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李见碧连忙站起来叫住了他。他走过去抱回了范安的被子扔在床上,说我来侍侯你入睡吧。范安被他说得一懵,舌头打结道:“你……你说什么?”
李见碧替他抖开被子,走过来替他解腰带,范安如雷击般怔在原地,直到李见碧帮他脱得只剩一间里衣,又将他推坐在床上。“这……这样不好吧李大人……”范安扭捏着拢了拢里衣,却不妨李见碧蹲下身来,抬手帮他把鞋子脱了。范安受宠若惊,想说不可,但李见碧已将他把脚放在了床上,他将被子轻盖在范安身上,抚了抚被角道:“你睡吧。”
近在咫尺的声音温柔得能化出水来。范安心下一阵感动,刚想伸手去抓李见碧的手,不想李见碧却直起身子走回了桌前。“唉?”范安一怔,轻声道,“你……不睡吗”
“我把书看完了再睡。”李见碧点了烛坐回桌前,道,“我替你守夜,若困了,自然会去睡。”
范安脸嘭地红了,方才误会了他,还以为这人要给自己侍寝。他揉了揉脸哦了一声,侧身静静躺着不说话了。李见碧坐在他丈远的方桌前,红烛翠衣,雪手黄卷,昏暗的光线朦胧如梦中一般。范安看着他,想像得到以前多少个夜晚,这人在兰台办公审录做到深夜,也是如此孜孜不倦的认真模样。
范安觉得安心无比,李见碧似是觉察到他心底的笑意,冷不丁抬眼望过来,递给他一个轻笑。这笑如刀般扎进他的胸口,令他心跳如狂,被下的双手都情不自禁地拽成了拳。他闭了闭眼,等缓过了这口气,莫明其妙就冒出了眼泪。好在李见碧没见着,否则又要厌恶他这般矫情了。
范安侧着身子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李见碧已在另一张榻上睡着了,他完全不记得这人什么时候睡的,想必定然熬到很晚。他穿好了衣服,走过去帮他把被子重新盖好。
他走出去交待同行的两个马夫,说我出去地察,要晚些回来,你们照顾好朱砚,别让他乱跑。两个马夫点头应了,等范安走后便出客栈去买吃的。这两人在外面吃饱了,随便给李见碧带了两个馒头。
两人回来时李见碧已起了床,见到两人便问范安在哪。那两人道:“范大人出去地察,叫你不要乱跑。”他说着将手中的馒头递给李见碧,带着教训的口吻道:“你是奴才,怎么比主子起的还晚?若不是大人交待了要照顾你,都不想给你带吃的!”
李见碧被两人教训地一愣,轻声道:“知道了。”
范安只叫两个马夫照顾李见碧,却忘记留几个铜钱给李见碧。那两个马夫早上给了两个馒头,午时不知跑到何处去乱逛,直到近黄昏才回来,根本也忘了给李见碧带吃的。
李见碧十分知道自己罪囚的身份,也不敢随处乱走。只得饿着肚子等范安回来。范安包袱里的几本书都给他看完了,左右找不到东西打发时间,便只能干坐着。
入夜时分,范安才回来了。李见碧在屋里听到他的脚步声,起身去给他开门,等范安进得门来,忍不住斥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到哪个府上蹭吃喝去了么?!”
范安不知他何处来的脾气,轻声道:“我没去哪家府上,我就到几处坊市去看了一下。”
“你不去各部衙门,在坊市地方走两圈,能察到什么。”李见碧走回桌边坐下,有点难为情道,“我饿了。”范安闻言笑了两声:“你猜怎么着?我回来的路料想你也许会饿,特地给你买了吃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包油纸,将里面的甜面馒头递给了他。
李见碧伸手接过来,送到嘴边就吃。范安看他吃了一会,心中已怀疑那两个马夫没给李见碧吃午饭,便问:“你中午吃了吗?”
李见碧不想节外生枝,便道:“吃了,但你明天若还出去,记得留几个铜钱给我。”
范安应了一声,说知道了,我也不想在这呆了,想早些回长安城去。李见碧吃了半个馒头,心情好了些,便问:“你不是出去地察,有察出什么吗?能写出奏章交差就行了,不用太认真。”
范这挺吃惊李见碧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当年身为兰如之首,做事一丝不苟,处处严苛,哪是会说出“不用太认真”这样话的人?
