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碧看了他一眼,说哦,你那些贪污罪证啊……我被摛之前就交于他人了。梁业年走近来,蹲在栏栅前问:“你交给谁了?”李见碧道:“你猜啊……我御史如两个中丞,三个台院,二十四省道,近百监察御史、侍郎、中书,你不妨挨个儿去审。”
梁业年道:“我看八成在刑部范大人那吧?”李见碧面不改色,道:“谁说不是啊,你去审他吧……”
“好了好了,李大人你别这样。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将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去圣上那替你求情,保你一命。”梁业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都松一把手,好各自过活。”
李见碧喉中轻发出笑声,却是闭上眼不理他了。
梁业年看着他叹气:“你这条清官道已经走到头了,就歇歇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老祖宗留下来的大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你看我,都六十多了,也活不得几年,你才二十有五,一表人才,脑子又聪明,大宣风水转几年才能生出你这么个奇葩人才,何苦非往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身上磕死了呢。”
梁业年道:“你收集我那些罪证不容易,我知道。但你以为我抓你一个把柄就容易吗,你以为我才知道你与孟屏山的事?我盯着你们俩个七年了!我忍了这么多年没说,要不是逼不得已,我会这样害你么?”
李见碧哼笑了一声,道:“梁大人辛苦了……”
梁业年看了他许久,又陆续劝了些话,但李见碧静躺着丝毫不为所动。他口水都说干了,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又问:“你打定了主意不说是吗?”
李见碧铡躺于地,不发一语。“好好好。”梁业年连道了几个好字,说明日尚公公来审你,我若记得不错,这人该对你有仇吧,这些个太监整治人自有一套手段,李大人你身娇体弱,可要仔细受着。他说完看了李见碧一眼,终于转身走了。
范安在谨身殿外跪了一天,夜里下了雨,雨水冲刷着范安的官服,浸着他还未伤愈的屁股,漫出了一地血水,路过的太监瞧见那一滩滩血色,忍不住都要腿软。有太监道:这范大人真是厉害啊,前几日有个大臣请愿,也在殿前长跪不起,才半天就被晒昏了,这范大人跪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倒呢。
殊不知范大人书生的外表土匪的身子,耐折腾得很呢,一般官臣怎么与之相比?
但他终究是人阿……跪了一天一夜,失血过多,就要倒下了。不料此时冯贤从殿内走了出来,近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御令,道:“圣上知你情深谊重,准你去看李大人了。”
范安瞬间回血似的抬起头来,伸手接过那御令,连道多谢冯公公!他说着撑手欲起,不想下半身跪得太久,一动如骨碎似的剧痛,闷哼一声就要往地上扑,冯贤连忙拉住了他,双手并用将他拉了起来。
“待会让两个御林侍卫陪你去,李大人所在是大理寺重狱,圣上只准你探望一刻。你看完了就早离开吧。”他拉过范安,拍着他的手轻道,“尚公公一早就往那去了,恐怕少不得大刑侍侯,你若真能拉李大人一把,就是卖我冯贤一个人情了。”
范安听他说到大刑侍侯,心下抖了一抖,转身连忙往宫外走了。他屁股来时缠着绷带,现下那血早渗了出来染红了下半身,一路走还时不时滴嗒着血水。两个御林侍卫在后面看不过去,说大人你这么走到大理寺得出人命阿,不如我们先去给你弄辆马车。
“我哪有时间弄马车。”范安转过头来看了那两人一眼,说你们背我吧!
两个御林侍卫面面相觑了一会,满朝人都道范大人是个奇葩,果真是啊。但尚书大人开口,两上个五品侍卫还能如何,只能上前去背着他走了。
大理寺在皇城西南方向;沿着皇城南大道走上三里来路,范安一路催促着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他凭着御令进了大理寺院,一路无阻直接往重狱去。不料在狱口遇见了刚从狱牢里出来的尚中喜。
那尚中喜远远看到他便站住了,说这不是范大人么?听说你刚搁了尚书一职在府里静养,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范安走下来说我要见李大人,你快带我去。尚中喜拉住他道:“还见什么啊,我都审完了,这不都招了吗?”
范安愣了一愣:“招了?!”
