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涩笑了一阵,忽又皱起眉,伸手去拿杜将离的脉,面色愈来愈凝重:“千障针?怎么会是千障针,大巫,你见过小烟?”
杜将离抽出手,淡淡道:“这是我与他人的约定,唐大哥,我已将梁姑娘带出了谷,不过你放心,我知道夏人在找她,她现在有端王的保护,很安全。”
唐涩神情有些生气:“大巫,你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救小烟,你明知那会封住你血中的力量,还有你体内已深入骨髓的寒毒,又是怎么回事?你,你可是我们的希望啊。”
唐涩此言让楚天也是脸色骤变:“将离,你为何——”
杜将离扯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唐大哥,小天,南巫族迟早有一天,会拥有与普通人同样的站在明处的资格,双方之间的隔阂,亦会烟消云散,没有恨,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平等,我再三考虑过,也许我的力量可以控制世间万虫来为我除去所有的障碍,但我不能,你们应该最清楚才对,这份力量带来的是恐慌,是再次发生似千年前那场悲剧的隐患,大巫的血脉,就应该在我这里断掉,也不需要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所以唐大哥,小天,我只是杜将离,祈国的前太子,除此之外,你们若愿意当我是一个为了还南巫族公道而拼命妄图夺取天下的普通人,我会很高兴的。”杜将离这样说的时候,语调十分平稳,他早已做好了觉悟,坚定而毫无动摇。
他的白发在昏暗的帐中显得格外刺眼,唐涩用力抓住杜将离:“大巫!”
“我不是你们的大巫,我有名字,唐大哥,叫我将离。”杜将离看着躺在榻上的唐涩,暗自难受,在普通人活得平平凡凡简简单单之际,他们却要从出生开始担惊受怕,族人们再也不该遭受似此般的折磨了,杜将离的声音轻而有力,“我的身份,还请你们替我保密,对族人们也不要说,不管你们准备了什么样的计划,请立即停止,只要耐心等待便好,等我的结果,我会给你们一个最好的答复。”
南巫族的血债,他一个人背负就够了,不需要再牵扯上其他人,族人们千百年所受的苦难太多太多,是时候让他们轻松些了。
“将离,我们是同族,为何不能我们一道来解决?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撑不了多久,就会,就会——我们没了大巫,又有何面目再活下去?”楚天呼吸有些急促,语速因懊恼而显得稍快,“我明明早就在你身侧,却一直没有发觉……”
“能一个人解决的事,何必要牵扯到那么多人?”杜将离反问,“人愈多,便愈加危险,贸贸然的行动,带来的只会是无谓的伤亡,再者说,你们老实回答我,难道你们不希望兄弟们不再受到伤害么?之前不知道我存在的时候,不也是好好地活下来了吗?人总是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要坚强许多,你们必须相信我,为大多数的族人们着想。”
“可是——”楚天还待要反驳,杜将离不耐烦地打断,语气不容置疑:“你们想让我做的努力全部白费吗?好,既然你们非要执着于此,那么我便以大巫的身份命令你们,替我保密,同时保护好族人,断不可轻举妄动。”
唐涩的面上满是不忍,仍是无法接受,倒是楚天,咬了咬牙,道:“好,我们会以族人的利益为最优先,不过,既然我知道了,你也不能阻止我出于自身意愿为你做的事,这是我的底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六章
楚天固执起来,不比杜将离差到哪去。杜将离实在拗不过对方,只好妥协,道:“不过小天,殿下着你查我,你可不能将我的身份透露……”
话还未完,楚天便干脆地接道:“我已传了密函给殿下。”言辞之中毫无愧疚之意。
杜将离嘴角抽搐了记,他最不想告诉的人便是均墨,唐涩、小天就算知道了,日后有必要时,他多费些脑袋,也有办法糊弄过去,可独独均墨,他完全不吃自己这套,这个精明得不似凡人的男人,自己实在是没辙。杜将离按了按额头,事情一步步发展下来,愈来愈超乎他的想象了。
不过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他的决心,杜将离扭头向唐涩:“唐大哥,谢如不肯告诉我千年前那些事的起因,你可愿与我说说?”如今他的身份公开了,那么心里的疑惑他也可以不用顾忌直接问出口了,当初谢如告诉他这些的什么。
唐涩面露讶异:“怎会……你不清楚,竟还如此作为?”仿佛全然不敢置信,他对上杜将离极为认真的目光,长出一口气,“当时的我们,可谓是安分克己,严守规矩地生活着。”仿佛亲眼看到了现场,男人的眸中死一般的沉寂。