“这不行啊,我辛辛苦苦来了,怎能随随便便交差。”范安道,“余干县这地方常年拖欠朝廷赋税,以前来此处地察过的官员,奏报上来,都归咎此处的旱灾水灾,刁民土匪,说官府有心无力,赋饷不济,情有可缘。但今天我四处转了两圈,这余干县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穷困,衙门的人手也足,提起官府,百姓都颇忌惮,民商如数交赋,并没人传说中‘刁民歁官’的现象。”
范安道:“余干县每年朝百姓收的赋税肯定够数,但奏报朝廷的数额却每年不足,必定是余干县的大小官员自己贪污了赋税,,这些人仗着天高皇帝远,欺君罔上,好大的胆子。”
李见碧听他说完,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馒头。“你这一状告上去,余干县近百大小官员都可能落罪。这样的事,你怎能仅凭猜测。你若要这样写,起码得去府衙见过几个官员才是。”
范安道:“他们若知道我是钦差,还不上赶着一巴结?到时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还怎么写奏折。”
“生死攸关之事,你身为兰台之首,没有证据怎么能随便乱说?”李见碧道,“你长点心吧。”范安吱唔道:“我怎么不长心了?这天下多的是贪官污吏,我还能冤枉了他们不成。”
李见碧听他这样说便吃不下去了,他放下馒头问范安,“你可知每年各地赋税的文册是由谁编写奏报的?”
范安道:“这个我知晓,是户部尚书沈南亭。”
“那我来告诉你,余干县每年赋税不足,并不是因为此处官府的原因,而是身在京城的各路户部官员。”李见碧道,“事实上余干县每年报告给朝廷的赋税都有多无少,赋税帐本每年由余干县知府派人送交京城,但余干离京城太远,每次送交赋税文册,要花费三个多月时间。而户部对地方每年都有赋税预算,你这个地方今天要交多少税,户部早算好了。你递交的赋税数额若与户部预算有偏差,就会被认为做假帐,要打回重新疏理。那送交的人就得花三个月按原路回去,重算了之后再花三个月重新递交,万一再次出错,又被打回,等第三次来京城,都到了第二年了。”
“这种做法,你叫地方怎么办。所以地方知府就想出了个方法,干脆每次递交赋税文册,什么都不写,只盖空印,干脆就叫户部去写。”
李见碧道:“你明白了吗?余干县每年奏报朝廷的赋税数额,根本不是地方写的,而是户部写的,只是盖了地方衙门的章印。他沈南亭每年如数收余干县的赋税,但奏报朝廷时却打了对折。那些钱,全入了户部大小官员的口袋。你说余干知府贪污,实在冤枉了他。”
范安张大了嘴巴。“你既早知这样的事,之前身在兰台都察院,怎么这揭发了沈南亭。”范安道,“他每年贪这些赋税,岂非富可敌国?!”
“如何揭发?”李见碧不以为然道,“这样的事若揭发了,兴许可以整垮了沈南亭,但以后整个户部都是你的对头,朝堂树敌岂是这么般容易。而且盖空印这样的事是死罪,全国不只余干县这样做,你追究起来牵扯到的知府数以百计,其中不乏勤勤勉勉的好官,你又让圣上如何做?”
范安叹了口气。
“我对这些事真是厌烦透了,哪天存够了奉禄,我就不做这个官了,我回老家旻县买个一亩三分地。”范安说到此处抬起头来,颇有笑意地看着李见碧,“到时你的案子若没法平反,又无处可去,就跟我回去种田,你愿不愿意阿?”
李见碧笑看着他,道:“不愿意。”范安道:“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李见碧道,“我生于朝堂,死于朝堂。”
第54章 滚吧
范安愣了一愣,这朝堂有什么好,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值得你为了之生为之死的么?世间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范安想,李见碧还年轻,等年纪大一些就会想开的。
李见碧道:“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高位重权这么重要吗李大人,那些都是浮云,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范安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对了,你还饿不饿,我叫小二下面给你吃。”
“我不饿。”李见碧抬眼看他,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既然你都说了余干县的知府是个好官,赋税拖欠不关此地官员的事,那我还察什么。”范安走到床边拾掇着被子,道:“明天就走吧,我回去随便写份奏告交差,我听你的,不会揭发沈南亭贪污赋税的事的。”
李见碧饶有兴致地问他:“你现在是钦差的身份,来余干一趟,不去各路官员府上做一回客么?那些人随便孝敬你一回,可够你三年的奉禄。”李见碧晃了晃手里吃剩的馒头,“回京城的路还有二千多里,你身上还有多少盘缠,难道你要吃两个月的馒头吗?”
