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安立即想到,是司礼监的尚中喜私扣了奏折。又是一条杀头的大罪。
范安气愤之余,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原来这就就叫结党营私,不可一世,可凌天子,可藐青天。
此朝公卿,尽出我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终于明白为何李见碧这样的官宦世家,有势力,有威名,有手段,与他斗了十数年,却也没撼倒他。
他区区一个三品尚书,恐怕都入不得他的眼罢。
范安第一次从内心生出了渴望,对权力的渴望。
第39章 入狱
遇见李见碧之前,范安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活着,他不求升官,不求美色,也不求黄金白银。他行事低调,逢人送笑,忍得了辱吃得了苦,心胸宽达得简直没有底限。
俗话说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做人简直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任凭别人费尽心思,也找不到他一点把柄不是。
他若一生都这样知足,也许能安安稳稳在官场混到致仕,老了回家种两亩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躺在长椅上安静地死去。这是范安所能想到的最令他欣慰的事,毕竟他做过那么多的亏心事,良心上讲,应该不得好死。
但他遇见了一个人,从此能想到的事不再只是回家种田,生老病死。他想与人拈花把酒,与人生死相托,寒山野寺,与人挑灯并肩看山河。他梦里的这个人,便是李见碧。
有过好梦,便会有欲望,有了欲望,便会有野心。往上爬,爬到庙堂最高处去,只有在那里,才不会受人欺侮,才能保护得了自己与别人。
他要是内阁首辅就好了……他被自己的突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继而觉得可笑,他耗光一辈子怕也经营不起那样的权势,他不是梁业年,甚至不是范平秋,他一介冒名顶替的小人,一个三品尚书,眼睁睁看着李见碧受苦,连拉他一把的能耐都没有。
他没有能耐替李见碧申冤,但他似乎有能耐倒腾梁业年阿,范安突然记起前几日李见碧来他府上,递给他的那一盒文书。那是梁业年近十年的贪污罪证,整理出来去皇上面前弹劾他,证据确凿,整不倒他,就没有王法了。
范安想到此处精神百烁,他连忙回府将那檀木金锁盒找了出来,那木盒上着锁,他扯了两下扯不开,便从后院拿铁榔来敲,不想那盒子太精固,竟敲不破。李见碧当晚来时,只叫他好好保管这份罪证,却没说要叫他拿出来用,是以根本也没给他钥匙。
范安静下心来,找来了京城有名的锁匠,硬是将锁给撬开了。
盒子里放着梁业年七份贪污罪证,赃银共计七十万两,供词帐本所牵涉的人物写的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想不认都不行。
李见碧手上既然抓着梁业年这么多把柄,怎么却不用呢……范安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这种“想不明白”处境中,范安连夜梳理,次日清早已将弹劾的奏章写好了。
范安虽然冲动,但他脑子还没有坏。这么一份重量级的弹劾书,绝不能过尚中喜的手,最好直接面呈圣上。他想到此处整了整官服,起身立即往宫里赶去了。
但他走到半路又停了下来,心里莫明觉得惴惴,好似有什么不对劲阿。他怎么这么傻,这样的奏折,怎么能由自己直接送交皇帝,李见碧御史台那么多言官,整天干的就是骂人的事,要弹劾梁业年,应该叫他们出面。
范安想:万一这份东西送出去,梁业年没被整倒,就算整倒了,万一哪天东山再起,回来第一件事不就是要自己的命吗?
