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威的声音比夜色还要淡薄,轻轻的道:“——滚回去。”
“我想和叶十三谈谈,请您……”
“如果你敢走进苗人的地盘,我保证你有来无回,最终烂得只剩下骨头。”
“龙九处长,”黑泽脸色平稳得仿佛温水,连语调都半点不动:“我会从苗人的山寨绕过去的,但是我一定要见到叶十三,我有话对他说。”
龙纪威冷笑一声,根本懒得理他,直接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他突然回过头,笑问:“听说那天楚慈赏了你几巴掌?”
黑泽川低声道:“是我一时唐突造次,非常懊悔,楚先生教训的对。”
龙纪威盯着他看了一会,出人意料的竟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大步走远了。
叶真当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插曲,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满眼翠绿欲滴,山涧万鸟齐鸣,那壮观的景象让他当时就傻了。
而黑泽川一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拔营离去,龙纪威知道他一定还跟在后边,但是相当有眼色,想必是刻意绕开了苗人的狩猎区。
牛车不紧不慢的在山间走了三天,白天赶路,晚上扎营。这三天里叶真各种闹腾,一会要喝永和豆浆,一会要吃巧克力球;他抱着龙纪威的大腿撒娇耍赖打滚哭闹,可惜均被龙九处长**。
第四天清晨手下发现帐篷门口有个包裹,拎回来一看,里边是两大块巧克力、一块喷香的烤肉。
司机吓坏了,急急忙忙来找龙纪威:“龙处!龙处!难道那些日本人还跟着我们?这可怎么办,要不要……”
龙纪威沉默一会儿,说:“拿去给叶十三吧。”
“但是如果他问怎么办,我说是谁给的?”
“他怎么可能问?小孩子见了吃的,哪还想得起这么多。”龙纪威淡淡的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白费苦心罢了。”
司机半信半疑,把巧克力拿去给叶真,果然叶真一见巧克力就两眼放光上蹿下跳,压根没想起问一声从哪来的。
牛车赶路的第五天,叶真正窝在车厢里舔他那最后半块巧克力的时候,突然“哞——”的一声,车停了。
“到了。”龙纪威一把拎起包,起身钻出车厢。
叶真叼着零食浑浑噩噩的跟出去,只往周围看了一眼,顿时惊呆了。
只见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瀑布,阳光之下水雾蒸腾,崎岖的山腰里隐约可见树木葱葱。在万丈晴空之下,一座巨大苗寨露出了它恢弘的一角。
叶真哆嗦着问:“这这这……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来干什么?!”
半空一声嘹亮号角,继而整座苗寨银铃响动。悬空大门轰然打开,两排精壮的苗人小伙从山路上飞奔而下,很快便绵延起百丈队列,仿佛两条迎客的长龙。
龙纪威牵起叶真的手,淡定道:“来回家探亲,顺便给你拜师。”
26、苗寨
这座苗寨已经深入云南东部,进入十万大山的腹地了。因为人迹罕至,和外界几乎隔绝,古苗寨的自然景观被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叶真坐在轿子里,被灌得七荤八素,趴在龙纪威身上哼哼:“妈——!我看见好多星星……”
龙纪威说:“没办法,传统。你是他们的客人,他们不会让你用脚走上山的,必须要八个小伙子用竹轿抬着,八个苗女飞歌敬酒,把你完全灌醉了再放进去。”
叶真转头狂吐,龙纪威拍着他的背,淡定道:“你闻上去就像一块酒糟肉,再喝几杯你就尸身不腐了。”
叶真:“……”
叶真两眼冒星星的进了苗寨,只见迎面一条青灰色的大石砖路,两边全是吊脚楼、美人靠。苗族小伙子扎着发髻,穿着亮布衣裤,一色排开吹奏芦笙、芒筒,穿着民族衣裙、戴满银首饰的苗女们则坐在美人靠上刺绣,不时嘻嘻哈哈的对竹轿指指点点。
叶真醉醺醺的,看什么都新奇,而龙纪威望着道路两边的吊脚楼,眼神里带着不易为人发觉的怀念。
轿子进行得很快,芦笙奏完,刚好来到大路尽头的一座四合建筑。那建筑呈环形,围绕着恢弘的正房,两边两座吊脚楼,飞檐向天、雕龙画凤,门柱是浸透了桐油的马桑木,大气庄重、浑然厚重。
轿子直接从正门穿了过去,而迎送他们的苗人则全留在了门外,神色仿佛相当敬畏。倏而带头抬轿的那个小伙子一声清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轿子便在正房大门前落地了。
叶真头重脚轻的爬出轿子,只见龙纪威脚一落地,抬轿苗人同时弯腰向他行了个大礼。
“……妈,你在这也吃得开啊?”
龙纪威面无表情,用汉语小声道:“吃不开。待会见人别提起玄鳞,这里的老人很忌讳他。”
“为神马?!因为他每天晚上把你压来压去……哎哟!”
