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非极大,不过中等,四方城墙高高屹立,兵卒手执长矛笔直站立于城楼之上。
青天白日里,城门却是紧闭,城中更是家家门户紧关,路上几乎无一行人。
此番情景当真是荒凉寂静之中,犹带诡异。
如此到了晌午时分,街上终于有了人气。
十四人从街角拐出来,却是十三个劲服兵卒簇拥着一名中年将士。
中年肤色黝黑,面部线条冰冷刚硬,身穿盔甲,脚踏军靴,行动如风,自带一股子行伍之人的煞气。
这十四人走过长街,直接上了城楼。
中年人的脚步刚刚落地,城楼之上的兵卒轰然行礼。
“李大人。”
中年人目不斜视,他径自走过兵卒,到城楼中央之处,
那里正站着一位文士。
文士见到他来了,恭恭敬敬的低下头一拜:“大人。”
这位李大人点了点头,负手远望。
长风落日,冻土万里,极目所见,渺渺不知何处是归路。
文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而一叹:“日前来信,今日他便会到。”
李大人闻言面上虽无表情,一双手却是暗自握成拳,几可见青筋。
这位李大人全名李延,字自清,二十三岁入伍,战场之上摸爬滚打近十年便得来了这一大人的称谓,周遭人皆道他为人刚正才华内敛,是天生的将种兵雄,却不知他能到如今这一地步,尚且不被奸臣蛀虫坏了身家性命,全赖背后势力的扶持打点。
点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如此大恩。
李自清一张面孔冷硬如刀,深呼一口气。
总共不过一条性命,护他周全便是。
金乌渐偏。
李自清背脊不动,立在城楼上,恍若松青。
远处却渐生人烟。
马蹄轻叩,一队骑兵拥着两驾马车远远而来。
李自清的眼色忽变,抬手间,立刻有数名兵卒手执长弓严阵以待。
过了片刻,骑队渐进,楼子上的人方得看清其具体面貌。
二十三名筋骨刚强,肌肉壮实的青年骑士,个个都身穿亮甲披风,眼光到处,几乎如刀砍斧劈。
这些兵甲骑兵呈护卫之势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以二头骨肉精壮的宝马拉动,车厢通体泛着黝黑黯淡的光,约是掺了精钢,所过之处,车壑深深。
这两车二十三人到城下一里之处之时,领头的骑兵举起手示意,马队肃然停滞。
竟是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格外声响。
李子清眼色微动,立马明白这二十三名骑士只怕跟他一般是行伍中人,甚至是精英。
马队停下,领头的骑兵抬头看向城楼上高高站立的李自清和起身后举捡而立的兵卒,一双眼里滴点波澜也无,竟是无端的让楼子上的兵卒生出些许刺骨寒意而来。
“来者何人?”
李自清厉声问道。
那领头骑士不卑不亢,神色比极北之处的冰雪山岗还要冷硬。
“京师中人。”
“京师何处?”李自清又问道。
“细雨金风山里。”
“可有证明?”
骑士闻言,伸手入怀取出一间方方正正的物事,手腕轻动间,一道灰光已然从他的手里呼啸射出,直冲李自清。
李自清递出手腕,稳稳一接,将那物事握入掌中,打眼一扫,立马定了心。
“开门!”
他沉声道,转身向楼子下走去,只留那中年文士镇守城楼。
一声令下,数人高的漆红铁门轰然中开。
领头骑兵一个手势,骑队不慌不忙的踏进来。
李自清从城楼上下来,站在门洞前,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马车,道:“跟我来。”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去看众骑兵的神色,接过身侧兵卒接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径自而去。
领头骑兵依旧面无表情,却是让骑队跟了上去。
二十四名骑士加上两辆马车浩浩荡荡的从街上踏过,马蹄踏地,惊起阵阵尘土涟漪。
他们一路穿过街区,直入城中心,停在一处宅邸前。
青黛瓦,朱户门,石狮咆哮,兵卒守门,正是城里唯一的一处官家宅邸。
李自清勒马于缰,喝道:“开门!”
