城外安营,参加明日正午时分的祭天立碑大典。
传令兵退出去后,萧纵对榻上斜躺的秦王道:“明日一早朕便起驾往云阳,祭天结束后朕会赶回来,后天启程回京。”
秦王刚接连喝下了几碗林泰新调配的数种不同汤药,靠着软枕不知是因为药效还是困乏,神色有些懒。他微合着本就狭长的眼,只露一线眸光,看着萧纵低笑道:“好,我在这里等你。”
萧纵看着那抹笑意,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十四,”秦王继续微微弯着唇,低醇的声音有些哑,“你坐过来些,我够不到你。”
萧纵挪着凳子往榻边靠了靠,秦王抚上他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把玩。掌中一层薄茧,是坚硬的触感,他似乎当真困倦,不多时便睡着了。
萧纵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轻轻抽走秦王背后软枕,拉了拉毛毯,悄悄出了帐。
翌日一早,萧纵御驾前往云阳,跟着他一起动身的除了随驾的三千禁卫,还有驻在凤岭坡上的大半将士。祭天本是为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兵将们而祭,凤岭坡十万人马,萧纵带去了八万,留下两万连同秦王亲卫,一道照应秦王,以防突发有事。
萧纵到达云阳已快将近晌午,云阳城外高台已设,长碑横卧待立,十几万人马排布阵列,军马刀戟,整肃凛然。任不悔和韩溯在城门外接驾,萧纵携二人先于城内城外稍作巡视,所过之处,“威武”吼声震天,军威赫赫。
待到了午时,萧纵踏上高台,俯望台下,尽目雄壮。烈酒告天慰军魂,数千军士拉竖起石碑,碑上铭文出自韩溯之手,庄严雄浑。
祭天结束之后,萧纵本不打算多作停留,正要摆驾,任不悔禀告道,今日早上接到派出去的搜捕队传来消息,在离邺城东北三十里地的一处小树林里活捉了叛贼司马庸。
“最危险得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司马庸用替身使了个障眼法,混淆视听,躲在自己老巢附近伺机脱身,倒是胆大也费了番心思。”任不悔道,“适才祭天的时候,人已经押到,皇上可要提见他。”
司马庸之事也悬在了萧纵心中多时,如今能尽快了结,着实放了几分心,再好不过。
萧纵朝任不悔点了点头。
司马庸被带到御驾前,绳索反捆双臂,他大势尽逝,又躲藏了大半个月,昔日诸侯王的豪霸之气已经荡尽,浑身狼狈。
成王败寇。萧纵无意在败寇面前耀帝威,他也不想痛加斥责什么,对于一个醉心权力不惜手刃亲子的人来说,说什么都是多余。
看了被军士强压着跪在面前的司马庸两眼,萧纵对任不悔道:“押回京师,斩首示众。”转身刚要往不远处帝辇去,司马庸于军士制压之下,抬起须发有些乱糟糟的头,哈哈大笑不止。
萧纵侧身皱眉,司马庸狂笑过一阵,阴沉下脸,冲着萧纵厉声冷道:“老夫一招不慎,着了拓跋锋那嘴上没毛的小子的道,才得此败绩,成大事自有胜负,老夫不是没想过会有今日。只是皇上你也别得意得太早,野旗族自归顺大周之日便包藏反骨,别妄想拓跋锋这回助你,就是善类。三王已灭,局面崩离,你问问自己有没有本事抗得过那匹狼。”又冷笑了一阵,“等着他跟你翻脸吧!”
司马庸大约是不曾听闻秦王受伤一事,萧纵却连着几日为此,心中一日比一日不好过,秦王眼下躺在床上不知以后究竟会怎样,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萧纵不禁火冒三丈,冷冷道:“朕跟秦王以后就是兵戎相见,你也看不到了,不劳你操心!”
