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中没过过几个团圆顺心的年,于是当机立断地给值班医生和护士一人封了个大红包,伙同魏之远,在众人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又跑了。
他们俩,还有小宝,一起包了饺子——皮是小宝擀的,饺子是魏之远包的,魏谦大爷一样地坐在沙发上监工,专职负责指指点点。
窗外响起第一声鞭炮的时候,小宝的表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她说:“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是他们仨正在过什么节,宋老太像个不速之客一样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敲开了他们的门,并且鸠占鹊巢地……就那么霸道地留了下来。
……可是以后逢年过节,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讨厌的老东西敲门了吧?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小宝一蹦三尺高地蹿到门口,打开门,却失望地发现,外面站着的是笑容可掬的老熊。
老熊看着她脸上难掩的僵硬,拍了拍她的头:“怎么跟见了丧门星一样?贫僧有那么不招人待见吗?”
小宝回过神来,连忙把他让进屋。
老熊打量着她:“我当年就说嘛,这丫头脚那么大,长大了肯定不比谁矮……哎,冻死我了,有饺子吗?”
小宝:“有是有,但是没包素馅的……”
“去你的。”老熊说,“谁吃素馅的?那是喂兔子的。”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一口叼起一个,两下吞了,竖起拇指:“唔,猪肉白菜,香!”
魏谦凉凉地说:“阿弥陀佛。”
老熊冲他见牙不见眼地笑了笑,然后转向魏之远:“哎,小远,你猜怎么着,我把你的资料和照片传到网上了,前两天真有回音。”
魏之远可有可无地笑了一下。
魏谦却连忙问:“什么?怎么回事?什么人?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一个女的,听声音好像是岁数不小了,其他还不知道,刚联系上。”老熊又夹了一个饺子,“丫头,给我倒点醋,有蒜吗?”
魏谦:“小宝不给他,赞助你那么多钱就是让你给我一问三不知的吗?”
老熊伸长了胳膊拿走了腊八蒜和腊八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同时糟心地看了魏谦一眼,慢腾腾地说:“唉,谦儿,你可真是那什么不急那什么急啊。”
魏谦:“……”
老熊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打电话的这个女的姓周,小远,你要愿意,可以去见见她。”
蹭完了年夜饭,老熊告辞离开。
魏谦忙披上了衣服跟了出来:“我送你下去,这几天过年,前边不好打车,我带你去后面那个出口。”
到了楼下,寒风一吹,魏谦就忍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手术毕竟伤了元气,这个冬天他怕冷怕得厉害。
老熊:“行了,你快上去吧,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可不敢劳动你这个病号。”
魏谦:“其实我就想问问……”
“打电话那个人怎么样是吧?”老熊接上他的话茬。
“啊,对,”魏谦爽快地承认了,“要是找了半天找了一帮糟心的亲戚,到时候诚心给自己添堵,就不好玩了。”
“听那个周女士的意思,她好像就是知道点什么,本人并不是直系亲属。不过听说话是挺有修养,也挺知书达理的一个人。”老熊看了他一眼,挤兑说,“我说,找着了你又顾虑那么多,当初还肯铁公鸡拔毛,出那么多钱找,是没地方花?来我们寺捐个门槛吧施主。”
“滚。”魏谦往双手中呵了口气,飞快地摩擦着,“其实……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吧,小远总是有点……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根没底的感觉,你懂吗?这些年大了,好多了,小时候表现得格外明显,好像总担心别人抛弃他似的。”
“没安全感。”老熊说。
魏谦点了个头:“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我是觉得,也许他有父有母以后,能好一些。”
老熊看了看他,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在凛冽的寒风中伸手拍了拍魏谦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啊……”
过了破五,魏谦在医院住满了一个月,终于获准出院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订了机票,跟着魏之远飞到了那位周女士提供的地址。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约莫有七十来岁,体型却保持得很不错,银丝在后脑勺上高高挽起,身上穿着毛料的长裙,似乎是为了迎接他们,裙子上还搭配了披肩。
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少有像她一样讲究的,无论是举止还是谈吐,她都透出一股被岁月洗练过的优雅。
周老太太取出一个大相册,拿给他们看,翻出一张旧照片,是个男人,模样俊朗,跟魏之远竟然有七八分像,侧脸更是一模一样:“我女儿在网上看见了你的照片,指给我看,说‘这不是小叶叔叔吗?’我一看,还真是,对照着你当年走失的时间,就觉得八九不离十了,这才冒昧打了电话。”
魏之远小心地把那张照片抽出来。
“他叫叶殊,以前我们住邻居,我拿他当自己的小兄弟看。”周老太太又翻到了一个女士的照片,“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妈妈,她叫阮红,曾经是我的学生,毕业留校,做了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她有原发性高血压,生你的时候引起了一系列的并发症,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的一团,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魏之远轻声问她:“您怎么能确定是我呢?”
