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多时,一桌菜点去了一半。
程善站在一旁,看天子仍然没有放筷子的苗头,有些傻眼。他不知道以往在宫中的时候今上食量怎么样,但就他随驾的这些日子所观察,恕他大逆不道地在心里说一句,皇上吃饭跟个姑娘家似的少,他一顿能吃下天子两天的份。
不过今天……
程善一会儿看看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吃饭的天子,一会儿转向满桌餐盘,目光来回交错穿梭,终于在萧纵放下碗筷的那一刻,忍不住偷偷擦了把汗。
一桌的饭菜去个七八,今晚这一顿,他估计,只比他少吃了那么一点点。
萧纵放下碗筷,温水漱了漱口,起身转到屏风后面隔作卧房的里间,开始更衣。
程善杵在外间饭桌旁边,透过屏风,向里边隐隐约约的人影吞吞吐吐道:“皇上这就……歇了么?”突然一下子吃这么多,应该会撑的罢?“今天晚上月亮挺圆的,皇上……要去散散步么?”撑了,要消消食的。
萧纵在屏风后解着帝冠扯着腰带褪下玄色帝服,干巴巴道:“你下去,朕要就寝。”
程善退出帐外,萧纵把自己脱得只剩贴身内衫,在榻边上默默坐了半晌,仰面躺倒,满面憋屈。
他吃撑了。
因为他窝火。
他心下自然不可能真跟面上表现出来似的那样平静淡然,上当上得如此彻底,石头才能浑不在意。他若无其事心平气和,那当然是装出来的表面功夫。他犯了蠢,不憋着还能怎样。韩溯看出他不痛快,在装,劝他不要太在意,不要太纠结。他从来没有犯傻得这样地道,钻在套里尤没知觉,还更没知没觉地做浑事……能平心静气地一点不纠心么!
萧纵仰面躺在榻上不由自主地回想受了秦王蒙蔽,自己那些所作所为。
片刻,回想不下去了,狠翻了个身,压到撑着的胃,一口气又堵在胸口,浑身难受,只好再翻过来仰躺着,于是更加憋屈窝火了。
萧纵憋屈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然后他做了一个十分清晰十分有真实意味的梦。
梦中,秦王要死不活遮遮掩掩着伤势躺在一张床上,而他,看起来心急火燎满面担忧忙来忙去绕在床前。秦王不时捂着伤口惺惺作态,一边貌似喘气一边朝他挤出笑,他就忧心忡忡地替他掖被子端茶倒水伺候喝药。一调羹的汤药秦王喝了又吐出来,他傻帽透顶,端起碗,灌了自己一口,凑到秦王嘴边。萧纵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站在床边,清楚地看着梦中傻帽的自己往秦王嘴里渡药,秦王眯着眼睛一边接他嘴里的药,一边得意地笑,看得他很想跳脚。之后秦王不知道又搞了什么花样,浑身莫名其妙像是冷得颤抖,他看到自己居然没有犹豫地,傻帽到底地脱了衣服钻到秦王被窝里。他看着秦王一脸欠揍地把梦中的自己抱在怀中,气血翻涌,终于再也看不下去。
萧纵被气醒了。胃里还撑着,仰面直到天亮,再也没睡着。
天大亮之后,萧纵御驾照着事先安排的行程出发回京师,还是程善带着那三千禁卫随护,韩溯一道回去,马车就随在萧纵御辇之后,任不悔因着大军重整,分划调度等事情,晚些时日才能班师。
车驾返京,虽不及此前出来时那般奔忙,却也行的不慢。出发了半日,中午的时候,萧纵早膳没用,倒是不再撑了,但脑袋却开始胀痛,他揉了揉额角,最后歪倒在了御辇中的长榻上。
萧纵病了。
昨天晚上只穿着一件单薄内袍躺了一夜,忘了盖被子,似乎受了凉,早上起身的时候,其实他就感觉有些腿脚乏力。
林泰躬在榻边诊脉,韩溯也上了帝辇,在一旁蹙眉看着,萧纵虚合着眼躺在榻上,脑袋比之片刻之前越发胀痛,一阵一阵地发晕。