“是啊,招了。”尚中喜说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有什么问题吗?我连案录都做好了,供词也理好了,正准备把东西交到刑部去过审盖章呢。
尚中喜道:只要你刑部复议没问题,李见碧的罪名就落实了。
范安脚一个稳,几乎要软倒了,他舌头打结道:“你……你给我看看。”一手拿过那案卷扒了开来,欺君罔上,谋图逆反,罪名凿凿,附带的供词已画了血押。范安瞧着那拇指印,只觉得头昏目眩,身体都抖得厉害。
尚中喜伸手扯了扯案卷,说这东西反正在送交刑部的,等徐勇盖了印,你再看吧。范安闻言,连忙将案卷握在手里,说我虽暂搁刑务,但还是刑部尚书,你东西就直接交给我吧。
尚中喜愣了一下,说大人,你知道私毁案卷是什么罪吗?范安道:公公不必担心,我知道的比你清楚。这份供词案卷,我决不敢有丝毫损毁的。他说着将案卷一卷,起手放进了袖口中,说我去看看李大人,转身径自往狱里去了。
范安见到李见碧之前还想,这人怎么这么糊涂,这样大的罪名竟然轻易承认了,犯人自己画了押,还要刑部怎么翻案?直到他走到贯索地牢里,抬眼望进刑讯室,一瞬间脑子空白,如同抽光了全身的血液。
李见碧被贴墙吊着,身上衣物已被鞭子抽成了血条,低垂着头,如一具无骨的尸体。
李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死了……范安下意识捂住心口,下意识竟觉得会有血从胸口涌出来。他看到刑讯室里两上典狱正从李见碧身上拿开刑具,将李见碧的双腿从夹棍里拿出来,鲜血蜿蜒,还在从脚趾上不停滴落,已在地上漫了一个圈。
“李大人……?”范安迈进屋内,开口叫了一声。屋里两个典狱正解着李见碧腕上的麻绳,闻声转过脸来,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更快速地解开了李见碧的缚绳。
绳子放天,李见碧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范安惊醒似的一跳,连忙上前去抱住了李见碧。李见碧瘫倒在他怀里,呼吸轻浅若无。
这血肉模糊的身体刺痛着范安的眼睛,他紧抱住李见碧的身体,唤道:“李大人……李大人……”但他的李大人丝毫没有回应,范安心口绞痛不已,紧闭了眼睛仍止不住落下来的眼泪,他第一次心痛至此,刻骨入髓。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娘纸不在哟,大家猜猜我是谁?
别闹了回家好吗?
第38章 什么叫梁党
范安抱着李见碧失神的功夫,从刑讯室外走进来一个人,那人看到范安怔了一怔,近上前来唤了范安一声大人。这人是大理寺重狱的典长,此时手里正拿着一碗黄褐色的药水,道:“大人,让小的服侍李大人将药喝了吧。”
范安浑身一凛,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更紧地抱住了李见碧,怒喝道:“你要给他喝什么东西?!”
那人不料范安反应这么大,好在他身为寺狱典长,场面见得多了,心下仍淡定。“这是白稞水,治内腑出血用的。”他道,“李大人受了一遭,不拿好药吊着,恐性命不保。”
范安闻言出离愤怒了。“原来你们还知道他性命堪忧!你们分明是在以审录之名,行逼供之实!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谁给了你们的狗胆,竟敢将李大人折磨成这样?!”范安道,“你们就不怕圣上知道了治你们徇私渎职之罪吗!”
那人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听范安斥完了,静了片刻。“李大人此身刑伤并非我等滥用私刑所至。”他道,“大人许不知道,进了大理寺重狱的人,不管贵富贫贱,有罪无罪,都要先打三十鞭,这叫杀威鞭,是规矩。李大人身体不好,经受不得,却不是我们典狱的过错。”
“三十杀威鞭能打成这样?!你眼睛瞎了吗?”范安怒道,“他腿上的夹伤,胸口的烙伤,还有脸上这些,是鞭笞来的?!”
那典狱长淡定从容着,道:“是的。尚公公,薜都督,大理寺大小典狱都可为小的做证。”
“你!”范安一语哽在喉间,他能如何?这些人一口咬定没对李见碧滥用私刑,他身为刑部尚书,除了愤愤不平,又能如何?!真告到圣上那处,谁来替他做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老天开眼又有何用?不过是看着而已。
“先让李大人将药喝了吧。”那人道,“大人放心,圣上不发话,我们怎敢让李大人有闪失。李大人已招了供,小的们自然不敢再对他动刑。休息几日,会好的。”
范安五指忍不住拽紧了,静了片刻,终于不再追问,只接过那典狱长手中的汤药,道:“我来吧。”
他将李见碧仰在怀里,就着李见碧的嘴唇将白稞水慢慢流进去,不防李见碧突然转醒,皱眉轻咳了一声,药水混着血水涌了出来,范安连忙停住,用袖口擦了擦李见碧的唇。
李见碧睁开眼,盯了他片刻,唤道:“范……平秋……”范安道:“是我。”
