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水云川身后,水清漪招呼水云川坐下,然后才好像刚刚见到他似的,向他看了一眼。
那一眼,像一根冰冷尖锐的针,猛地刺透微尘的心脏。他甚至来不及回味,就看到水清漪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这个孩子,就是云川新收的仆人,叫微尘的,是不是?”
微尘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了。
水云川道:“是啊。小姑你消息很灵通呢。”
“我是听你表弟说的,你表弟又是听云波说的。”水清漪笑了笑,表情有些微妙,“他们最近聊得最多的就是微尘了。”
“哦?是好话还是坏话?”水云川淡淡地笑。
“小孩子嘛,吃了亏难免耿耿于怀,云波说的,自然会有些偏颇。”水清漪还是亲切随和的语气,“只是,云川你对你这位仆人特别宠爱,似乎也是事实?”
水惊涛从自己妹妹的眼睛里捕捉到什么,他向微尘示意:“微尘,这里不用你伺候,你上楼去吧。”
微尘静静地看水清漪一眼,躬了躬身,悄悄退去。
“小妹,你有话说?”水惊涛问。
水清漪看看四周没有仆人,才盯着自己的兄长,道:“大哥,你不觉得,这男孩长得太像一个人了么?”
水惊涛不动声色:“是啊,他长得像你大嫂,尤其是那双眼睛。我想,云川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他特别偏爱。云川,是不是?”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自己也搞不清,只是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觉得特别投缘。”水云川的目光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些冷眼旁观的味道,看着自己的小姑。
水清漪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对,他长得确实像大嫂,可也像另外一个人。不,我要说的是,他更像另外那个人。”
水惊涛目光一沉:“小妹,你什么意思?”
水清漪又笑了,笑容更冷:“我是女人,我可能比你们敏感。你们不觉得,他的眼睛虽然长得像大嫂,可眼神却完全像那个女人么?我从他眼里看到傲气,那是种绝不肯服输的傲气,他心里燃烧着火焰,可表面上却是一潭静水。你们看到了么?看到他心底潜伏的野兽么?他表面上就像一只温驯的小鹿,可心里却异常狂野,极具破坏力,就像那个女人……”
“够了!”水惊涛怒斥一声,“小妹,你才第一眼看到他,怎么可以这样凭空臆想?凭自己的喜好去判断他!我知道你和你大嫂关系最好,你憎恨那个女人,可微尘跟她毫无关系,你不可以这样仇视他!”
“毫无关系么?”水清漪喃喃地念了句,“谁知道呢。那个女人……她真的死了么?你没有见到她的尸体,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她不仅活着,还给你生了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现在就要回来索取他要的东西?”
“小妹!”水惊涛的脸色沉下去,声音也沉下去,“你看那些肥皂剧看多了吧!你这个年纪,不适合幻想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一句话
五个兄弟姐妹中,水清漪年纪最小,也最受宠爱。长兄为父,水惊涛对这位小妹一向呵护有加。从小到大,她几乎不曾被兄长责备过。反而是大嫂死的那阵,她对他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冷颜相向。而他,一直像一座山岳,沉默着面对八方风雨。脸上的轮廓更加深邃、更加冷峻。在兄弟姐妹们面前的身影,显得那么高大,又那么孤独。
此刻,即使水惊涛并没有疾言厉色,但这么重的语气,也已令水清漪受不住。她一瞬间觉得心里发酸,眼睛也有些发涩。唇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大哥,在你眼里,我是那种庸俗、愚蠢的女人么?你,还有云川,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对这个微尘,是不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云川,你是这样的,你刚才说过,你第一眼见他,就觉得特别投缘。而大哥你呢?”
水惊涛心口一震。他想起那个晚上,他喝了酒,抚摸着微尘的脸庞,迷迷糊糊地叫他“尘儿”。每一次,当他面对微尘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暖暖的感觉,觉得这孩子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贴心。
“大哥,我说对了,是么?”水清漪的笑容带着洞察一切的味道。
“那能证明什么?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有一种缘分,否则,何来‘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说?”水惊涛反驳她。
“好吧。”水清漪换了种放松的姿势,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一口,看着水云川,“那次微尘和云波打架,是为了什么?”
水云川皱了皱眉:“小姑您不是都知道了么?”
“是的,我都知道了。大哥,你呢?”