看诊之后,林泰禀道,皇上连日劳顿,心神俱疲,感染了风寒,加之身子底子不厚,才会发烧头疼,只是小恙,并不碍大事,他开几贴药熬了服下,把病症都发出来,就没事了。又请求萧纵把烦心国务权且放一放,不顺心的事也不要惦记,放宽心好好休养,便告退了。
林泰退下去之后,萧纵只觉脑中又更昏沉了几分,躺着很快似醒不醒意识模糊。
模糊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被人搀着唤起来喝药,朦朦胧胧看扶着他的人好像是太傅,汤药咽进喉咙,满腔苦味,他又被扶着躺下,什么也来不及多想,昏昏沉沉不知又陷入到哪里。混沌中,他混乱着又开始做梦,梦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来来回回大约还是那一个,有人躺在床上很受用的享受他的伺候。
萧纵一面断断续续不甘愿地做着梦,同时迷迷糊糊地感觉身子开始发烫冒汗,渐渐热地喘不上来气,呼吸灼胸,浑身虚软无力。
韩溯在榻边,温水透了遍面巾拧干,俯下身在萧纵已经泛红冒着薄汗的额角面颊上仔细擦过,放下面巾,端起一旁放置桌上已经温下来的汤药。林泰开了三贴不同药方,都是发热败火的,循着药性强弱,隔一个时辰喝一次,前面两贴喝下去,初见成效,天子已经开始发小汗了,这是第三贴药。
调羹在碗中搅了搅,韩溯舀了一勺黑褐色药汁递到昏睡中萧纵微微张着喘息的唇边。
这第三贴药是药性最猛的,催发热度紧要看它,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味道,萧纵迷糊着出于本能,含住调羹一角,抿了抿,眉头立刻皱了皱,闭着牙关微微侧过了头。
韩溯调羹勺着药汁移凑过去,重新抵在萧纵唇上,萧纵又撇开,再移近,再撇,如此几个来回,最后听到萧纵喉咙里含混呜咽了一声,“不要……”
韩溯收回手,默了一瞬,仰头自己喝了一口,起身凑上前,一手捏开的萧纵的牙关,覆堵了上去。
萧纵昏蒙蒙中顺着本能拒绝了递到嘴边呛人的苦汁,他浑身火热,呼吸急促,很不好受,并且还纠缠在时断时续的梦里没有脱身。
韩溯噙着一口汤药渡进了他口中。
萧纵正浑浑噩噩在梦里,热度里挣扎。
韩溯的舌探入卷堵,一直将汤药送进萧纵喉咙里。正当要退出来,却不知怎的,榻上烧得四肢虚软无力浑身软绵绵的天子,竟然猛地挺仰起脖子,吮着他尚来不及从他口中退出来的舌,跟他交缠起来,两条原本无力垂放在身子两侧的手臂也突然抬起,先后胡乱抓缠上了他的肩背。
韩溯一惊,没动,扎扎实实感觉天子用力地深吮着自己的舌头一阵猛吸,喉咙里还低低哼了几声。他挣了挣,竟然没挣开。
片刻,抓环在他肩背上的手缓缓松落,滑了下去,仰起的颈项也随着沉软了去,跟他分开,不再唇舌交缠。
韩溯看着萧纵。萧纵闭着眼,绵软无力瘫陷在榻里,意识不清,微微张着唇喘气,刚才那一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嘴唇轻轻翕动,混混逸出两个字来:“混蛋……”
韩溯端着药碗,沉默了半晌,喃喃道:“果然是一点没放得下。”抬手抚了抚萧纵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他这么混,你还总给他留后路活路。”看了榻上不醒人事的人片刻,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含了口汤药哺进萧纵口中,这回萧纵很配合,轻轻张了张唇,顺服地咽了。
