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和自私,热心肠和不友好,他们毫不矛盾地与这片居民区的贫穷和落后并存,诡异地和谐着。
比如住在对门的那个独身老太婆,就比较不友好,她每次一看见魏谦,远远地就要开始翻白眼,然后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甩上门,有时候还会故意把垃圾丢在他家门口。
一开始魏谦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他一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每天发愁还不够愁的,懒得理会这些鸡毛蒜皮。
再者说,穷人何必为难穷人呢?
后来魏谦明白了,穷人只能为难穷人,也只会为难穷人,不然还让他们怎么办呢?
他妈是婊子,他就是个婊子养的,道理上,老太太骂的这句话其实也没错。
可今天不一样。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就算依照传统的眼光看,他也比任何人都要优秀,为什么唯有他活得这么艰难?
他过于出色的中考成绩把他的上半身拉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下半身还在漫无边际的沼泽里沉着,既让他看到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又让他怎么也挣脱不了他固有的身份和阶级。
哪怕他是像三胖和麻子一样,纯种的社会渣滓小流氓,他也不会这样痛苦。
魏谦过热的脑子和过冷的心终于把他逼到了一个临界点,他垂下眼盯着自家门口臭气熏天的垃圾,胳膊上爆出了一条一条的青筋,眉目像极了母亲,却远没有她那样秀丽,那股终年笼罩的仇恨与阴郁几乎成了他的天然气质,英俊得夺目,也阴郁得逼人。
少年魏谦默默地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把家门口那些水果皮烂叶子捡起来扔掉。
跟回来的小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一边看着。
魏谦沉默地拎着垃圾走了两步,突然再也不想这么做了,他猛地把手里的垃圾扔在了对门的门口,转头冲男孩大声咆哮:“你他妈看什么看?!”
小男孩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魏谦恶狠狠地说:“小杂种!”
小杂种背靠着墙角,小心翼翼地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魏谦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努力地把心里那股邪火压下去,作为一个“大人”,他不想在小崽子面前失了态。
然而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克制不住,连一双眼皮都跳个不停……他毕竟不是真的大人。
魏谦毫无预兆地突然转身,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咣当”一下砸在了对门老太婆的窗户上,碎玻璃“哗啦哗啦”地落了一地,屋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魏谦:“老不死的你给我听着,老子以前不跟你计较,是看你七老八十、没几年好活的份上,以后你再来触我的霉头,我他妈灭了你全家!”
屋里传来老太婆彪悍的叫骂,对方显然是没把他这个半大小子放在眼里。
魏谦二话不说,转身从家里拎了一把菜刀出来,一脚踹在她家门上,直接把她家的门锁踹坏了,只剩下一根金属链摇摇欲坠地连着,少年拿着菜刀,使劲往那家的门上砍,脸色惨白,双眼通红,活像个神经病杀人狂,愣是把骂骂咧咧的老太婆给吓哭了。
从那以后,老太婆就开始躲着魏谦走,四处散布他是个杀人犯的谣言,不过老太婆再也没敢当着魏谦的面骂人,也再没往他们家门口扔过垃圾。
看来欺软怕硬是天性。
可当时魏少爷当时那副恶鬼索命的模样吓哭了老太婆,却没能吓哭那个小男孩,小男孩依然锲而不舍地赖在他家门口。
魏谦完成了他的恐吓,“咣当”一声,在小男孩面前拍上了自家的门,把他给锁在了门外,小男孩孤零零地在外面徘徊了一阵,最后,他弯下腰,把魏谦门口剩下的零星垃圾捡起来,收拾好了扔了。
他甚至还捡了几根小树枝,捆在一起,把地给扫了。
然后他就像条没人要的小狗一样,蜷缩在了门口,就这样缩着睡了一宿。
第四章
第二天魏谦出门一看,小男孩竟然还在那,他脑袋大四肢细,缩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团子。
魏谦险些让这衣衫褴褛的团子给绊个跟头。
一宿过去了,他心里的火已经消了大半,魏谦无可奈何地低头看了看着成了一团的小东西,不知道这小崽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谦自觉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报复社会的光芒,即没有佛光普照,也没有无量天尊,回忆起来,似乎也没给过对方一个好脸色。
魏谦不明白,这仿佛时刻准备着要战斗的小东西是看上他哪了,竟然轻易地放下了戒备,居然还就赖上他了。
得亏是夏天,要是冬天,北方的冬天一宿露宿,能把小男孩给活活冻死。
一个那么丁点大的小东西,站起来看着和小宝差不多,总不能真的回家拿出菜刀来干掉他,魏谦伸出脚尖戳了戳脚底下的团子:“哎,哎哎,起来,别在这睡,听见没有?我们家还没开张呢,瞎睡什么?”