门前兵卒应声开门。
一队骑兵护着马车堂而皇之的踏进官邸后,朱红色的门扉立刻紧闭,再无一丝痕迹。
李自清在门前甬道上翻身下马,立在马车前。
“李自清恭迎。”
他恭恭敬敬的低头道。
话语刚出口,李自清便见第二辆马车上踏下一个人来。
流云履,白锦衣,发色漆黑,面如冠玉,柳眉如刀,眼角高挑,神情带着天生的尊荣,不灭的骄傲。
这人感到李自清的目光,拿眼角瞥了他一眼。
伤人的剑,催人的刀,刀光剑影中偏又带着十足的冰寒滋味。
只让人觉得,无端端的矮了半分。
李自清心里感叹,面色却不变。
却见那白锦衣人冷声道:“拿下来。”
骑兵中的二人应声下马,从精钢马车的一处抬下方方正正的一张椅子。
椅子下有轮子。
他们将这把椅子放在第一辆马车的下方,悄然退下。
白色锦衣人伸出一只手,轻声道:“大哥。”
帘子里稍微有了动静。
李自清听着,心里竟是无端端的生起来些许紧张意味。
说来好笑,他受人大恩,却从未曾亲眼见到那人的面貌,对他的全部印象不过是坊间流传字里行间的英雄形象无敌威名。
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在这一刻,饶是李自清自诩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动,也忍不住心里生出奇妙的期待意味来。
一只手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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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等的辛苦,捂脸,
77章
苍白到极致;骨肉削瘦;根根手指笔直的一如那高山雪地覆了皑皑冰雪的瘦竹。
孤崚崚的手腕一翻,帘子被翻开;倏尔间;一人便从那帘子后飞出,借着白色锦衣人伸出的手,稳稳的落在了椅子上。
李子清先被那人的动作惊了一惊;再待看清那人的形容的时候,更是一如被三棱的长枪透了心脏;血管肌肉骤然收缩;一时间连手心都沁出汗来。
帘子里出来的人并不是如何仪表堂堂威武雄壮;更不是仙人绝色霸气侧漏,让人一见倾心,再见忘俗,从此天下地下河里海里都只剩下一个他,亲情友情梦想欲望财富智商都可以不要。
那人并不如何好看。
任谁病到了他这般的田地,都不会好看。
一张曾经线条利落俊秀晕光的面容如今苍白盛纸,轮廓瘦得锋利逼仄,甚至还笼着一层病气,若是远远看上去那就是实打实的骨瘦形销,命不久矣。
但是李自清离他并不远。
他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个人也正看着他。
李子清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双眼睛里,燃不尽的寒光鬼火,度不过的刀林剑海。
李自清的瞳孔瞬间收缩,心脏忍不住鼓噪挣扎,一时间所有的理智平静宠辱不惊都从沸腾的血液中被生生的蒸了出去。
似乎这个人只要坐在这里,就是平地生戈,铁马冰河,只让人不敢有半点失语错处,更是想要一退再退,退到再渺小不过的地方去。
气势之盛,竟至如斯!
这就是苏梦枕!
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
李自清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原先想好的话语一如那海上泡沫火上冰雪,扑棱棱的破裂融化了个彻底。
“李大人。”
他不说话,苏梦枕却是说了,他看着面前肤色黝黑,线条冰冷坚硬的中年人,说道。
“如今情势如何?”
他虽所称的是大人,李自清却是不敢应也不该应,他压下心中颤动心绪,扯开嘴角,苦笑一声:“唤我自清就好。”
“情势并不好,二位先入书房,我们详谈。”
苏梦枕眉峰微皱,道:“好。”
话音刚落,白愁飞已然抬手按上了苏梦枕所坐的椅子,苏梦枕神色不见起伏,由他推着。
那负责照顾苏梦枕行路的青衣人竟是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二人跟着李自清一路穿廊过厅,走到一处黛青瓦红木楼。
小楼不高,上书安然两个大字,外观简单自然,周遭清风习习,竟是当真有些世外之地的气度。
李自清推开雕花红木门,引二人进到内里。
几排黄梨木书架坏绕四壁,上面密密的摞了些书籍册子,同样的梨木案子放在窗口,上面放的却不是
画作诗书,而是一张微微泛黄的地形图。
安然居里不安然。
李自清径自走到案子前。
“你们看。”
苏梦枕白愁飞抬目看去,只见地形图上用细豪蘸朱砂勾出了细细的两条路线。
“金兵此次南下,兵分两路,此次连下三城的为西路军,”李自清指着其中一条线路道:““这些金人从云中出发连下三城,统率者却一直黑纱蒙面,我派去的探子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到现在也只知此人复姓完颜,是金国完颜家族的一员新起的干将。”
“此人心思缜密,兵法诡毒,着实不好应对。”
“共用多少人?”
苏梦枕冷声问道。
“十万众,多数为骑兵,”李自清苦笑:“此次完颜是当真想要灭宋啊!”
苏梦枕闻言,冷笑一声:“他们何时不想?龙口夺珠虎背拔毛,正是这帮子蛮子的念头,也只有那天真烂漫不知世事才以为宋金能和睦相处,只有那些愚蠢之极利欲熏心的人才能期盼于龟缩于壳便能海清河宴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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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挠脸,几天没写,被公式一冲,速度慢了好多……大家见谅,下次更新是后天
78章
李自清面上的苦笑却更甚;“若是人人都知道这样的道理;我大宋何至于此?”