一轮三贴药喝下去后,到了晚上,果然催发大热,萧纵大发一场汗,面颊熏热得通红,额头汗珠刚被擦去很快又汩汩滑落。萧纵在一片热辣辣中,依稀感觉身上黏湿的衣衫被解开抽走,他的手脚好像被拎起撑开,有什么在他浑身上下抹过一遍,他好过了些,便陷在床榻里沉沉睡了。
热度发出来后,第二天早上萧纵就不烧了,中午的时候醒过来,身子虽然还提不起劲,但脑袋已经不昏不胀,神思已然清明。韩溯搀他半坐起来,喂了他半碗云丝蛋花粥,萧纵半躺着歇息,着一脸倦容估计他昏了一天一夜就陪着看护了一天一夜的韩溯也赶紧回车中歇着。
因为这一场小病,返京的行程便缓了下来,过了半个月,才抵达皇城。
回京第二日,萧纵在大明殿上接受百官朝贺,众臣恭贺皇威浩荡,王师诛讨逆王大获全胜。朝官们在金殿上对任不悔领兵作战之能赞誉有加推崇备至,说骠骑将军不愧是文武状元,果然文武双全。但对此次统率王师出战的主帅秦王却躲躲闪闪,不怎么提及。秦王五日之前回到秦地这个消息已是人尽皆知,萧纵虽然对凤岭坡上那一出诈逃脱身内幕作了封锁,没漏出君臣不和的消息,但秦王府距离凤岭坡可比他从凤岭坡回皇城远得多,秦王这么快回到属地,这等搏命似的行军速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好兆头,况且,秦王回西北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兆头。在朝中混的,谁都不蠢,这是看出了苗头不对,不好说。
朝臣中没人率先提秦王,萧纵也不想提。
众人贺过胜局,赞过任不悔,又奏禀说到燕晋两王几日前上表的奏书。
楚赵韩三王覆灭之后,大周朝的异姓王除了秦王,只剩燕王赵昱晋王吕献。两王上的表书萧纵已经看过了,无非是皇上天威庇佑,反贼逆天亡命,大周国运昌隆,然后表一表各自忠心。想当日他下诏诸侯讨伐司马庸,这两人不出兵先向他要粮草军械,打着坐视观望,骑墙头的算盘,这会儿来跟他献忠诚。眼下尚不是时候,时候到了,他不计较保留二人王衔,但断不会再由人拥兵自重。
几件好事略作了番议论,之后,南疆各地的重建救助等才是萧纵心系大事,议了半日,正要下朝明日续议,班列里忽然有官员站出来向他禀告,“皇上快马急诏,皇榜征集举国名医汇集京师待命,臣等不敢懈怠,接到诏书立刻录成公文下达,现各地州府已有不少医术不凡者应诏暂居皇城中,臣等仔细对其考察验证,挑出其中佼佼者候命,请皇上圣裁。”
萧纵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蠢事没料理,默默坐在御座上搜肠刮肚憋了半天,想起萧弘。昨天一进宫门,他便见到皇弟和几个皇侄在玄武门口迎他,萧弘比他离京时又有了起色,虽然脑袋还不灵光,但离傻气已经越来越远。
萧纵只好扒住萧弘,对那官员道:“泰王病情大有起色,便依着现在的法子由太医们医治,不需再寻访名医,撤了皇榜,把人都散了吧。”起身退朝,扶着额头默念了声,万幸。
万幸他当初没傻透了在诏书里提到秦王。
回到京师萧纵心力大多扑在南疆重整诸事上,约摸过了半个月,这日午后,他召了太傅和几日前班师回朝已经受封安国侯的任不悔在南书房议事,议过一段落,着人在御花园一处凉亭中摆了茶宴,君臣一同品茶赏景。
此时四月中,晚春景色正好,阳光明丽,和风习习,御花园中百花争艳,碧树青翠。
萧纵喝过一盏茶,从碧空如洗的天际转回视线,见一旁跪坐矮桌后的安国侯窄袖武装朝服,肩背直挺,坐也坐地分外有武将风范,昔日礼部侍郎玩世不恭混沌度日的模样已经不大能想象,萧纵不禁笑了笑,眼角瞥见亭外不远处几株蔷薇茂盛连成一片,开得正浓,忽然想起初登大宝时有人曾作了一篇梅花词赋艳惊四座,十分出彩,不知道统兵持剑之后安国侯的词会不会还同之前一样风花雪月,又傲骨峥嵘。