水惊涛也皱了皱眉,父子两的表情异常相似:“那件事我交给云川去办了,因为微尘是他的仆人。小孩子之间打架,我不认为有我值得关注的地方。”
水清漪轻笑:“我知道,大哥太忙,这些小事根本不会在意。可我是云波的姑姑,云波这孩子,我一直很喜欢他,所以,我稍稍关注了一下。云波说,当时他对微尘说了一些很尖刻的话,他说……”
她的瞳孔慢慢眯起来,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你长着一双和那个贱女人一模一样的眼睛,当初就是这双眼睛把大伯迷上的,现在你又来迷大哥,你和那个狐狸精有什么关系……’,然后,微尘就跳起来,一拳揍在云波脸上!”
水惊涛和水云川同时变色。
水云川知道水云波骂微尘的话,但微尘隐瞒了最后一句。
而水惊涛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些话,他只是大致知道自己的侄儿妒忌微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两人才打起来。
这番话从水清漪嘴里说出来,简直像最恶毒的咒语,瞬间侵入他的脑仁,攫据了他的神经。他觉得他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身子却冷得几乎要发抖。
贱女人、狐狸精、什么关系……
他用了最大的力量把自己克制住,硬生生将自己的眼神冻结成冰,挡住里面的波涛汹涌。
水清漪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大哥,你说,微尘这么激动,是因为云波说他迷惑云川,还是因为触到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水惊涛盯着他,目若沉渊,半晌道:“小妹,你想得太多了。”眉间一抹疲惫。
“是,本来,这是大哥的家事,我管不着,所以我也一直没有说。可是今天见到这个微尘,我突然有了种强烈的感觉。总觉得他是种奇特的存在,他让人心里不安。”
水云川侧身看着水清漪,礼貌却疏远地道:“小姑,关于微尘的身世,我和父亲都作过调查。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善良温厚、于人无害,只是,即便身份再卑微,他也有他的尊严。云波说的那些话,不仅侮辱了微尘,也侮辱了我。无论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他的主人,他都打得没错。
“何况,事后我也惩罚了他,是当着云波的面鞭打他的。于公于私,我觉得我做得够了。小姑,您有丰富的想象力,不妨改行写小说。还有,云波是您的侄儿,我也是。小姑这样,我可是会吃醋的呢。”
被自己的侄儿这样不温不火一顿抢白,水清漪脸上有些挂不住。比起水清涟来,水云川跟她的关系要亲近得多,也许因为她与他母亲的关系,也许因为他小时候受过她诸多疼爱与照顾。
可是因为微尘,他竟对她摆出这副冷淡的面孔,这让她大受打击,也因此更加憎恨那个男孩。
忽略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精芒,水云川站起身,歉然道:“小姑,我还有事情要做,失陪了。晚上多敬您几杯,当作赔罪。”
说罢转身上楼。
水清漪毕竟有良好的教养,不至于因为侄儿的几句话而失态,虽然心里极不舒服,脸上仍然保持镇定,对水惊涛道:“抱歉,大哥,我今天逾越了。大哥是水家的家主,一切自然由大哥作主。我只是心里有些感慨,忍不住发出来而已,大哥就当我没说吧。”
水惊涛凝眸看着窗外,眼神变得遥远。他很久没说话,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水清漪站起来:“大哥,时间还早,我想去看看二哥一家,稍后就回来。”
水惊涛这才如梦方醒,点了点头:“你去吧。”
然后,他站起来,缓步上楼。心里像压着一片阴云,沉重而晦涩。
这么多年,那片阴影仍然笼罩着这座庄园,是么?
走上二楼的时候,他看到微尘手里捧着书本,往水云川的书房走。他唤住他:“尘儿。”
微尘脚步一顿,僵了僵,慢慢转过身来:“老爷。”
一霎时,水惊涛捕捉到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抹忧伤,他的心里又是微微一震。然后,他露出笑容:“去少爷那儿么?”
“是。”微尘垂下眼帘,“少爷命我去背书给他听。”
“你好像不开心?”水惊涛走近他,视线落在他脸上。
“没有,老爷。”微尘低下头,样子恭顺,可是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动。
水惊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男孩子不要这么敏感。男人是鹰,要搏击长空、翱翔千里,不要做困在笼中的小鸟,在方寸之间徘徊。记住,眼光放远一些,脊背挺直一些。你是我水家的人,恩与宠都是我父子给的,旁人无权置喙。只要你自己摆正位置就好!”