从唐涩的叙述中,杜将离了解到以前不曾知道,也没有途径得知的事。千年前,正是南巫族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的国家格局与如今亦不同,南巫族不属于任何一方,在祈国界外西南端一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土地上生存,鲜少与他国往来。
那里种满了如霜草,南巫族独有的一种刺靡,不管是拿来酿酒,还是喂养蛊虫、祭祀、庆典,抑或是别的什么,都与族人们息息相关,如霜草是族里的圣草,被族人视为天地间最具灵性之物。
对于南巫族这片颇有灵性的宝地,各国不是没有打过南巫族的主意,但对于这些颇显神秘还会使用巫术的摸不清底细的异族人,很是忌惮。
本来两族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某一天,几个四处游历的年轻男子机缘巧合下进入族中,其中一名还身负重伤,被族人所救活,他们便在族里暂时住了下来,由于他们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很受族人的欢迎,甚至有不少姑娘芳心暗许。
他们在族中足足住了五年,正当所有人都拿他们看作自己人时,他们却突然从族里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南巫族的至宝驭仑珠。
“驭仑珠?”听及此,杜将离疑惑地重复。
唐涩叙述的声音很轻,轻到不附耳过去,便听不清楚的程度:“将离,身为我们的大巫,你自然知道,大巫的血可控制世间毒虫,而不受任何反噬,献出的血愈多,可控制的范围愈大,这几乎使我们南巫族有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立于不败之地。但那驭轮珠,却能使一个普通人的血变得与大巫相同。”
杜将离张圆了嘴,也就是说,可以人为地把毫无相干的陌生人变成大巫。
唐涩继续说道:“那些人盗走驭轮珠,其中一人便服下了它,接二连三在各国间运用获得的能力屠城,激起了民怨,一时间南巫族成了众国讨伐的对象,族里的长老们与大巫一道出面澄清,百般努力,终于获得了各国之主的信任,并定下再议日,一起商讨对付真正凶手的方法。”
男人冰冷的笑容里透出刺骨的恨意:“可笑的再议之日,就是我们族人血染黄土的那一天,他们骗了我们,支开大巫与长老后,便对族人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戮。”
唐涩收声,没有再讲下去,杜将离用力睁大眼,他能想象到那状况究竟有多惨烈,老人、妇人、孩童,还有奋力抵抗的勇敢的男人们,全被无情地杀害,外来者焚如霜草,烧毁所有的蛊虫与书籍,从此族人家园尽毁,再无归处。
这段过往,该是每一个南巫族人都铭记于心的,可最应该知情的自己却直到现在才了解,当初谢如告诉自己身份之后,每每自己问他前因,他都只微笑着说那是前仇旧恨,尘封的历史如今再提也只会失了它原有的意义,而被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杜将离突然明白过来,阿央的师父救了自己的母亲,竭力护下大巫血脉,又收了阿央让他来保护自己,以及谢如告知自己的身份,却不说明前因的用意,他们希望自己不受任何影响来做出决断,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来决定自己的方向,不管是放弃背负一切,平凡地活下去也好,还是挑起责任站起来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
不勉强自己,不逼迫自己,不把他们心中所愿硬加到自己身上,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被守护得这样好……
杜将离直起身子,大家的良苦用心,他心领了,他从未有哪次比现在更清醒,自遇到谢如之后,杜将离便已有了抉择,不管南巫族以前经历过什么,是痛苦还是快乐,他都要为了死去的与正活着的同胞,把家夺回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为何活着的意义。
面目平静,杜将离问道:“唐大哥,梁姑娘——便是那用了驭轮珠之人的后人么?”
唐涩微颔首:“真可笑,那些人老了以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孽,有人害怕南巫族的报复,更加变本加厉赶尽杀绝,有人则希望赎罪,隐姓埋名,躲了起来。”
杜将离心中突然有根丝线将以往的部分不解全连上了,自己出祈王宫后,顺其自然经历的事情,现在想来,竟是那么巧合,这世间种种,便仿佛是老天排的一出戏般,他们都在戏里,躲不过命数,杜将离开口:“唐大哥,你知道忘世木梨吗?”