脏兮兮的煤球团子睡眼朦胧地抬起头,一见魏谦,立马精神了,满脸期盼地看着他,就像一只跌跌撞撞的花脸小奶猫,尾巴尖都在瑟瑟发着抖,依然努力地往人脚底下凑,努力表现出自己的乖巧和无害,请求领养。
任是谁看见了,都会不忍心,可惜了,他偏偏遇上了魏谦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人。
魏谦毫无同情心,欺猫打狗无所不为,果断地无视了他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并且懒得废一句话,回手反锁上家门,一弯腰,就拎起了男孩细瘦的胳膊,把他一路拎下了楼,然后往疏于打理的草地上一扔,干脆利落地说:“别给鼻子上脸,滚。”
男孩摔倒在野草丛中,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这样恶棍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男孩好半晌才爬了起来,仰头望着对于他来说十分高大的破旧的筒子楼,片刻后,垂下了脑袋,赤裸的小脚丫脚趾头互相纠结在一起,他觉得失望极了。
这小家伙确实是被人拐卖过的孩子——魏谦心狠眼毒,看得没错。
他被人偷走的时候太小,来龙去脉已经不是很记得了,人贩子养了他几个月,后来把他转手卖到了一个十分偏远的农民家里。
这也没什么,给谁当儿子都是儿子,他还享受了两年独生子的生活。
谁知第三年,他那被村医断定了没有生育能力的养母竟然奇迹一般地怀孕了,又过了一年,养母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胖小子。
从那以后,男孩在养父母家里就显得多余了,他的日子也跟着每况愈下了。
那天男孩在冰凉的井水里洗碗的时候,因为手指被冻麻木了,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触怒了大醉而归的养父。
养父扒光了他的衣服,寒冬腊月里让他在滴水成冰的院子中间罚站。
男孩觉得自己要给冻死了,终于,他做出了一个对他的年龄来说大胆得有些惊人的决定——他跑了。
小男孩偷了几件大人的衣服,随便套在身上,然后连夜借助梯子翻墙出去,他悄悄地躲进了往城里拉冬储大白菜的车里,就这样被拉到了一个城市里。
从此,他成了个小流浪儿。
这样一个没人管的小男孩是很容易被盯上的,期间,男孩几次三番险些再次被人拐卖,有些企图卖了他,有些企图把他弄去做小偷,还有两个人商量着要卖了他的器官——男孩半夜尿尿的时候偷听到了,连夜跑了。
他能活到这么大,每次都成功地逃脱,运气好得简直就是奇迹,成了半个逃跑专家。
他偷偷蹭过火车,连续换过好几个城市,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偶尔有人试图和他说话,他都假装哑巴不会说,并且飞快地想办法逃走,当中或许有真的好心人,可惜男孩不敢放下警惕——被全套的批发卖了也就算了,他更怕那些还打算剖开他的肚子,把他身上的部件一样一样拿出来零售的。
可是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他依然本能地羡慕那些有房子住、有家的人。
小家伙已经很久不知道家是什么滋味了,然而他不可能有家,因为他恐惧接触任何人。
在小男孩眼里,世界上似乎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嫌他脏,老远就绕着他走,还会用石头丢他打他,一种人对他和颜悦色,可心里实际上还是想卖了他。
直到他认识了这么一个独特的人。
他听见过别人用富有当地特色的儿化音叫他“谦儿”,这个人帮他打跑了大野狗,给过他吃的,却都是扔下就走,从不和他说一句话。
当然,更多的时候,这个人都会对他熟视无睹。
魏谦的熟视无睹和不交流都让男孩觉得安全,而同时,他偶尔的施舍行为又让男孩感觉到了一丝罕见的温情。
小男孩其实一直换地方住,可是为了每天偷偷看这个人,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在这条小胡同里住了好几个月了。
在这几个月里,小男孩经过了谨慎的观察和审慎的论证,用他因为老也吃不饱而营养不良的大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大哥哥是个好人。
在他的流浪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接触别人的渴望……可让他失望的是,他伸出了触角尝试着去触碰的时候,那个疑似“好人”的混蛋似乎并不想领养他。
男孩又失望又难过,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子,思考着要不要放弃。
他还没思考出结果来,天就下雨了,男孩不得已,只好又躲回了楼道里。
这场大雨到晚上都没有停,三胖妈中午下楼来了一趟,帮小宝热饭,见了蜷缩在楼道里的小男孩,她吃了一惊,弯下腰仔细打量他:“哟,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男孩立刻像炸了毛的小野兽,凶狠地抬起头来,整个人都绷紧了,似乎随时打算冲上来咬她,他凶悍的眼神把三胖妈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哎哟,这个小叫花子是疯的!”