他向来自持,这邪火有点大,一口气压了多时才稳住情绪。
挥手命军士将人押下,转身对任不悔交代他启程回京后大军安顿调度由他全权统管,吩咐了几句,萧纵行至御辇,正打算唤太傅同行,明日一道返京,四下扫了一眼,却没见韩溯人影。
“韩溯人呢?”
一旁任不悔看了他片刻,微微顿了顿,回道:“他说有要紧事要办,皇上祭天开始不多时,韩溯便领了几骑人马赶去了凤岭坡……”话没说完,一骑快马刨着一地烟尘飞奔近前,马上军士急匆匆滚到萧纵跟前,气喘吁吁道:“皇上,中军大帐出事了!韩太傅请您速速移驾。”
萧纵一路纵马,赶到凤岭坡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直奔秦王大帐。
那传令兵没说中军大帐到底出了什么事,萧纵也没有问,只立刻叫了马飞赶过来。
究竟……是什么事,他不想听人说,不想胡乱猜,他要亲眼……
掀了帐帘入内,大帐中烛火昏黄,萧纵看着那扇正对着门的屏风,脚下步子不由自主顿了顿,屏风后面,是卧榻。萧纵压着一口气,慢慢转过屏风。
第一眼,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床榻看向了别处,韩溯静静地坐在一边小桌旁。
“太傅……”
“皇上。”
萧纵在屏风边站了片刻,目光转向床榻里,只见榻上,空空如也,萧纵愣愣地看着。
韩溯坐在座上看了他片刻,起身走近他跟前,声音不高不低,平静道:“皇上,秦王跑了。”
萧纵仍然有些愣,“跑了?”
韩溯看着他,平静的面上目光忽然凌厉,“帐外五千秦王亲卫已经不在,皇上不曾注意么?秦王带着他的铁骑军返回西北去了。臣赶到这里,秦王已经拔营多时。”
萧纵从床榻里转过眼,方才进帐,外面把守的确不是西北军,他还来不及分出心去细想什么。
韩溯顿了片刻,接着道:“臣已经派人去十里外的小山岗看过,驻在那里的三万铁骑军营帐在,人马早就不见踪迹。派出去追踪秦王的人马传回消息,半途遭到西北军阻截,估计是哪支顶着搜索司马庸名义的西北兵马所为,秦王该是跟他们汇合了。秦王行军速度极快,兵马势众强锐,实难追堵。”
萧纵已经回过神来,沉默许久,开口道:“朕留了两万人马在此,怎么就让他说走就走,不闻不问?”
韩溯半晌没说话,静默多时才道:“秦王差人对留驻的陈将军扯了个谎,称皇上留下口谕,着他先行启程,半道与皇上汇合上京。皇上连日对他……关切有加,众将士有目共睹,陈将军虽有疑虑却不敢强行阻拦,秦王拔营后,他派了几队人跟着查看行踪,又向云阳派出了传令兵,半道上正跟臣碰上,臣便知出事了。”顿了片刻,韩溯看着萧纵:“皇上,臣往云阳前,不是提醒过你,秦王的伤,太蹊跷么?”
萧纵一言不发。
韩溯默了默,递出一封信函:“秦王留在帐中的。”
萧纵接过,拆开只见雄浑苍劲一行字——“孤邀陛下巡视西疆,野旗王。”
看着那张扬的字迹,萧纵一瞬间似乎看到那张嚣悍面容上张扬的笑意。
凤岭坡上驻了十万皇军,西北军却只有狻腾营五千人马,这是为了放松他心下警惕?
八万西北军分散四野,搜捕司马庸是假,旨在部署从他手中,从二十几万皇军环伺中脱身?
他早就看穿他不会让他回西北,先行一招?
林泰医术,太医院首屈一指,断不出他伤势究竟,那是……那是那箭伤根本早就没有大碍!
什么吐血喝不进汤药躺在床上一副要死不活起不了身虚弱得随时都要咽气,全是假的!
枉他还,枉他还……
“混蛋!”