叶真眼泪汪汪抱着头,委屈道:“这话是玄鳞叔叔教的!”
龙纪威怒道:“他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那他还不吃饭为国家节省粮食呢,你每天都要吃烤龙虾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那几个抬轿的苗族小伙子已经毕恭毕敬退了出去,龙纪威拉着叶真,两人一起跨过高高的门槛。
只见正房大堂里仿佛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香雾,光线从高高的纱窗上映照下来,显得大堂更加幽暗潮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里的温度仿佛比外边低了不少,叶真本来喝酒喝得一身是汗,结果刚进来,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龙纪威把他留在门口,自己上前一步,半挡着叶真的视线。
大堂首座上有个沉甸甸的身影,仿佛已经非常衰老了,半晌才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佝偻的身体仿佛弯着的虾米。
叶真好奇的盯着,突然只听那老人用苗语一声暴喝!那声音实在嘹亮威严,吓得叶真差点一个趔趄。
龙纪威却早有心理准备,直面那老人回了几句,听声音倒是心平气和的。
老人更怒了,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最后没说完,被龙纪威简单利落的一个词打断。从那个词短暂的发音以及老人阴沉的脸色来看,叶真怀疑龙纪威说的很可能是“闭嘴!”……
龙纪威再也不管老人的脸色,转身拉着叶真就往外走。
然而刚走一步,只听耳边风声疾响!那速度快得叶真都没反映过来,就只见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拉动,然后“吱呀——”合拢了。
“站住!”那老人出乎意料的说了句汉语,尽管带着浓重的口音,语调仿佛在砂纸上磨过一样粗粝,但是叶真竟然听懂了。
龙纪威停住脚步,只听老人在身后怒道:“——你跟那个魔物离开山寨,一走便是一甲子,如今带回来一个汉人小孩,然后你又要走?”
叶真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偷看龙纪威的脸。
龙纪威深吸一口气,转身直视老人,指着叶真道:“这个孩子的父母被异族杀害,家园被焚毁,城邦被屠戮。现在他要向敌人报仇,但是力量不够,便想向我们的族人借助力量。他的家乡两万人,如今全作一把沙土,难道我们不应该帮他么?”
那老人怒道:“先是为了一个魔物,然后是为汉人小孩,你把我们苗寨当成什么?”
叶真下意识的拉龙纪威衣袖:“妈,我们走吧……”
谁知道那老人竟然听见了,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枯瘦细长的食指往龙纪威一指:“——不准走!”
就在刹那间,他手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银线笔直探向龙纪威。然而千钧一发之时,龙纪威风衣胸前突然狂震,一条漆黑如蛇一般的动物猛探出头,张嘴狂啸——虽然半点声音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叶真在极度的骇然里就能感觉到,那是一声相当狂悍并且震撼人心的长啸!
无形的音波急速奔涌震荡,银线刚一触及,连半点抵抗都没有就直接灰飞烟灭了。
龙纪威和那老人同时用苗语大叫起来——龙纪威对从他衣底窜出来的蛇大声喝斥,而老人则脸色发青,双手发抖,简直就像见到了怪物。
也许是看到老人更害怕的样子,叶真反而镇定下来了,甚至还有心情把那怪物仔细打量了一眼。只见它头上长角、通体发黑,还带着一块块指甲大小的鳞片,眼睛的位置只有两条细细的缝,仿佛脯乳类动物半眯眼睛的姿态。
那样子看上去不像蛇,竟然像一条微缩了的龙。
那条龙被训斥了,相当不开心的龇牙咧嘴一下,继而扭动着在龙纪威脖子上绕了一圈,懒洋洋钻回衣襟下去了。
老人的表情混合着暴怒、恐慌、手足无措,半晌才颤声问:“你把它带来干什么,毁灭我们整座寨子吗?”
“不,”龙纪威低声道:“只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没有和它分开过。”
那老人坐下又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慌张半天以后,终于一拍扶手,痛心疾首:“我们寨子虽然不兴旺,但是也断断续续流传了上千年。尽管以前不与汉人交恶,但是收汉人为徒……”
“不用你收汉人为徒,你教他一年,一年之后我自然来领他回家。”
“你的家在寨子里!”
“是啊,所以我死后一定葬回苗人的地盘。”
老人终于拿龙纪威没办法了,用苗语大骂了好一会,最终心不甘情不愿的一挥手,叫人进来带他们去休息。
叶真早就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头又疼,肚子又饿,一看带他们去吃饭,立刻抓着龙纪威,眼巴巴要走。
龙纪威刚转过身,突然老人用苗语叫了句:“等等!”
他站住脚,但是没回头,只听老人的声音沙哑虚弱,明明白白流露着恐惧:“——那个魔物……”
“它是我性命的一部分。”
大堂里安静下来,仿佛连阳光里漂浮着的细小的飞尘都凝固不动了。
龙纪威牵着叶真的手,大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苗人毕竟好客,专门空出一间干净宽敞的“官房”来接待他们。
龙纪威身份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但是俊秀又可口的叶十三小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第八次被来送菜的苗女嘻嘻哈哈捏过脸之后,叶十三小同学那堪比恐龙的反射神经终于回过味来:“咦?好像有人调戏我?”