微尘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水惊涛赞许地微笑:“对,抬头挺胸,无所畏惧。”
“是,谢谢老爷教诲,尘儿记住了!”微尘低声而坚定地回答,深深一躬。
“去吧。”水惊涛拍了拍他的背。
目送他的背影走进儿子书房,水惊涛长吁了一口气,有些晕眩。
不,不是,他的母亲绝不是“她”,他的资料也绝不会是错的。这世上的事毕竟不是小说,小妹她,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
归根到底,是因为她对大嫂的感情太深,对“她”的恨太深,所以,才会这么过分敏感。
幸好,她远在扬州,否则,家里恐怕还有很多不安宁。
微尘走进书房,见水云川正伸长双腿坐在沙发上,样子有些莫测高深。他惴惴地上前,叫了声“少爷”,道:“我先给您上茶好么?”
“不用。”水云川摆摆手,深深凝视着他。那种目光令微尘更加忐忑,他硬着头皮与他对视:“少爷……”
“水云波跟你说了很多话,你没有全部告诉我。隐瞒了什么,趁早给我原字原句地说出来!”声音里陡然有了威压,还有压抑不住的恼怒。
微尘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他隐约猜到了什么。那句话……那句话果然引起怀疑了。是自己的疏忽,是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看不清自己
只是与水清漪短暂的目光交接,他就从她眼里读出了敌视的信号。这个女人,她是从水云波那儿听到了什么,然后开始捕风捉影,揣测自己的身份?
可是,刚才父亲的态度很和蔼,不像是对自己起疑的样子。
也许,大哥只是因为被欺瞒而生气?
微尘的脑子闪电般转动,水家这样的豪门世家,不会随随便便招一个伺候少主的贴身仆人,他们说不定早就已经调查过他的身世。
如果怀疑,他们早就应该怀疑了。而父亲与大哥对自己的态度,一个亲切随和,一个严中有爱。
不会,他们不会凭水清漪一两句话就改变态度。一定要冷静、要沉住气,绝不能自乱阵脚——微尘这样叮咛自己。
他没有逃避水云川的目光,只是带了些惶然之色,试图为自己辩解:“少爷,我不是有意隐瞒您的,只是,云波少爷说的话……对少爷大不敬。我本来不想说的,是少爷您逼我,我才简单说了几句……”
眸子中闪过一丝忧伤、一丝倔强,他咬了咬唇:“既然少爷要听原话,我就把云波少爷的原话说给少爷听……”
他回忆着当时水云波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出来:“云波少爷骂我:‘你别仗着大哥宠爱,就这样嚣张!大哥他是瞎了眼,鬼迷心窍,不知道看上你哪一点,才把你捧上天……对,对,你长着一双和那个贱女人一模一样的眼睛,当初就是这双眼睛把大伯迷上的,现在你又来迷大哥,你和那个狐狸精有什么关系……”
心里又像针扎一样的疼,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变得异常艰难。可是他又不能让自己失态,所以极力隐忍着疼痛。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水云川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
当他说完这番话,一道阴影压过来,水云川高大的身影罩在他头顶,伸手托起他的下巴。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危险地盯着他。
微尘两腿发软,几乎要颤抖了,可是他硬挺着,回视水云川:“少爷,我不想让这些话污了您的耳朵,所以才没有告诉您。要是少爷生气,微尘任打任罚。”
“我只想知道。”水云川的声音很轻,气息拂在微尘头顶,仿佛极亲近,却令微尘惶恐,“水云波提到那个贱女人,你为什么这么敏感、这么生气?”
微尘清楚地看到,在提到“贱女人”三个字时,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利芒。
微尘如受雷击,感觉灵魂在刹那间被夺走,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烧焦的躯壳。
瞬间的呆滞令水云川皱起眉头,犀利的目光锁在他瞳孔深处,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微尘一下子清醒过来,惊讶地看着水云川:“少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痛恨云波少爷把我当成女人一样看待,骂得那么难听,他侮辱我倒也罢了,可他还辱骂少爷。”
他偏过头,将下巴从水云川手里挣脱,倒退一步,和水云川拉开距离,眼圈慢慢变红了:“我不知道什么贱女人,也不知道她和老爷发生了什么,可他这么说,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少爷的仆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和那个女人拉上关系。
“我是穷,我是身份卑微,可我没犯什么错,我只想全心全意报答少爷的恩情。我没有迷少爷,我没有!”
水云川久久地看着他,像在研究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又像在考证他说话的真实度。
那双微红的眼睛悲愤而无畏地瞪视着他,消瘦的身躯挺得笔直,甚至带着种随时随地做出反抗的态势。
水云川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怒意,一股无法发泄的怒意,像埋在地底的岩浆,难以喷涌而出。
他有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认知。那是种极微妙的感觉,却像紧密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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