某种程度上说,范安极具做坏人的潜质,不同于热血冲脑的愣头青,不计后果,只知道往前直冲。他一想到这点就连忙折身而返,思虑了片刻又往都察院去了。
范安找到了沈泽,这人是都察院首屈一指的言官,不仅口才极好,更重要的是这人的兄长是当今大公主的驸马,背景可靠,比旁人敢说。
范安将那檀木金锁盒修好,跑到都察院将盒子交给沈泽,痛哭流涕地表示了对李见碧入狱的痛心,未了将那盒子递给他,说前几天李大人入狱前将这东西交给我,叫我转交给你。
沈泽接过来,问他是什么东西。范安说不知道,李大人没叫我看,我怎么敢打开呢。
沈泽问他你有钥匙吗?范安说没有,不过你可以叫城中的锁匠来撬开。
范说交待完了,说我府上还有事,就先走了。
那沈泽依范安所言,叫来城中的锁匠将盒子撬开。他看完盒中所列梁业年的罪证,果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自李见碧入狱,都察院大小近百官员写了不下千封奏折,替李见碧喊冤的同时弹劾梁业年诬陷忠良,但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写出来的东西终究打动不了圣上。这一笔罪证来得恰到好处!可给了整个兰台借题发挥的机会了。
这份罪证很快在兰台传得尽人皆知,次日弹劾梁业年的奏疏便如鹅雪突降,扬扬酒洒成百上千,几乎要将刘熙的御案给淹没了。
梁业年贪污受贿,数额惊人,一时满城风雨,圣上震怒。
范安在尚书府里坐着,次日便接到了一个好消息:梁业年被革职查办了。
范安问传话的主薄:革职查办?圣上有说由谁查办吗?“还能交由谁查办?当然是我们刑部啊。”那主薄道,“梁大人下午就会被押入我们刑部大牢了,大人。”
范安恨不得当场大笑三声,梁业年你也有今天啊,你用在李大人身上的刑法,看我一样不落地用还给你!范安抿了抿嘴,执杯喝口茶:今日老天开眼,事情怎么这么顺利啊?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第40章 老姜
大宣明文有令,在朝为官者,贪污逾一百两白银者,贬;逾三百两白银者,罢;逾一千两者,杀。而梁业年贪了七十万两,这还只是查证出来的赃银,那些没查出来的,若一块儿加上去,指不定都过了百万,按律令来说,简直得千刀万剐。
范安觉得梁业年要完蛋了。
范安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徐通正坐在他旁边的案桌上批示刑案,这人前几天接到黄书文册,到这儿来暂接刑务。听到主薄说梁业年入狱的事,抬头只看了一下,继而又低头做事。
范安起初以为这人是想来跟自己抢饭碗,但处了几天,发现这人本性憨厚,简直比自己还要老实,整日来了就坐在官厅,对谁说话都客客气气,范安来了,还会主动端茶倒水。范安曾道:“徐大人做事勤恳,我深感不如,以后就一直做下去,我向圣上请辞,回家种田去了。”
徐通呵呵了两声,说大人拿下官开什么玩笑,我本职是大理寺中丞,做了三十年了,怎么好呆在刑部呵。圣上谕令说让下官接替两个月,到了时间,下官就会走的。这段时间不得己在大人面前走动,大人不嫌烦于我就好了。
范安闻言笑了笑,又问徐通:“梁业年入狱之事,你怎么看阿?”
“不过贪污受贿,大人每天能接到这样的刑务,当习以为常了。”徐通间轻描淡写道,“并没什么大不了。”
“可梁大人收受了七十万两!我做刑务这么久,听都没听说过谁能贪这么多银子的。”范安颇为吃惊地道:“梁大人不是你的老师么?我看你倒挺淡定从容阿。对了,你到刑部来接替我的刑务,当时还是梁大人替你向圣上请的谕令呢。”
“下官到哪里任职,都是听皇上的吩咐,与梁大人有什么关系?”徐通道,“梁大人身为内阁首辅,权同宰相,满朝公卿,哪个不是他的学生。”
这人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怪不得能坐这么久的大官,范安都有点欣赏他了。
梁业年辰时入的狱,不到午时便有查办的圣旨文书送到刑部来了,范安与徐通一起接的旨,两人送走了宣旨的太监,范安便提议即刻去审讯梁业年。
刑部大狱在皇城西南角,与刑部官厅并不在一处。徐通收了文书,却拉住了范安,说梁大人贪污的证据还在御史台,下午才能送到,大人你现在去,能审出什么来啊。他说着没事人似的又在案前坐下,说梁大人这会刚入狱,不急,先让他歇口气再审。
这会儿刑部是徐通管事,徐通不去,范安没有审讯之权。“梁大人这番入狱,我心里着急得很,不知道他这会如何了,刑狱里的典狱不去交待一声,说不定会梁大人动粗呢。”范安道,“你看那李见碧,入狱前还是御史大夫,才进去一天不也被人打成那样。”
“这怎么能一样阿,大人完全多虑了。”徐通道,“大人不会以为,这贪污之罪真能把梁大人怎么样吧?你且看吧,不出几个月,梁大人还是梁大人。”
范安闻言愣了一愣。“徐大人什么意思?这七十万两的赃银,按律令可够斩刑了。”范安瞧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下一阵惴惴,他走过去坐在徐通身边,笑道,“我上任不足一年,你却已在大理寺做了三十年的中丞,什么事定然比我看得透彻,但梁业年贪污七十万两证据确凿,你说他不会出事我实在不信。”
徐通瞧了他一眼,笑说大人不信,等着看不就是了?
范安心里怒火滔天,恨不得将徐通拎起来甩几个耳光,但他平了平气却露出了笑脸,挨过去更靠近了徐通:“你给我说说是什么道理,就当指教指教我吧。”
“这道理说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徐通蘸墨写着朱批,问:“大人你知道五军总督汤景隆么?”范安说我知道,朝廷正一品的将军,谁不知道。徐通又问:“你那你觉得汤大人为官廉明吗?”
