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谏应变神速,长刀出手,于那人在马上交手在一处。那人手中亦是一把长刀,出刀快捷狠辣,挟起的劲风刚猛无比,萧谏刀走轻灵,与他刹那间在混乱中过手几十招,被他刀上的狂霸之气逼得上不来气,激斗中忽然听得那人笑道:“你的刀法不错嘛!跟着我混如何?”
萧谏道:“休想!”接着他身后的百里蓉缓过了一口气,也跟着赶了过来,玉手轻挥,数道寒光激射而至,萧谏忙举刀格挡,在两人的夹攻下不免左支右绌。就这紧要关头,那人一刀向着他颈项掠来,迅捷无比,他忙低头闪避,却是一声轻响,头上的头盔连着发带竟被斩飞了去,跟着飞出去的还有几缕乌发,惊险无比。
萧谏被这一下震得眼前金星乱冒,长发一下子散乱下来,大惊之下,连忙打马后退,东齐的兵士适时地从后面斜插上来,阻隔在萧谏和那黑衣人中间。他顺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挽去,自觉尴尬狼狈,便咬着下唇窘迫地一笑。那人与人交手中两只眼也不闲着,东看西看,一错眼间忽然看见了萧谏的笑容,顿时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原来是个美人啊!你早些露出这小模样来,爷存了怜香惜玉之心,下手也不会这么狠!”
萧谏听得一愣,凝神打量,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英俊,两只长长的鹰眼,眼尾高挑,目光却是犀利无比,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他恨那人形容轻薄,言语暧昧,愤怒起来,拧眉不语,长刀一顿,就想抢接着上去动手。
那人却忽然一摆手,道:“小美人儿,我不跟你动手了!你想杀了百里蓉是吗?很好,你若愿意从了我,爷我就亲手杀了他!”顺手把身边的百里蓉从马上提了过来,按在自己身前,就势虚虚掐住他的咽喉,对着萧谏笑道:“说,要不要来替他?”百里蓉被他掐得脸色大变,却丝毫未敢有怨怼之色,反倒恨恨地瞪了萧谏一眼。
看这人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萧谏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目的是杀了百里蓉不错,但要自己以身相代,那却万万不能。
此时东齐的兵士已经在杨宝桢的指挥下逼近过来,赵国的兵士虽然兵败,却也有条不紊,纷纷往黄河沿岸退去。那人游目四顾,看大势已去,也不和萧谏风言风语逗着玩儿了,把百里蓉揽在身前,一声呼啸,带着一众随从退了出去。他刀法狠辣狂霸,纵横来去处所向披靡,片刻间就杀出了重围,萧谏挥刀叫道:“追上他,别让他跑了!”带着一队轻骑军打马撵了上去。
他空自叫喊追赶,那一人一马却神骏无比,万人从中瞬间跑出去老远。那黑衣男子听到他的呼声,忽然回身笑道:“美人儿,你真狠!不过爷会记得你的。你听清楚了,早晚你是我的!”这一声很宏亮很悠远,遥遥地传了过来,满场皆惊,萧谏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待看到东齐众将士诧异玩味的眼光,更是又羞又怒,指着那人的背影骂道:“你混账!少爷若能从了你,便让那太阳从东方出,黄河水倒流!你……你……你从我还差不多!”
那人离得远,竟然也听见了,闻言大笑道:“好啊,那就让我从了你也行!”言罢一阵风般扬长而去。
萧谏大怒,打马追赶,他的马和那人的马错得太远,渐渐拉开了距离,他一看撵不上了,长箭连发射了过去。
那人听到身后羽箭破空之声,反身伸手抓住了一枝箭簇,将余下的几枚箭挡开,蹙眉道:“美人儿,我若不给你留个印迹,看来你是不知道爷在如何容忍你!”突然也张弓搭箭,数箭连发,他的弓很长很大,可见臂力非凡,长箭挟着呜呜的响声,直袭萧谏而来。
萧谏听得声音不对,长刀劈出,格挡来箭,竟然被箭上附带的内力激荡得浑身一震,接着左臂一阵麻热,那箭被他勉强挡开,却擦着他左臂过去,顿时带起了一块皮肉来。
杨宝桢和高淮一直在邙岭一处高坡上观战。此时杨大将军侧头问三殿下:“你说他是谁?”