三胖妈怕惹上麻烦,警惕地看了小男孩一眼,快速地用魏谦留下的钥匙打开门,三步并两步地进屋去了。
晚上魏谦放学打零工回来,一低头就看见了墙角里的小团子,脸色顿时不大好看起来。
他大步走过去,想重新把这不是好歹的小崽子扔出去,小团子一见他过来,以为要挨打,连忙惊恐地往墙角褪去,摆出防御的姿势。
对于这小鬼也知道害怕这一点,让魏谦心里生出了诡异的满足感,这位中二少年冷哼了一声,抬头扫了一眼窗外的雨,转身进屋,竟然放过了小男孩。
夏天闷热,魏谦一般只关上有一层纱窗的防盗门,并不关大门,以便室内通风。
小宝看见外面有个小朋友,就奶声奶气地问:“哥,外面那人是谁啊,真羞羞,也不穿裤子。”
魏谦说:“玩你的,少管。”
过了一会,小宝又说:“哥,他老往咱家里看。”
魏谦就走过去,站在门口恶狠狠地冲着那男孩吼:“你给我滚远点!”
男孩被他吓了一跳,迟疑着退后了几步。
可是等他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就看见小宝蹲在门口,张望着外面说:“哥,他还往咱家里看呢,你让他进来吧。”
这回魏谦连吓唬也懒得吓唬了,干脆没理她,把菜放在餐桌上,然后走过去,抬手把大门甩上,把那两道艳羡的窥探视线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让他进来?魏谦心说,他要是个百万富翁,这样的小崽子,他愿意养个十头八个的,每天早晨让他们站成一排点名报数玩。
可他是吗?
他只是个穷得出类拔萃的小混混,连自己开学要交的四百块钱学费都不知道上哪个猴山上弄去呢!
可惜女生外向,宋小宝这个小丫头片子简直不是东西,尿布刚摘下来没两天,居然就已经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没两天,魏谦一进门,发现小宝已经把那小崽子放进了家里。
魏谦怕外面的小野孩有传染病和寄生虫,会传染给小宝,于是当即冲妹妹发了一通火,把小丫头吓得哇哇大哭。他伸手拎起小崽子身上的背心,像丢快抹布一样,再次把他扔出去了。
小男孩就在他手里挣扎,挣扎不过,就用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那眼睛像是山里刚被雨水洗过的黑石头,在脏兮兮看不清五官的小脸上显得分外扎眼,显得那么野性,又充满着愤恨、失落和隐约的哀求。
“狗崽子。”魏谦骂他。
小宝她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主要是因为魏谦没有真的打过她,他虽然不怎么表达,实际上宝贝得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掉过,以至于挨骂的事,宋小宝同志撂爪就忘了。
过了没有三天,她就又把那小崽儿给领回来了。
这还要阴魂不散了,这一回,她冷漠又坏脾气的大哥终于被激怒了,魏谦伸手去抓男孩,男孩察觉到危险,忙蹿起来躲开,让魏谦这高高扬起来的一巴掌挥了个空。
魏谦气急了,抬腿给了他一记窝心脚,男孩被结结实实地踹疼了,竟然也不叫唤,只是闷哼了一声,顺势跪在了地上,伸出双臂,抱住了魏谦的腿。
小宝这熊孩子总算是长了见识,她从没想过朝夕相处的大哥居然会这么暴力,吓得“嗷”一嗓子大哭起来,嚎着说:“哥!”
那男孩也不知怎么的,听见了这话,心神仿佛被牵动了,他装了一年多的哑巴,此时却没头没脑地对魏谦开了口,尽管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个小孩,发音也奇怪得很,可魏谦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他学着小宝说:“哥!”
魏谦抬起来准备狠狠踩下去的脚就突然动不了了。
自己在干什么?魏谦茫然地想,殴打这么一个小崽子?这和他那贱货妈还有什么区别?
末了,魏谦叹了口气,缓缓地缩回了脚,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草草地下了一锅清汤寡水的挂面汤,端到小男孩面前:“吃吧。”
男孩不想表现得太没出息,可惜这碗面对他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一闻到香味,“出息”俩字就欢快地把他抛弃、结伴私奔了。
他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稀里哗啦一顿猛吃,秋风扫落叶一般,连干了三碗,肚子都撑圆了。
魏谦平静地坐在旁边,等他吃完,就动手收拾了碗筷,然后对男孩说:“听得懂人话吧?行了,我知道你听得懂。”
魏谦甩甩手上的洗碗水,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小东西齐平。
“我养不起你,”他几乎调用了自己生平最大的耐心说,“你啊,找错地方了。”
男孩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菜汤,璨如星辰的眸子盯着面前的少年。
魏谦轻轻地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行了,吃饱就走吧。”
一分钟以后,男孩第一次直立行走出他的家,而不是被他暴力扔出去的。
有两三天,魏谦都没看见那个纠缠不休的小男孩,直到第四天黄昏,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计算着自己还差多少钱学费的时候,他在家门口又看见了那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