范安呃了一声,吱唔道:“这个……不好说,我与他不熟呢。”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满朝都知道他不廉洁。”徐通笑道,“我做到大理寺中丞的时候他还是个地方总兵,一路从地方做到京城五军的大统领。他在地方的时候贪税赋,在军队贪军饷,文武百官都知道他是个贪官,那又如何?丝毫不防碍圣上的器重。”
徐通道:“当年邳州造反,五军兵部十七人自动请愿要去平反,但圣上一指就点中了汤景隆。汤景隆用了两个月平反而归,其间朝廷拨下军饷二百万,汤景隆一人私吞了三十万两白银。这事你以为圣上不知道,圣上心里清楚得很,但次年边关平乱,不还是派他去了?”
徐通笑道:“大人知道了么?贪污受贿,在圣上眼里根本不算大事,只要你有能力,办得成事,七十万两白银算什么?几百万圣上也不会放在眼里的。现在圣上震怒,将梁业年下狱查办,等过十天半个月,决栽书递上去,不过就是贬官。满朝高官一半都是梁大人的亲信,不出几年,他又能坐回首辅之位了。”
范安吃惊地看着他。“为官者,理应为国为民。梁业年七十万两赃银里,一半是各地的赈灾粮款,他雁过拨下一根毛,那灾区就不知得饿死多少灾民。圣上爱民如子,怎能容忍这样的贪官在朝廷做事呢!”
“食君之禄,才忠君之事,自古千年都是这个理。‘为官爱民’,不过教典上四个大字,你不把底下大小官员喂饱了,他们哪有心力去爱民?”徐通道,“天子爱民如子,却更视臣如命。”
这样的荒诞之言既然出自大理寺中丞之口,难道这天底下就没有好官,没有王法了吗?!范安听他一席话,几乎张大了嘴巴,他呵呵了两声,说:“大人说得极是,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其实也不是每朝天子都这般宽宏大量,前朝皇帝刘靖便最容不得贪官污史,贪七十万两,不管多大的官都必死无疑。”徐通道:“只是梁大人当了二十年首辅,早将圣上的脾性摸透了。”
这就是当官一年和当官三十年的区别,范安脑子绝不比梁业年差,只是输在资历上,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你刚入仕时,人家已在官场打滚了几十年,你不服不行阿。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有御史台的佥事官过来送交梁业年的罪证。范安亲手接过来,那一叠叠的供词帐本,是李见碧花了数年心血收集的,范安一度以为凭这些证据一定能将梁业年告得万劫不复,现在看听徐通一席话,心里却不敢肯定了。
徐通道:“既已有了罪证,我们便往刑狱看看梁大人吧,若是顺利,说不定一天都能审完了。”
范安心里想笑:这些多份,你七天怕也审不完,你当梁业年傻么,会乖乖招供。不过他不招供更好,可给了他刑部严刑拷打的借口了。
两人到了刑狱,范安在狱口看到了史部尚书,那人朝他跑过来,伸手握住范安和徐通的手,痛哭流涕道:“两位大人,梁大人为官清正廉明,此番入狱必是遭了御史台的污蔑,你们可要替梁大人做主啊!”
范安心里翻了个白眼,深吸了一口气,悲痛绝欲道:“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我在一天,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敢有一点冤枉了梁大人!”他擦了擦眼泪,说但是我们奉旨查办,也不敢怠慢,你先回去吧,有了结果我告知你。
史部尚书点了点头,再三谢了范安,才走了。
梁业年的牢房设在刑狱最里面,用厚墙与外间的普犯隔开,范安穿过吵闹的牢众,一步迈进刑讯室,看到了牢栅里的梁业年。范安以为他会看到梁业年戴着枷锁,蓬头垢面坐在牢地上的的模样。没想他一眼望去,竟看到梁业年正在喝酒。
范安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做梦走错了地方,顿步停在门口了。
这朝廷贪污罪犯,竟然在他的刑牢里喝着酒!这牢房里什么时候多了梨花案椅,什么时候打扫得这么干净了,那桌上的酒菜都他妈的打哪来的?!当他刑部大牢是开客栈的吗?!
范安狠瞪了一眼旁边的典狱,压轻着声音问:“这怎么回事?!”
那典狱被他一眼瞪得发寒,哆噎着道:“早上梁大人过来的时候,内阁有几位同僚过来看他,给他带了些东西。”范安打断道:“你们干什么吃的!难道不知刑狱重地,外人不得轻易入内吗!”
“小的对不住大人!”那典狱差点就要哭了,“可那领头的是内阁次辅许大人,我不敢拦啊!”范安气得要伸手打他,起手却被徐勇抓住了手腕:“大人息怒,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有什么用阿。”他说着往梁业年走了过去,唤道:“梁大人!”
梁业年闻言转过脸来,这地牢里阴暗,背光看不清人脸,他认了几数才站起来,道:“哎哟徐大人!”
范安听两人的亲热劲差点要背过气去!都当刑狱是什么地方,花间酒坊吗?!他正咬牙的功夫,那梁业年也看到了他,又唤道:“哎哟范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