高淮脸色不太好看,淡淡地道:“那还用说?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嚣张。”
凤鸣
萧谏伸手按住伤口,愤怒之下,接着不知死活地追赶,赵国的兵士缓缓退走,一路走一路抵挡东齐兵士的进攻,生生阻隔了他的行动,眼见着那黑衣人渐渐远去,于乱军中不见了。他恨恨地哼了一声,却终是无可奈何。
赵国的兵马退过了黄河,杨宝桢也不敢放开人马追赶,如今东齐兵马的数量实则比赵国多不了多少,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便对高淮道:“物忌全胜,事忌全美,穷寇就莫追了。先组织水军加强黄河沿线的守卫是当务之急。”
见高淮点头答应,便命令部分兵士驻守黄河沿线,余下的鸣锣收兵。高淮吩咐道:“虽为小胜,将士英勇,却不可不嘉奖。 今晚我要宴请各位将军,就在中军帐。兵士们也需犒劳一番。明日开始将洛阳稍加整顿,兵士也同样需整顿操练一番,再接着北进。”杨宝桢答应住,传令下去,顿时一片欢腾之声。
众人退后,回到洛阳城北的驻营地,萧谏带着他的三千轻骑兵灰溜溜地回来,还没走到地方,便有韩凛过来传话:“萧谏,王爷让你过去一趟。”
萧谏没能杀得了百里蓉,忧愁满腹地到了高淮眼前,道:“三殿下,这次我大意了,下次一定……一定不会再失手。”
高淮眼睛扫过他臂上的伤势,慢慢沉下了脸,道:“你跟我来!”带着他进了中军帐,遣散余人,问道:“你的伤不碍事吧?”
萧谏摇头,高淮便接着道:“杀不杀得了百里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的胆子却好大,战场之上,竟然跟那赵元采眉目传情!看起来像什么样子?”
萧谏猛然抬头,惊道:“三殿下,我……我没有啊!那个真的是赵元采吗?我哪有和他眉目传情了?你不能这样污蔑我!”
高淮眉梢眼角俱是怒意,冷冷地道:“百里蓉作为赵元采的脔臣,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谁敢把他抱在怀中?除了赵元采本人!萧谏,你就装糊涂吧!你就装吧!”
萧谏一愣,歪头思索,回味起那黑衣人的一举一动,果然举手投足中王者之气十足,看来高淮的推断是正确的,想起来赵元采临走撂的话,却突然忍不住一笑,道:“哦,原来果然是赵国的国君,真是混蛋啊!”
高淮看到他明朗舒雅的笑容,似乎被针扎了一样,唇角轻轻地抽动一下,道:“萧谏,你像不像个出征打仗的将军!战场上是给你闹着玩儿的吗?就这么白白放走了敌国的国君,你还高兴成这样。你真是……你看看你的样子,你还笑!就这么轻浮下贱?”
萧谏看他脸色难看,骂得也很难听,顿时面红耳赤。高淮对待别人虽算不上春风和煦,大体上也能过得去,偏生对自己就这般苛责。他越想越气,跟着沉下脸来,道:“三殿下,我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想擒他,也是有心无力。三殿下这般生气,只怕不是嫌弃我没杀了百里蓉,而是嫌弃我不会猜测度量您的心思,没替您把百里蓉给抢回来吧?三殿下若是觉得遗憾,一声令下,我这就带人去接着抢人。若是抢不回来,就让我死在赵元采的手中!”
高淮大怒道:“你胡说!”忽然就抢到了萧谏的脸前,萧谏吓一大跳,以为他要动手打人,连忙护住自己的脸,往后退了一步。高淮手还没举起来,看到他惊慌失措的举动,却是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了怒火,半晌方缓缓道:“萧谏,今晚的庆功宴,你不用参加了,面壁思过去。”
萧谏跟着他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历尽千辛万苦还受了伤,好不容易小胜一场,庆功宴却没有自己的份儿,一时间只觉得委屈无比,怒火瞬间就冲上了头顶,忍无可忍地叫道:“不去就不去!少爷我不稀罕!”反身出帐,愤然而去。
庆功宴很热闹,除了守卫当值的兵士,余下的兵士均赏赐酒两斤,肉一方。诸般大小将领齐聚中军帐,摆开宴席,轮番向高淮敬酒,他酒量平平,片刻后已是微醉,眼光缓缓扫过帐中,见众将士均是兴致高涨,觥筹交错,猜拳行令之声响成一片。杨宝桢却在此时问道:“三殿下,你把萧谏撵哪儿去了?”
高淮道:“不用管他。”
杨宝桢道:“三殿下,战场之上,怎能保得十全十美?萧谏这次破城伏击,功不可没,你对他宽容些。”
高淮口中虽这般说,于这喧嚣之中,他的心里已经隐隐后悔起来。想起来萧谏好玩儿好热闹,这边如此热闹,他却孤零零地面壁去,也的确有些委屈他。便把丁无暇叫出帐外,吩咐道:“去把你妻兄叫来赴宴,就说今天算了,明天再接着面壁。”
丁无暇支吾起来,片刻后道:“殿下,他……他恐怕不愿来。”
高淮道:“他想不来就不来吗?你去叫他!”
丁无暇接着支吾:“他没在营帐中面壁,他去别处面壁了。”
高淮蹙眉,道:“别处?面壁还要换个地方?他去哪里了,你告诉我,容我亲自去请萧将军的大驾。”
丁无暇慌张起来,赔笑道:“不用了,实则殿下真的不用管他了。下官代我那妻兄谢过三殿下的大恩大德。”
高淮冷冷地斜睨着他,道:“丁无暇,你的胆子好大,竟敢放任你妻兄乱跑,再啰嗦,就拿你和他一块儿问罪!我有正经事要和他商量,快说他在哪里!”