范安在那话里听出些埋怨,他走过去将李见碧咬过的馒头拿过来,顺手便送进嘴里去,“馒头不也挺好吃的。”他又笑嘻嘻地喝了口水,转身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日,四人喝了几碗白粥便上路往东而去。范安花了几个铜钱买了油盐酱醋。李见碧问他买这个干什么,范安道:“你不是不想吃馒头,我一路做菜给你吃。”
李见碧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人平日到底得抠门到何种程度,堂堂一个御史大夫,赶路还要自己带着锅碗瓢盆,说出来都能笑掉别人大牙。
但范安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早年流浪逃荒的时候连树皮草根都能弄成吃的,这会儿有盐有米,要在路上做几个菜还不容易吗?李见碧跟着他,吃完了桅子花又吃黄花菜,吃完了黄花菜又吃树仔菜,什么苋菜,树芽,香椿,时不时配上几个鱼肉兔肉,简直比饱饭馆里吃的还丰盛。
李见碧看着手里的鱼汤,心想哪个女人若嫁给范安这样的人,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说别的,起码不用愁吃喝了。
范安做事说话规矩老实,照顾起人来细心体贴,两个月下来,李见碧对他不说好感,起码之前的戒心已没有了。肚子饿了,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范安,吃方面,简直谈得上是依赖。
范安自然是乐得为李见碧效劳,每次炒菜都亲自下厨,每日想的最多的就是下一顿吃什么。也是,风清云淡,宿花眠柳,良辰美景,怎么忍心花费心思去想别的阿。
两个月后的中夜,一行人已接近长安城。范安站在城外的茶楼上,抬头能看到长安城绵延千里的烟火琉璃,那瓦顶起伏如山,泛着一片富贵华丽的金色。这就是李见碧心心念念的地方,要生死于此的京城。范安转头去看凭栏而立的李见碧,这人眼望前方,微发抚发,面上沉静,眸中并没有久别重归的欣喜。
范安不能明白这人心里到底迷恋着京城什么。“你这般喜欢长安,是因为出生于此地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此处的纸醉金迷,荣花富贵。”
李见碧笑笑,却并不说话。
烟火人间,太平美满。为官者,一生所求,不过于此。
次日清晨,一行人离开茶楼往长安西面而去。长安城里高府贵院随处可见,走在大街上几步就能碰见个当官的,李见碧在京城呆了十多年,认识的人数不胜数,进了城不出多久就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当成逃犯再抓起来,那就是死罪。
范安在长安西机的坊市里逛了一圈,在略显偏僻的地方找到一间院落,李见碧半倚在马车里,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锭子交给了卖主。范安走过来道:“我给你买了一间院子,这处比较偏僻,离坊市比较远,你下来看看,可还满意。”
李见碧撩开帘纱,问:“你哪来银子?”
“我从河阳出来的时候,白国祁给了我三十一两银子。”范安笑道,“我们一路上省吃俭用,四个人才花了不到一两。二十两我给你买了这院子,剩下的十两你拿着用吧。”他说着将李见碧扶下马车,走过去将院门推开了道,“以后你就住这,有一有空就会来看你的。”
李见碧走进去环顾了一周,这院子不是很大,但难得干净整洁。他回过头来,范安正站在院门边上。
“李大人,我要走了。”他将怀里的银子尽数掏出来塞给李见碧,“你好好照顾自己,我隔几天就来看你。”范安握着他的手,厚实的手掌炽热有力,李见碧低头看着,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不舍。
范安看着他的脸色,突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阿?”他说这话时含着笑意,眼里流光溢彩,好似突然间知道什么喜事一般。
李见碧耳里听到他戏谑的笑声,刚涌起的不舍瞬间被浇灭了。“李大人……”范安看了一会,忍不住低下头来想亲吻一下李见碧,不想李见碧突然抽出了手,啪了挥了他的脸,轻骂道:“滚!”他说着转身便走进院子的竹廊上去了。
范安站了一会,只能悻悻地回了头。那门口站着两个马夫,见了这情景都有些尴尬,换做平时,这两人肯定要抡起袖子跟李见碧理论一翻,但一路下来见多了范安热脸贴冷屁股的行径,此时见他被他了,也只是干站着。
范安走过去抚了抚脸,喃喃道:“我这是又说错了什么啊……”两个马夫面面相觑了一会,一人道:“大人,应该是你笑的语气不对……”
范安怔了一会,抚了抚脸道:“我刚才有笑吗?”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李见碧,叹了口气道:“走吧。”
范安回到都察院,收拾停当后已过中午。他理了理此次地察的奏文,准备下午进宫去向刘熙请安复命,随便反钦令交还礼司监。
他在写奏折的时候,御史中丞张志龙过来看他,给他带了点茶叶,关心了一下范安的身体,说了些客套话。他看到范安在写奏折,便问范安下午是不是要进宫。范安说是的,张志龙闻言便劝他:“圣上这几日身子抱恙,火气有些大,大人早去早回,别在宫里呆久了。”
范安才想起他走时刘熙正生着病。“圣上的病已有两个月了吧?现在还未好吗?”范安颇为担忧地道,“宫里太医怎么说?”
“传出来的消息只说要静养,圣上已近半月未曾上朝,只身体稍好的时候在谨身殿批些奏折。”张志龙道,“我也许久未曾见过圣上,不知近况如何了。”
范安哦了一声,心道刘熙年事已高,这一回久病不愈,怕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