正想教一旁啜着茶的任不悔给那一片蔷薇也作上一赋,这时,有内侍自回廊上匆匆跑来。
“皇上,全州急报。”内侍躬身呈上一份密封卷轴。
亭中静坐着喝茶的韩溯任不悔二人闻言,面色皆是凝了凝,搁了茶杯,看向萧纵。
全州地处大周中部偏西,毗邻着秦地十六州府中的襄、冀两州,战略地理历来是个紧要之地,萧纵早先已经下过密旨给全州牧,令他留意秦王动向,若发现异举,事无巨细皆务必上报。
拆开卷轴,萧纵看了看,看完合放在了桌上。
“皇上,可是秦王有异动?”韩溯道。
萧纵默了片刻,道:“全州牧上禀,秦王前日在襄、冀两州突然大举增布兵力,西北军眼下在州界边上安营操兵,设不不少哨卡,通往秦地的几条官道几乎算是被封了。全州牧已经着手加固城防。”
“这么大举动,秦王这就打算兴兵?”任不悔皱眉,沉吟了片刻,低声喃喃,“这么快?”略是顿了顿,请示萧纵,“皇上打算如何应对?”却是跟韩溯异口同声问出口。
萧纵微微垂眼,没有说话。秦王回到封地已经二十余日,从东南跑回西北,几乎横穿了大周半个疆土,萧纵当时因为兵力几乎都集在南边,途中无力阻拦,只能由着他脱身,秦王回去这么些天里,萧纵并不是此次第一回收到全州上来的奏报,只不过,前几回秦王动静都不大,他便没理会。这次,大军压境的势头,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任不悔接着说道:“不久前战后重新布军,臣在各处重要地界加强了部署,分驻全州六万人马,骑兵步兵各三万,都已经进驻。这六万兵力若应对西北军必然吃紧,却也能拖上一阵,尚有余地从其他屯兵之所调兵增援。”
还要往下说什么,这时,一言不发多时的萧纵平平缓缓说了一句:“朕要巡西疆。”
任不悔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差了,反应过来,止不住声音有些拔高,“皇上,如此不妥。”
“哪里不妥?”萧纵啜了口茶,平平道,看完全州牧送来的急报,他并没有多大情绪,一直很平淡。
“当然不妥,这个时候,秦王……”任不悔有些急,转眼看了看身侧几乎没什么反应的韩溯,皱了皱眉,“秦王大举调兵,虽然现在还没有真动干戈,但,这个时候皇上怎么能去秦地。”
萧纵道:“就是这个时候,朕才要去西北,朕去了,看他怎么做?”
“皇上去了,便是羊入虎穴。”
萧纵淡淡道:“那又怎样?难道秦王还能弑君,杀了朕不成。”搁了茶杯,从座上起身,“他真对朕怎么样,朕还有四个皇侄在,哪一个都是天家血脉,他杀朕有何意义?只会背个罪名,被天下共讨。”
“秦王自然不会加害皇上。”任不悔道,转眼又朝韩溯看了看,韩溯仍然默然不语,他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但是,皇上去了西北,落在秦王手中,受制于他,怎么办?”
萧纵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那朕就只能指望你们搭救了。”转过身看着沉默的太傅和沉敛面孔上掩不住一抹焦躁的安国侯。
他这句话,固然是在托付重任,同时却也意味着任不悔韩溯任何一人都不能随驾同行。
任不悔沉默,不再说什么,转头看向韩溯,从天子说出要前往西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