“真是你阿……我以为树倒猢狲散,你不会来看我了……”他说着兀自笑了一笑,轻闭了一会眼,又睁开,“那供词上的罪名……我没有认……我绝不认”他突然伸手紧拽住范安的手臂,“案卷送交刑部,你……你绝不能复议通过知道吗……”
范安听他说完,眼泪又忍不住滴落下来。“我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只要我人还在刑部,就会坐看那些人污蔑你……”范安道,“我会起奏圣上还你清白的。”
李见碧轻闭了闭眼,静了片刻,喃道:“没用的……没用……其实我心里知晓。”
范安看他脸色苍白,神情万念俱灰,心下绞痛不已,他不知应该说什么来安慰,其实他也明白,单凭他范安,根本没有能耐力挽狂澜,救得了李见碧。
“范大人,一刻钟已过,按规矩你该走了。李大人也该回地牢了。”那典狱长说完,用眼神示意旁边两人将李见碧拉走。
范安道:“让我来吧。”他说着起了身,抱着李见碧往地牢里去了。李见碧身形清瘦,浑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微皱着眉头,面容宁静。
从刑讯室到地牢的路空旷阴冷,里头终日不见阳光,从地表冒出来的阴风吹得人直打寒颤。他一步步走着,想起当年暮冬的晚上,他抱着病危的母亲走在街头,也是一样的寒风刺骨,他怀里抱着的,是他一生心系之处,但生死无情,任他痛彻心扉,最后仍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怀里死去了。
在他的怀里,死去了母亲,又死去了父亲,兄弟,朋友。生逢乱世,他一生都在不停地逃亡,流浪,直到被命运捉弄得一无所有,他舍弃骄傲,落草为匪,杀过人越过货,丧尽天良。他原以为他已将一生的苦都吃完了,除了死,世间再也没有可令他惧怕的东西。
不想今时今日,他抱着李见碧,又一次尝到了久违的痛楚。
遇见这人之前,他不知惊艳为何物,不知留连忘返是什么滋味,天上人间,不知还有这样偷偷欢喜,令人愉悦的爱意。
许是他太过没用,那些在他命里出现的人,想留住的,最终一个也没有留住。
范安将李见碧轻放在地牢的石床上,将地上的干草理了理枕在李见碧的身下。两个狱卒在门外不停催他,说范大人,你该走了。
范安将李见碧额上的湿发括到耳后,静站了片刻,转身走到了牢外。他看着两个狱卒将牢门锁上,伸手在怀里掏了一阵,掏出一张银票及几两碎银塞到了那人手中。
范安扯着笑,道:“各位大人审录辛苦,我身上这点银子,给各们买酒喝。”
那两人低头看了一眼,张望了几眼,有些推拒,说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可不能收您的银子,坏了规矩。
范安直接将那银票塞进了两人的怀襟里,道:“什么规矩,我怎不知道。我就想求两位大人替我尽尽心意,好生照顾一下李大人。东西你们且收着,做到什么份上我不强求。”他说着也不等两人回话,径直朝外走了出去。
范安回到尚书府,将带回来的案卷供词看了一遍。他未提异议,也不过章盖印,提笔却开始写奏疏,说大理寺刑讯逼供,李见碧被屈打成招,要大理寺将案情移交刑部重新彻查。
不想他的奏疏递上去,如泥石入海,没有一点回应。
大理寺少卿三番两次地来府上亲自催他,说李见碧的案卷已交你三日了,你刑部到底什么意思,好歹也个答复。范安说你给我的只有案卷,一份供词,我也理不出什么来,你将大理寺的讯问笔录也给我吧,我看完了,马上就给你答复。
范安以为大理寺不会给,没想到次日便有司直过来,将一叠笔录交给了他。
这笔录中包括之前指认李见碧私通关外,企图谋逆的几个信使的供词。范安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发现这七人的供词有许多细节根本对不上,有些地方还随意涂改过,更令他惊奇的是,这样七份乱七八糟的供词,经大理寺评事整理之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证据确凿。
范安气冲冲地赶到大理寺官厅,叫来了当时审理这些笔录的评事,拿着案宗冷笑着问:你们当时是怎么梳理的?这样的笔录,你们竟敢说是证据确凿?!
这些个评事官阶七品,被范安一喝,心里不免惴惴。直到范安说要到圣上那告状,点名指姓地说要撤哪几个人的职,才有人上来跟范安说出了实情:
小的并没有写证据确凿那几个字,这几个字,是梁首辅令我们加上去的。
范安这一惊非同小可,按规矩,大理寺的案卷除了刑部和都察院,别说内阁,就是亲王也没有权利来翻阅的,私自篡改大理卷宗更是杀头大罪,这梁业年到底有恃无恐到了何种地步,竟敢随意写上“证据确凿”?!他当整个大理寺都是他家后院吗?!
范安忍无可忍,他不可能在大理寺闹事,只能又回了尚书府。他饭没吃,连夜又写了份奏疏,弹劾梁业年私改案宗,谋乱朝廷的大罪。
但,便如他前一份奏折一样,任其怒火滔天,一入泥海,永无回应。
范安惊讶之余细想了一下,按刘熙的性格,若看到那样的奏折,没理由一丝反应都无。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奏折根本没递上皇帝的手中。
范安立即想到,是司礼监的尚中喜私扣了奏折。又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