周老太太说:“你后背,肩胛骨往下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疤痕是不是?”
魏之远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
“那是你刚会翻身的时候,你爸爸笨手笨脚,一时没看住,让你从床上翻下去撞到了柜子上的尖角上磕出来的疤。”
魏之远背后确实有那么一小块伤疤,已经很不明显了,不仔细摸根本摸不出来。
魏谦皱皱眉:“那他现在……”
“也过世啦。”周老太太叹了口气,“他是个气象学家,专门研究内地龙卷风的,你母亲去世以后,他就更醉心于工作,成了个疯子,有一次捕捉龙卷风的过程中,他跑得太近了,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砸中了车……唉。”
周老太太的眼睛里有泪花闪过,她看着魏之远:“当时你家里所有人都忙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你,保姆也不知道哪去了,你才两岁多,刚会跌跌撞撞地走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趁着没人注意,不知怎么的就自己跑了出去,等我们这些大人们发现的时候,你就再也找不着了……没想到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孩子,你刚才说你现在在干什么?”
“做软件。”魏之远说,“主打游戏,也做一些应用的。”
“好,好,好。”周老太太欣慰地拍着他的胳膊,“挺好,挺好的,好好地长大了,好好的做人,挺好,我以后下去,也能让你父母放心了。”
那天下午,周老太太和他们坐了整整一下午,说了魏之远不记得的童年的事,直到保姆走过来催她吃药。
末了,她把他们送到门口,告诉了魏之远他父母的墓地地址。
至此,周老太太才转向魏谦,抓住了他的手。
“谢谢,”她说,“谢谢你。”
她从始至终,没有过问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然而魏谦怀疑她已经通过某种方法察觉到了,他低了低头,冲她挤出一个笑容,觉得自己这声“谢”受之有愧。
他们一起找到了叶殊夫妇的合葬墓地,魏之远弯下腰,轻轻地擦去墓碑上的尘土,露出经年的墓志铭——“虽九死其犹未悔”。
父母与他非常相像的长相并没有给魏之远很大的触动,直到看见这个墓志铭,他才突然感觉到了那种阴阳两隔的血脉相连。
“原来我是这样的来的,我的父母是这样的人。”魏之远想着。
忽然之间,那些对他而言刻骨铭心的、童年时代的流浪逃亡生涯,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他像一个远行的孩子,找到了某种精神的归宿与认同感。
魏谦弯下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搂住魏之远的肩膀,拍了拍他。
魏之远拉起他的手——而他的远行途中,竟幸运地有所获,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视的人。
与之相比,颠沛流离的惶恐与痛苦,都算什么呢?
“是给我的磨砺吧?”魏之远心想。
春风,就快要吹开北方的冻土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终章
魏谦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条彩信;一点开图片吓了他一跳;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脸突兀地占满了整个镜头。
本来刚生出来的小东西就丑,皮红得跟西红柿似的;满脸褶子,五官都皱在一起;像是憋着一场大哭,再加上镜头离得近,有点变形;魏谦往后一仰,心说这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别是太空友邻派来地球搞和平演变的吧?
随即又一声响,三胖的短信来了——我闺女!这他妈是我闺女啊!
后面跟着一串感叹号,魏谦没仔细数,大概一扫,能有一个加强连,魏谦仿佛能从他短短的几个字和标点符号里,就听见了三胖那声带着唾沫星子的咆哮。
魏谦趁着公司午休时间赶到医院去了,三胖的父母,他老婆林清的父母全都在医院,四个老东西正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出门凑一桌麻将,欢乐地一起出门了。
三胖满脸红光,每隔三秒钟就要去摸摸床上的小婴儿,他那刚刚历经了一场生死劫的闺女正想好好睡一觉,总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猥琐男骚扰,没过多久就不干了,“嗷”一嗓子嚎了出来。
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这丫头生来就比别的孩子硬朗几分,大概是个挺有福气的小东西。
林清头一次当妈,哄孩子还不大熟练,立刻手忙脚乱,怎么哄都哄不好,小丫头哭得肝肠寸断,都快背过气去了。
魏谦探头看了看:“哎,给我吧。”
他从林清手里接过了婴儿,一开始有些生疏,然而一碰到那小小的躯体,他很快就找回了小时候带小宝时候的感觉。说来也奇怪,小姑娘似乎和他颇有缘分,被他轻轻地晃悠了一下,她的哭声就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居然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叫什么?”