龙纪威懒洋洋倚在美人靠的栏杆边上,说:“那你可要小心了,万一哪个苗女看上了你,给你下个蛊,你就一辈子别想走出山寨的门了,准备当牛当马伺候人全家吧……”
叶真立刻把身体往床上缩了缩,惊恐万状:“我感觉好头晕,是不是已经被下蛊了?!”
龙纪威笑着眨眼,他胸前衣服微微鼓动,只见老龙也张牙舞爪探出头,对叶真大大的裂开嘴巴。
那样子真是相当狂妄,叶真立刻怒了:“尼玛,这蛇好像在笑吧?”
老龙:“……”
叶真顿时受了奇耻大辱:“它丫的是在笑吧?这蛇在笑我吧?尼玛,我怎么突然很想用鞋底抽它呢?!”
老龙:“……”
老龙嗷嗷狂叫,不要命的往前蹿,龙纪威用力抓住它的头:“叶十三小同学!你刚刚管它叫蛇?赶快道歉,你这次真的完蛋了……”
叶真从床上探出身体,伸长胳膊拍了拍老龙的脑袋,疑惑道:“难道不是蛇?”
老龙立刻扭头摆尾,昂首挺胸,愤怒的嗷嗷。
“……”叶真沉思良久,终于眼前一亮:“是蚯蚓?”
老龙瞬间冲出去,对准叶十三小同学的头就是狠狠一尾巴,直接把酗酒过度的叶十三小同学抽晕了过去。
告别
第二天叶真醒来的时候全身发疼,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中被人狠狠殴打了一顿。
他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刚刚坐起身,突然被眼前放大的人脸吓得尖叫出声:“啊啊啊啊——!谁!!”
叶十三小同学抱着被子狂缩到床角,两个水灵灵的苗女笑嘻嘻的,一人一边坐上床,伸手去捏他煞白煞白的小脸。
叶真惨叫:“啊啊啊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我警告你们!男人的脸是捏不得的!小爷要反抗了啊,要反抗了啊!”
苗女:“#¥%&^%^^%*&%¥……”
叶真手忙脚乱跳下床:“好吧小爷错了!小爷给你们道歉!不要给我下蛊啊,我还年轻呢呜呜呜呜不想这么早死……”
谁料两个苗女身手敏捷,当空一捞,把身娇腰软易推倒的叶十三小同学拦腰捞起,直接按倒在床扒衣服。
叶真大骇——她们俩那一手的速度,竟然连自己都躲闪不了,真尼玛是人不可貌相啊!当下也不敢拿手撕、拿牙咬,只能徒劳的挥舞着爪子,嗷嗷大叫:“不要扒内裤——!至少留个背心吧!!妈,妈——!有人要扒你儿子衣服!”
苗女:“¥@¥%……#^&%^……”
“一大清早的叫什么?”龙纪威终于从门外转进来,懒洋洋的靠在门框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扒光更健康嘛。”
“妈你真的不爱我了对吧——!”叶十三小同学涕泪横流,被美女姐姐们扒得光溜溜,捂着关键部位瑟瑟发抖,活像一只即将下锅的没毛鸡。
美女姐姐们说着鸟语掩口而笑,对叶真的身材指指点点,笑够了才转过身,把衣架上一套雪白的练功服扔给他。
“这是神马?!”叶真喜出望外,立刻把遮体的东西扒拉上身,终于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关键部位露在外边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呼……刚才没有人拍照吧,别传到网上去啊。”
苗女:“……”
龙纪威:“……”
龙纪威终于对苗女吩咐了几句,两个美女姐姐抿嘴笑着一欠身,小碎步跑走了。
“衣服穿好了吗?穿好了赶紧走,今天送你去拜师。”
叶真一个个系上繁复的搭绊,雪白的短褂和长裤穿在身上,显得他皮肤粉嫩、眼睛明亮,仿佛比平时还小了一点,“——拜师?昨天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呢。”
“不是开玩笑。苗人有很多绝学,自古以来世代相传,从没传到中原去过。”
“绝学?……下蛊吗?我要学养毒虫子吗?”
龙纪威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才慢条斯理道:“叶十三小同学,下蛊是女人才用的,苗族男人基本不用蛊,如果你愿意拿菜刀一次性剁掉某个部位……”
叶真立刻条件反射捂住裤裆。
“……就算你剁掉,也没人会教你蛊术的。开什么玩笑,我千里迢迢把你送来是为了让你变性的么?”
苗寨的清晨阳光明媚,空气清鲜得能醉人,叶真一边抓着个糯米粑粑吃一边跌跌撞撞的跟上龙纪威,脚步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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