丁无暇给他吓得一哆嗦,只得道:“凤……凤凰台,他自己命的名,实则是洛水中央的一块大石头,洛阳城西洛水水门处沿河上行三里地,就到了。他……他在那里……那个……”高淮冷笑一声,道:“这不是头一次去了吧?又下水了吧?给杨将军知道,还是二十军棍!”
夜色中的洛河,河水静静东流去,隐约几点渔火,夜晚清凉的风轻轻掠过,带来一阵木叶芬芳的气息。高淮沿河上行三里地,放眼四顾,果然看见了他们口中的凤凰台。
高淮向岸边的渔家讨了小舟划过去上了石头,大石长十丈,宽六丈,东面的一端高高翘起,中间洼陷,日积月累得多了,有了黄土,生起了青草如茵,不知谁又种了几棵木槿花在上面,却正开的茂盛,暗夜中散发幽幽的香气。
见萧谏坐在大石上,背对着自己,一看就是才从水里爬上来,头发还滴着水,随随便便穿的一件黑袍,像是林再淳的,很宽,在风中飘飘荡荡。手中似乎抱着一个大大的酒坛,却是对月自酌,惬意的很,和面壁思过显然扯不上任何干系。
他站在大石的边缘,默然看着萧谏。练武之人天生的警觉,萧谏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回头看来,他方开口道:“萧谏,你在面壁吗?”
萧谏慌张起来,忙道:“没……三……三殿下,我是在这儿面壁的,这儿凉爽,心情容易平静下来,与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莫大的益处。”
他看看高淮的脸色,月色中却看得不甚清楚,审时度势一番,于是开始讨饶:“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挣扎着想爬起来,高淮道:“不必了,坐着吧。这个石头,为什么叫凤凰台?”
萧谏听他语气和善,放了心,也不敢和他计前嫌了,赔笑道:“是我胡乱起的名。三殿下,你看这大石像不像一头凤凰在河中翩翩飞翔?而且这河水撞击拍打石下的岩洞,发出这声音像不像谁在弹奏乐器?所以我给这石头命了名,就叫凤凰台,坐在这里就好比回到了咱金陵的凤凰台上一样。我刚才也学着太白谪仙还作诗以纪念来着。”
高淮在大石边缘负手而立:“还做诗?很惬意啊,念来我听听?”
萧谏缓缓转动眼珠,他实则已经半醉,有些糊里糊涂的,想了半天才念道:“江外寒山云端里,江里游鱼乘潮归。江上扁舟迷津渡,江边秋林黄叶飞。凤凰翱翔砥中流,明月花影宛转回。我若多情趁年少,莫等白头无所为。念君风姿如皎月,愿得千年永相随。”他缓缓转头看着高淮,大大的眼睛晶莹璀璨,光华流转,忽然改口叫道:“三哥,你从前在江湖上厮混的时候,是叫颜淮月对吗?我这诗里行间连着用了两个月字,算是冲你的名讳了。”他顿了一顿,接着微笑道:“这诗没做完呢,你来给打断了。不过我觉得这就够了,你说呢?”
高淮伸手,用衣袖抵住了自己的额头,江风徐徐,吹乱他额前的散发。他停顿了片刻,道:“萧谏,我来是和你说一件事情。过得几天,我们要整顿兵马渡过黄河。你不要跟着我了,留在洛阳吧,负责给我组织运送粮草。”
萧谏怔住,呼吸渐渐困难起来,片刻后一骨碌爬了起来,道:“为什么?三……三殿下,我以后不敢了,我一定听你的话,你别把我扔在洛阳,我想接着上战场,以后我真不敢了!”
高淮道:“不是因为你不听话。我答应过你大哥,要好好带你回去。你已经受了伤,接下来的战事越来越是艰险,我怕你万一有个闪失,我没法和大堂主交代。”
萧谏转头看着夜色中的河水,道:“三殿下,当初我执意要参加武试从军,便是战死沙场,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大哥他断不会说你什么。所以,你这不是理由。”他顿了一顿,道:“你是嫌弃我吗?嫌弃我是贰臣之后,嫌弃我爷爷和我爹当年打开了金陵的城门,害的孙丞相一族家破人亡。你一直对我心存了芥蒂,对吗?不过你看我大哥的面子,忍着不说罢了。实则我都知道的。我都找人打听清楚了,包括你在江湖上流浪十年的事情。”
凤翔
高淮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找谁打听了?“
萧谏道:“我前几日找钟将军打听的,一灌他酒,他就……嗯,他就说了。”
高淮的言语艰涩迟缓起来:“你真是闲得慌……打听这干什么呢?实则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爹和你爷爷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萧谏道:“那么什么事有关系?”他手中还抱了一个酒罐,这时缓缓地放到了一边,走到高淮身前,道:“三哥,究竟什么是有关系的,你说啊!”
高淮对他的逼问无言以对,只得侧头不语,萧谏道:“是因为在洛阳分堂中的事儿吗?三哥,你都知道了对吗?你却一直这般待我。那天不怪我,是你认错了人,抓住我不放,真的不怪我! 可是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怨恨过你。”
高淮不着痕迹地往后让了一让,萧谏跟着走近一步,鼓足了勇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