“忘世木梨?在南巫族的巫术未被流传出去之前,可不是这个叫法。”
果然,杜将离心道,孟家的先祖与此事亦脱不开干系,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不知道为何这几个人要害南巫族,又为何执着到现在还不肯放手,也许,找到了孟家丢失或者故意藏起来的钥匙,一切便清楚了。
谢如去之前将重明书交给了自己,当初他只以为其中记载着南巫族古老的传说,后来才发现,那是一本名录,前人在一个个故事里用极巧妙的方法记录了南巫族的各种巫术与千辛万苦留存下来的宝物,不管是制蛊的技巧,还是种植如霜草的方法,原本都是贯穿在族人们生活中的,如今却不得不用这种方式保留下来,以望有朝一日,能将属于族人的,重新还给他们。
杜将离当时年少,又被杜嵇无意间得知了重明书的存在,担心把重明书留在身边太危险,看过后便牢牢记在脑中,藏去宫外。
而那几个迫害南巫族之人,其后代,眼下正混迹在夏国,至少长时间来身居高位,影响着夏人所为,白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杜将离思绪万千,不管前路如何,至少,他已知道了自己到底在与什么人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七章
红梅枝上俏,香沉水面寒,数九银冬,祈王宫内栽种着不少常绿之树,与梅花点点交相辉映,一扫玄冬之素,别有一番风情。杜将离与谢如的认识,便在这不算凛冽的冬天里,而他的生活,亦如打碎了虚幻的琉璃彩罩,因此而转了模样。
事实对一个只有十二岁且身为一国太子的少年而言,与其说沉重,不如说太过莫名,仿佛一个不着边际的奇闻般,让人难以相信,杜将离却丝毫未加怀疑,每当谢如提到南巫族这三个字时,他的心便没来由地重重落下一拍,这种陌生却又极其熟悉的感觉,好似他本来就该生活在宫廷之外,头顶宽广蓝天,身前一片如霜花海。
杜将离的眼里满是向往,而后,便是无尽的沉默,耳中回荡着谢如背对着自己,恍惚间说出的话——
“我们都不怕死,但我们……竟然都不敢死了,活到现在的族人连百人都不到,我们都害怕,若哪一天,自己去了,族人也去了,南巫族从此在世上消失该怎么办?我们怕得不得了,你看到过十几个大男人背着月光躲在废弃的草屋中绝望地痛哭么?”
谢如仰着头,声音都颤抖了,单薄的身躯倔强地挺立着,也许正是那一瞬间,小小的杜将离便决定了自己穷尽一生都要做的事,为族人而活,为族人而死。
冬日阳光朦胧,豆绿色华服的少年在宫殿长廊里奔着,跑过亭子,穿过后园,所及之处皆带起一阵风,又无人敢阻拦,宫人忙不迭退至两旁,唯恐躲闪不及,冲撞到了,便又是一顿板子,他们俯下身,只一个行礼的工夫,少年便已跑得不见踪影。
杜将离面上忍不住的喜意,他找到了客王污蔑谢如的证据,谢如有救了,他不用死了!杜将离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谢如,又飞奔出老远,实在累得不行了,才停下脚步,靠在廊边休息一会。
想来也是极为奇妙,不过与谢如相识短短数十日,便是一见如故,抛开同族的因素,杜将离也总忍不住要想起他,想与他待在一块,看到他笑自己亦会乐上半天,在他身旁即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十分舒服,心情平静得宛如林间碧绿的湖水,掬水饮一口清甜,能听到鸟鸣,闻到花香。
谢如是杜将离所见过的最特别的人,并不是容貌生得有多么惊为天人,而是哪怕被关在牢中,惹了一身尘埃,脏了面,乱了发,也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那种气质与风华。
这样的人,怎能任由客王作威作福白受委屈而失了性命,他还要谢如与他一道共谋复族大计呢,好在他已拿到证明谢如无罪的物证,杜将离甚至想好了,待谢如被放出后,他便请凉帝敕命谢如为太傅,名正言顺地留其在自己身旁。
杜将离抱住柱子,咧大嘴,笑得一塌糊涂。
走廊尽头,杜嵇直直立着,额前沁着汗,气喘吁吁,显然也是才跑来,他看到杜将离的背影,反而有些踟蹰,犹豫许久,见对方起身又欲奔走,才终于开了口:“将离……”
杜将离扭头,乐吟吟道:“小未。”
杜嵇步到少年面前,竟有丝紧张,杜将离心情极好,脸上不自觉的挂着笑,他仔细端详杜嵇,抬手摸摸下巴:“小未,你前两天才不小心弄伤过手,端的脖间再落新伤?”蹙起眉,“莫非又有人欺负你了?”
杜嵇急忙否认,见对方明摆着不信,道:“将离,我与你一道,哪还有人敢欺负我。”
也对,杜将离思忖着觉得有道理,便也不再多想。
“将离,宫里来了王城顶顶有名的戏班子,我们去看可好?“杜嵇神情里藏着几许不易令人察觉的忐忑。
杜将离摆手拒绝:“迟早都会看到的,何必急于一时?”
杜嵇眸色一暗,眼波轻转,笑道:“那我们偷跑去城外如何?你一向都最喜欢城外的新奇物事,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说话了。”双手不安地攒紧。
杜将离顿时笑得发腻,跨前一步揪揪身前男孩的鼻子:“小未,你就这么黏我离了我一刻也不行?”
男孩的脸侧因窘迫而稍稍发红,急忙转开话题:“对了,我昨日在你房中看到的重明……”还未说完,被杜将离用力捂住嘴。
杜将离谨慎地看看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