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翻地覆,风云变幻,萧谏依旧时醒时睡,醒了就勉强和给他诊治下药的林再淳或者萧窈说几句话,睡了就一个恶梦接着一个恶梦地做,总也逃不出来。但慢慢地能坐起来了,能被人扶着走动两步,然后能自己走动了,就不肯再让别人扶。
这一日休眉和阿日斯兰一块儿来看他,言语间不小心透漏了金陵失守的消息,萧谏呆住,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等这两人走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萧窈看他神色怔忪,问道:“你怎么了哥哥?”
萧谏喃喃地道:“是该回去了,无论如何要回去。”
萧窈道:“回去?如何回去?金陵落入敌手,难道你回去了,能上阵打仗把它抢回来不成?况且这几天天气如此不好,看着总想下雨的样子,你更加挪动不得。咱就不要管他们的闲事儿了好不好?”
萧谏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便点头答应,不再多说,萧窈看顾着他吃了点饭,又喝了药,安顿他睡下,方才离去。这些天高淮不分白天黑夜进进出出的,她晚上不方便在这里,便换了丁无暇或者蒙昕守在外面。
是晚外面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不停,潮气从窗缝一丝丝侵进来,萧谏的病症发作了,全身开始隐隐作痛,左小臂曾经断掉的地方更是疼得厉害。他不想吵醒在外间软榻上已经入睡的丁无暇,便咬着被角强忍,忍着忍着睡着了,又开始做梦,迷茫中听到有人叫道:“箫箫,箫箫,交杯酒咱俩可是喝过了,我等着你,千生百世,我会一直等着你!”萧谏忽然被惊起,满头的冷汗,迷迷糊糊地欠起身来,追寻着发声之处,那声音却飘飘渺渺,萦绕不去,牵魂摄魄。
他在梦中慢慢支撑着爬了起来,果然在梦中很好,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飘飘荡荡出了殿门,恰逢守卫兵士换班,竟没人在意他。只有那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徘徊来去,他就循着来源孤魂野鬼般往前飘。这夜半时分,夜雨绵绵,所有的殿宇楼台在雨中寂静无声,萧谏恍恍惚惚地看着,青草的味道在雨中一点点地渗透过来,缓慢地把他包围。
这青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广袤无边的大草原,想起了在草原上打猎,并马而驰,天高草长,如今回思前尘往事,竟是如梦如幻。他的泪流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混沌一片,分不清楚。眼前却出现了一座殿宇,看起来是如此熟悉,萧谏熟门熟路地绕过守卫的兵士,进入了殿中。
高淮因为金陵失守的事情,和众大臣将领聚集在一起议事,他派遣聂世焕作为先行队伍急赴金陵,打算先和谢昭然联系上再说。
等部署的差不多了,也已经半夜了,高淮按惯例赶到弄云轩,心道:“今天下雨了,不知道小谏的病犯了没有,得快点给他按摩。”进入里间往那床上一看,却空无一人,叫了两声不听人答应,高淮惊出一头冷汗来,忙跑到外间把丁无暇叫醒问道:“萧谏呢?”
丁无暇忙跟着一看,顿时慌了神,高淮恨恨地瞪他一眼,冲出门来吩咐道:“来人,快去找萧少爷!”
赵国的皇宫中从弄云轩开始,夜半时分混乱起来,兵士一队队地跑过,四处寻找,恨不得把地缝掀起来,也没有找到萧谏的人。
高淮在雨中呆呆地看着这一片纷乱,蒙昕过来给他打了一把伞,被他伸手推过一边。他停了片刻,忽然往成华殿的方向走去,蒙昕等人就在后面跟着。自从上次的变故,成华殿就被封了,除了寥寥几个守护的兵士,无人愿意靠近。
但这殿宇中,此时却有隐微的灯光,有叮叮当当的响声,虽然声音很轻,但清晰可辨,跟在高淮身后的兵士们心中均有了一个念头:“鬼!”顿时毛骨悚然起来。
萧谏在凿墙,就在那御座后的墙壁上,借着一灯如豆,已经凿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手上无力,只能凿出浅浅的痕迹,却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凿下去,终于凿了一副图案出来,赵元采揽着百里蓉,在华丽的地毯上旋转跳舞,最后滚成了一团。萧谏端然立于一侧,吹响长笛。天籁之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响彻这宽阔高敞的殿宇中,婉转柔媚,袅袅不绝。
他缓缓伸手,一寸寸拂过那并不精美的图案,青石墙壁很冷,这凉直直浸透到他的心里去,让他通体冰凉,哆哆嗦嗦。他回头看看那张御座,低声道:“元采,我要跟着他们回金陵去了,以后死就死了,纵是活着,可能也不会再来太原。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要回家去。我从小长在金陵,熟悉了那块地方,不想埋骨他乡。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就在这墙上给你凿了一副画,是去年中秋节的时候,你带着百里蓉跳舞,我给你们吹笛子。至少那时候,我们都是快乐的,可以暂时不在乎这尘世间的爱恨情仇、纷纷扰扰。”
他看着那幅图案微笑起来:“你一定在怨恨我,你让戚嘉杀了我的玲珑姐姐,我骗你亲手射死了百里蓉。我毁了你的千古基业,让你做了短命皇帝,可我自己落得生不如死朝不保夕。其实咱俩谁也没占住多大的便宜对不对?”