“此时惟愿诸葛神侯于朝堂之上可力挽狂澜,万万劝得官家不可再思议和之举。”
“与其期盼诸葛神侯;不如先大胜一战!”白愁飞却眉峰一挑;凉声道,手指沿着朱砂红线中的一条划动,指肚捻朱砂;倒是别有一番酷烈:“一出朗朗堂堂的胜仗可比诸葛正我的千般言辞都来的有用。”
“话虽如此。”李自清叹息道:“如今城中连同文官将领才一共万人,便是个个都有抛头颅洒热血一战报家国的雄心气魄;也抵不过十万骑兵;更何况这般人等着实良莠不齐;平日里还好,对上金人必输无疑。”
“输?”白愁飞唇角一勾,便是一个嘲讽冷笑:“我来了,他们必定不会输。”
“死也不会输!”
他不说‘苏梦枕’来了,也不说‘我与苏梦枕’,他只说‘我’。
我白愁飞来了,所以不会输!
李自清先是被青年的话里理所当然的傲气惊了一惊,随后心里却生出些了然之意。
当真是和江湖传言说的几乎不差。
天上天下,千古八荒,白愁飞这股子机锋峻烈也算是独一份了!
“他们到达此城还有几日?”苏梦枕面色平静,完全不在意不惊讶白愁飞话语里对自己的不敬,问道。
更不敬的事情白愁飞都敢做,更何况这点子话语。
“五日。”
李自清答道。
苏梦枕放在椅子上的手指轻敲了敲,“此次加上我金风细雨楼的部分部从,一共有四万援兵,十日以后才能到。”
“倒是前后夹击,未必能不能有一拼之力。”
“守城五日。李大人,”苏梦枕一双眼冷冷厉厉的刮到李自清的面上:“你能做到吗?”
李自清在心里反复推断,找不出半点可能性,最终叹息一声:“我……做不到。”
这句话,他说的并不如何艰难。
在苏梦枕的面前,似乎连承认这种事情,都让人觉得有一种理所当然。
苏梦枕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你做不到。”
“所以,白愁飞会协助你,我也会协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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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尧站在城墙上身形笔直,眼睛一眨不眨,看似专心致志,思绪却早已跑偏。
他被遣来守这城池共三年,日子过得也算是滋润。
本以为能这样混个一官半职,回家供养妻子服侍老母,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消息砸中了头。
金兵将要临城。
金兵,据说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
也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八成是回不去,
张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里却并不怎么恐惧悲伤。
既然选择了当兵,也就早就把名字在阎王殿的勾魂册上早早的记上了一笔,如今,也全当阳寿尽了,早早的去轮回道理走上一遭,投个好人家。
要说遗憾,也就是不知道家里的娇妻便宜了谁家儿郎,不知事的孩子认了谁家的新爹,年迈体残的母亲还有没有人侍候。
他趁着无人注意,闭了眼,敛去眼中泪花。
这泪花还未敛进,就听得耳边惊叫一声,张尧睁眼一看。
城墙之下,数百里之外,尘土扬天,斳旗蔽空,密密麻麻的人群策马而来。
金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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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憋了几天,就憋出一千字,我到底是怎么了,TT……
79章
张尧心中竟是猛然间恐惧到极致;这恐惧来得快;来得及,来的格外逼人;逼得他忍不住撕着嗓子喊了一声;这一嗓子刚一出口,余音还没落下,就化作了奇特的‘咕噜噜’声。
一支箭射透了他的喉咙;箭杆穿透了喉管,血沫子往上返:‘咕噜噜。’
一箭穿喉 ;一箭毙命!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仰天就要倒在那灰突突的砖头上;一只手接了上来。
臂膀结实;手掌肤色黝黑,指节粗大,正是闻讯而来的李自清。
李自清稳稳的接住张尧的身子,抬头望去,只见城墙之下众金人之中一人甲胄堂堂黑纱蒙面,手执铁弓,转身而去。
端正黝黑的面上眉峰紧皱,李自清眼底静默的浮现出悲哀,然后一只手手掌一翻,将尸体轻轻的靠在墙头上,另一手顺势折下箭尾。
箭尾上绑缚着一张布帛,染了鲜血的纹理细腻,显然质地不错。
他打开来,白帛黑字张牙舞爪凛凛然的钻入人眼眶。
‘三日之内,不降,屠城。’
握了布帛的手指骤然发力,欲裂布帛,却在最后关头又生生的被手指的主人忍了下来。
三日。三日!
李自清冷冷一笑。
三日之后我倒是要看看你如何分晓!
“将这字条送入我的府中。”随手招过一名士兵,李自清道:“交给白先生。”
“是。”
那小兵接过字条,一路不敢有半点懈怠,不到半刻钟字条就已然出现在白愁飞的手中。
白愁飞扫了一眼,毫不犹豫的去找苏梦枕。
庄周此时却在书房,倚着檀木椅子,一张脸比那北地的冰霜雪海还要来的苍白,他正在看那绘了朱砂线路的地图。
白愁飞踏进来,庄周连头也没抬,“他们到了。”
“城下百里外。”白愁飞道,将手里的巾帛放到了桌上,“劝降书。”
庄周微微抬头,方方扫到巾帛上的字眼,一双眼却骤然定住不动。
凛凛然然的八个字眼,一笔一划一钩一竖哪怕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