第五十二章
在那几乎称得上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一嗓子“混蛋!”冲出喉之后,萧纵就此陷入了沉默,一直没有再开过口。
大帐里十分安静。
他一手捏着秦王留下的那张只写了一句话,但怎么看怎么耀武扬威的纸,一言不发。
一旁韩溯跟着沉默了多时,皱眉问道:“秦王留了什么话?”
萧纵没有什么反应,只淡然漠着一张温雅俊脸,目光半冷不热落在手中那张纸上,半晌,两指夹着那信函竖到韩溯眼前,“秦王邀请朕巡秦地。他这是在向朕挑衅么,还是落跑了也不忘跟朕炫耀得意?”口气很平淡,听不出多少波澜。
自那一声恼火失控的低吼之后,几乎没过片刻,萧纵就把情绪收敛起,定下了神色,此时看起来已经跟平素自持的摸样没什么不同,十分冷静自若。
韩溯扫了递到面前嚣狂的字迹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他看着天子貌似平静地有些过的面容,待了片刻才道:“是挑衅也罢,示威风也罢,秦王既然费尽了心思谋划脱身,拒绝随皇上上京,必定是有他的图谋,他留这一句话,不管目的何在,又作着什么盘算,皇上总需早些防范。”顿了一顿,话头微转,“秦王素来狡诈,皇上早该是清楚的……对他,又岂能掉以轻心,单单信了眼睛看到的一层表面功夫……”话到此处,韩溯顿住没有再继续往下多说。沉默了一阵之后,才又轻轻叹了口气,却像有些自言自语道,“不过,有些事情臣倒是看清楚了。”
萧纵没有什么话好接茬,不吭声。韩溯顿默了片刻,再开口,言语之中已带了几分沉声,“接下来,皇上打算怎么做?”
萧纵闻言,眼睛转向它处,抖了抖手中那张纸,没再多看,慢悠悠揉了几下,揉成了一个团,往地上一丢,淡声道:“怎么做?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韩溯拧了拧眉,“皇上?”
萧纵扔了秦王留书揉成的纸团,转身便往帐外去,边走边道:“秦王之事,焦急无用,更不能因此自乱了阵脚,看看他有什么动静再说。”
韩溯随在萧纵身后,沉默片刻,道:“皇上的意思,是不准备预先部署,要按兵不动,打算观望一阵?”
萧纵脚下步子稍顿,侧转过身,看着太傅微微沉凝的面色,点了点头:“事已至此,想得再多已于事无补,秦王跑了既成事实,挽回无望,补救不了,再说预先部署,哪里还能谈得上预先,朕的先机,早在秦王借着伤势做文章,或者也许更早之前,就不在了。既然已经不能先发制人,又何必匆忙仓促布置,所幸不如先作观望,静观其变,端看秦王究竟想要如何,再作应对罢。”
韩溯看着萧纵半晌,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低首道:“既然皇上已有主意,那臣便不再多言。”
萧纵颔首,“太傅,你这两个月随军奔波战场,也着实累着了,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师,今晚早些睡了吧。”
“好。”韩溯应道。到了大帐门边,伸手打起帘子,韩溯轻声说了一句,“皇上也早些就寝。”再看了看天子一脸自若的眉眼神色,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有些事情,皇上莫要太放在心上。”
萧纵愣了愣,唔了一声,走出大帐。
从秦王弃下的空帐中出来,萧纵径自往自己的御帐去,程善紧跟在他身后唤人布置晚膳。
饭菜摆上桌,两碟子糕点,枣泥饼和杏酥,摆着花型,摞得很高,一大瓷罐银鱼云丝羹在桌中央,五六样荤素菜色环绕。萧纵坐在桌边,提筷子端碗,吃菜下饭间或喝汤尝两块小点,有条不紊,不紧不慢。
不肖多时,一桌菜点去了一半。
程善站在一旁,看天子仍然没有放筷子的苗头,有些傻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