“我说就叫‘谈恋爱’得了,又浪漫又好记,她妈死活不同意……唉,我妈当年要是也能这么坚持立场,我也不至于……啧,说多了都是泪。”三胖摇摇头,“最后她姥爷给起了个名,说叫‘谈明’,就‘明天’的‘明’,跟马春明那二逼可没关系啊。”
魏谦笑起来,弯下腰,把新鲜出炉的小谈明轻轻地放下,从兜里摸出两个小盒子,放在她的手边。
林清一看,一盒里是金锁,一盒里是小玉镯,凑了个金玉满堂。她立刻坐了起来,小声说:“魏董,她眼睛还没睁开呢,这个给小孩太破费了,再说你怎么还一个人买两件呢?”
魏谦:“收着吧,就这么一个侄女,不给她花给谁花?有一个是我送的,另一个是我替别人送的。”
“什么别人?”林清没听明白。
三胖却心领神会了,忽然在一边开口说:“没事,你就给孩子收起来吧。”
当年胡同口的小哥仨,如今少了一个。
那时候魏谦还是个少年犯一样一脸阴郁的中二病,三胖是个穿着“二杆梁”背心蹲在地上啃西瓜的胖小子,麻子还跟他妈在路边挥汗如雨的炸油条。
“多少年了?”三胖问。
“十六年。”魏谦说,“要是好好投胎,现在都该上高中了。”
“可不是吗?”三胖感叹一声,说着,又要手贱撩闲去捏他小女儿的鼻子。
林清让这小东西魔音穿耳了一上午,连忙一巴掌拍开了三胖的爪子:“好不容易睡着了,你让她消停会!讨不讨厌?”
看,这都物是人非了。
“小远呢?”三胖问,“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该到了,我一会去机场接他。”魏谦看了一眼表,又弯下腰,用指腹轻柔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脸蛋,“妞儿,叔走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感慨万千——就这么从“哥”升级为“叔”了。
魏之远刚出了一趟国,他们筹备了数年的公路游戏以横空出世的架势公测了,由于资金充足,在全球铺开了好大一张地图,从前期宣发到包装,全都噱头十足,风靡是意料之中。
魏之远一走走了俩多月,回来累瘦了一圈,魏谦没回公司,直接把他带回了家。
魏之远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死活抱着他不撒手,好像要把俩月的份都给腻歪回来。
“董事长,我厉害吧?”他就像条打滚讨表扬的大狗一样,美得就快伸舌头了。
魏谦揉揉他的下巴:“牛逼大发了。”
魏之远就搂着他的腰,把疲惫的脸埋在他怀里:“那我的奖励呢?”
“奖励?”魏谦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端庄得就像正在进行商务谈判,然后他一本正经地低头问,“你要什么样的奖励?穿着衣服的奖励还是脱了衣服的奖励?”
魏之远手一松,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
他面红耳赤,连瞌睡虫都不翼而飞了,嗓子里蓦地有些干渴,呆呆地看着魏谦。
魏谦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推着他坐了起来,十分严肃地说:“啧,大白天的,想什么呢熊孩子?我说给你弄一个最佳劳模的小金人奖杯,要穿着衣服的还是脱了衣服的——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看看冰箱里……”
还没说完,就被魏之远纵身一扑,压趴下了。
他们俩没羞没臊地在沙发上闹了一会,魏谦险些被魏之远从“衣冠禽兽”扒成“没有衣冠的禽兽”,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
“你别拿领带绑我手,这他妈破布条可贵了,都让你给我搓成咸菜干了。”魏谦一边抱怨着挣脱出来,一边摸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来,“老熊,你又……”
老熊那边声音极其嘈杂,中间似乎还掺杂着小孩的哭声,他不管不顾地冲着魏谦大喊一声:“G省往东出去的唯一一条国道,标识距离F出口1。5公里,快……”
一声巨响,魏谦情不自禁地一闭眼,感觉几乎有种什么东西穿透了手机打在他耳边,再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是忙音了。
魏谦懵了两秒钟,这才想起熊英俊走之前跟他打过招呼,说是警方在G省端掉了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窝点,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好多下线,救出了好几个被拐卖的受害人,消息在网站上一发布,立刻有不少人联系。
其中有几个受害人家属已经因为年迈或者身体残病等原因不能长途旅行了,征得了警方的同意,老熊作为联络员,亲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