他唇角忽然掉落下几滴鲜血,落在衣服上。他就伸手轻轻蘸了一下,道:“正好,百里蓉的衣服是红色的。”认真仔细地涂抹在了百里蓉的衣服上。
他的衣服被雨淋得湿透,他光着脚没有穿鞋,看来就是这样一路从弄云轩走到了这里。高淮站在成华殿门口看着他,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是最后一次虐,最后一次,真的,其实我不觉得虐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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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
高淮不敢上前,怕吓着萧谏,心中却是又气又恨:“赵元采啊赵元采,你若是真喜欢他,喝什么交杯酒?定什么生死盟?弄到如今这种地步,却如何是好?”
萧谏听到身后有人进了殿门,便回头看了一眼,眼神疏离茫然,接着依旧转头看着墙壁。高淮于是慢慢凑近,道:“萧谏,你不能淋雨,你却半夜跑出来,让我来回找,急得不得了。你就算要折磨我,也犯不着搭上你自己,你是不想活了吗?”
萧谏怔忪片刻,伸手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低声道:“难道我不是在做梦?我不是,我没有……我以为在做梦,没想到真的过来了……”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未能如愿。 他回头看着高淮,眼神开始渐渐涣散,高淮抢上去把他抱了起来,用手抵住了他的后心,用内力替他护住心脉。萧谏感觉到了,轻轻吁了一口气,微声道:“我们回金陵去好吗?”
高淮道:“好。”抱着萧谏出殿门,蒙昕连忙给两人撑伞,高淮道:“你换别人撑。你去……”他回头看看成华殿,用唇语无声地对蒙昕说了两个字:“烧了。”
于是成华殿被蒙昕带人点了一把火,烧了。
林再淳和萧雄听说消息,匆匆赶到了弄云轩,看到高淮坐在床边,满脸是泪。萧谏的湿衣服被扒去,用一条薄被裹着,被高淮揽住了靠在他胸前,高烧不退,脸色灰败,已经昏迷过去。
林二堂主一向成竹在胸波澜不惊,此时却变了脸色,道:“怎么能让他淋雨?怎么能不管他呢?唉!你们都出去!”于是萧雄将闲杂人等撵了出去,自己守在一边,高淮不肯走,便也由得他留下。
林再淳将萧谏一番紧急诊治,高烧终于变成了低烧,看情况慢慢稳定下来,却仍是皱着眉头。然后他看看高淮的脸色,高淮坐在床边看着地面,脸色呆滞。他便温声道:“陛下,我想回金陵。”
高淮恍惚中还以为是萧谏醒过来开口说话了,惊道:“什么?”待看清是林再淳,愣了一愣,道:“怎么了?”
林再淳道:“小田田这次淋了雨,再拖延下去,怕就撑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们要赶紧带他回去。我的荔汀别业中种的有许多草药,其中有一棵我从西域天山移植来的七命雪莲,还有许多别的珍稀药材,一定能救他一命。但金陵经历过北燕的浩劫,不知道我的药圃还安在否,只能去撞撞运气了。”
高淮依旧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后突然站起身来,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安排启程!”
萧雄一直站在窗前负手看着窗外,此时忽然道:“且慢!”
两人同时扭头看着他,萧雄看着高淮微笑道:“林子那草药,好多都是我通过朋友给捣鼓来的,每一样都来之不易。田田若是医好了,以后他是算我们江南五大堂的,还是算陛下你的?”
高淮不知道他什么意图,一时间呐呐无言,片刻后道:“当然……他是东齐的将军,当然算我的……”
萧雄唇角微翘,道:“那么就不能白医!”对着他伸了一只手出去。
高淮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连忙从颈中扯出一根红丝绦,上面系着两枚黑玉令箭,他取了一枚下来,郑重地放到了萧雄的手心里。
林再淳瞥了萧雄一眼,道:“大哥,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计较这个?”扯着萧雄匆匆忙忙地回去收拾行装。
他二人离去,房中静了下来,高淮看着昏迷不醒的萧谏片刻,慢慢凑了上去,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听到没有,你大哥说了,你以后算我的了。我带你回家去,咱今生今世再也不来太原。小谏,你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吧,你说人间哪有一生不变的情?哪有一世不了的缘?真正的刻骨铭心,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你就放过我吧,最要紧的是,你要放过你自己,我们都不要这么执着好吗?”他的眼泪慢慢流出来,滴在萧谏苍白的脸上,在这荒凉的天地间,人在咫尺,心却天涯。
高淮召集齐了在太原的大臣们,一番商议,杨宝桢带属下兵马留守太原,接着清除各地余乱。高淮带着萧谏高澈蒙昕丁无暇休眉丁香及江南五大堂诸人作为第一拨人马先行,容谦、韩凛带队守护煦文帝灵柩作为第二拨跟在后面,同时押送赵国的皇后和几个皇子回金陵监禁。云瑞辜永等人年老力衰行动不便,便都作为第三批,由桃夭跟着,若有中风偏瘫等意外,随时下手诊治。曾经是大皇子高鸿属下的一批兵马,人心还有些不稳,留太原回金陵都不妥当,便被杨宝桢的副将带着暂驻洛阳。
东齐这次启程回金陵,动作迅速无比。快到阿日斯兰听说消息想去跟萧谏告别,却闻听一行人已经浩浩荡荡地出了太原城。他只得骑马追出了城外,高淮看他撵上来,便让停住行程。萧谏一直昏迷未醒,阿日斯兰上去拦住了他的车,道:“兄弟,你要回家,我也要回草原上去了。哥哥会在草原上一直等着你,等你好了,可要来找我喝酒。你答应给我族中小伙子们找老婆,你要兑现诺言。若是失信于人,就不是好男儿!”
萧谏听不到,没有回应。阿日斯兰怔怔地看着他,伸手拿出了牛角号,用尽力气吹响,在宏亮悠长的号角声中,看着队伍渐渐远去了。
高淮一直紧紧地跟在萧谏的车边,林再淳忠于职守,跟在另一侧,大内侍卫统领蒙昕就亲自赶车。行路间高淮接住了金陵方向过来的邸报,聂世焕已经赶到金陵,但魏明臻很精明,将金陵守得滴水不漏,一时片刻却是攻不下来。
高淮看着邸报焦急起来,回头看看懒洋洋缀在车后的萧雄,便落后几步,与他并马而行,道:“大堂主,刚才邸报上说,金陵暂时收不回来,我这实在没心思跟魏明臻纠缠下去了,我们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萧雄道:“什么办法,用他妹妹威胁他吗?恐怕没用,况且他妹妹你只能扣在金陵,不能让她回北燕,否则后患无穷。”
高淮道:“我想以钟若塔退兵为筹码,再割让赵国在五台山东麓与北燕国界相邻的五个城池给他,让他退出金陵,回到自己的国土上去。回头等我翻过身来,再跟他开战不迟。”
萧雄道:“你打下了赵国这么大的地盘,就给他五个城池,若是换了我会嫌少的,估计魏明臻也会嫌少。但多了你一定又不想给,这可为难了。不过北燕国力弱小,魏明臻孤军深入,后继无力,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也许真有商量的余地。”
高淮道:“我也是这么想,不如暂且各退一步如何?”
萧雄侧头思索片刻,一眼瞄到了身边相随的沈欢欢,便道:“我可以带着欢欢替你去和他协商谈判,欢欢会算账,魏明臻恐怕算不过他。但是……”他再一次向着高淮伸了一只手出去,一脸惫懒之色。
高淮苦笑起来:“大堂主,你就让我留一个吧,我不用,留着做纪念好不好?回头我送给小谏好不好?”
萧雄轻笑一声,听他说要送给萧谏,也只得给他留几分面子:“那好,那你就留着吧。我和欢欢就先赶到金陵去了。”
他和沈欢欢先行离去,高淮带着余人接着赶路。为了加快行程,便装轻车,几乎不去骚扰各处的官府,一路用膳歇息都由五大天王先行在前方打点好,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萧谏一直低烧不退,昏昏沉沉地,高淮只要有空就亲自照顾着他,除了林再淳给他诊治下药针灸,不让别人插手。他曾经在蜀南地带伺候着行动不便的姚蜘蛛三年,所以照料病人很有心得。萧窈和丁无暇来看过萧谏无数回,看高淮耐心地给他喂药喂粥,用湿布巾擦手擦脸,按摩关节,态度很温柔很暧昧。自己夫妻俩根本就帮不上忙,显得很多余,便不好意思多耽搁,只得回去照顾着高澈了。
众人一路南下,过洛阳至襄阳,襄阳太守已得住命令,将船只早早地准备好。众人在汉水弃车登船,扯足了风帆,沿着汉水一日千里往下游而去,不日便转入长江中。
到了安庆左近时,那边萧雄的消息传了过来,谈判结束,协议达成,魏明臻接受了条件,答应和钟若塔同时退兵。但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他看中了那个一字排开四个算盘和他算账的沈欢欢,想请到北燕去做掌管财政的三司使的副手。
高淮惊道:“什么?四个算盘?”
林再淳在一边接口道:“欢欢不爱说话,但算账很老练,他出身商家,从小练出来的。江南五大堂的账目来往统统由他管着,他经常去各地分堂查账。经他指点过的生意,从来只赚不赔。”
那来报讯的人恰好是江南五大堂中沈欢欢的属下,当下眉飞色舞地道:“小人有幸,看到了五堂主和那北燕的皇帝算账。那皇帝看起来态度端正谨慎,其实谁都瞧得出他不屑的眼神。说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