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把那本对外战争史翻过一页,淡淡道:“我当初想着去中国找父亲,又怕他不认我,很下了一番苦功学中文。谁知道有能力去中国的那一天,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觉得学中文没什么用,搁置了一阵子,直到后来开始学扎针认穴,才又捡了起来。”
叶真漫不经心的嗑瓜子,问:“你恨你爸爸吗?”
“……子不言父过,也就这样吧。”
“你妈妈让你去找他,一定因为她很爱他。不过我还是不懂,既然她喜欢你爸爸,为什么还嫁进黑泽家来呢?如果努力争取一下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就是个中国人了啊。”
黑泽想说那时候的政治压力是你不懂的,这世界上有很多事,原本就无可奈何。
但是看到少年毫无阴霾的明亮的眼睛,又有很多话完全说不出口,只能无声的笑了一下。
这时叶真突然“哎”的一声,沾满口水的手指按到书页上:“等等!——这人我认识!”
那是一页甲午战争时期的抗日将领名录,叶真指着一幅小小的黑白照,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惊道:“这是我师兄!”
黑泽:“……”
“对对,不会错,这照片有点失真,他真人比这好看……哦尼玛!他竟然这么年轻就死了!”
叶真气得要命,用力拍书道:“他那么厉害!学问又好!虽然经常殴打教育我,但是我很喜欢他的!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呢,狗日的日本人!”
黑泽:“……”
黑泽仔细把名将简介看了一遍,疑道:“这上边说你师兄明明是病死的……叶真,你好好看看,你师兄是甲午战争时期率军重伤日本旗舰,战争结束后升任军职然后病死在任上的好吗?!”
叶真低头一看,更愤怒了:“我就说呢!这照片一定是日本人拍的!太丑化人了,小爷的师兄明明那么好看——!”
黑泽:“……”
也许是雨季到了,这几天的雨越下越大,竟然没有停的时候。
那天黑泽在公司里开会,刚开到一半就接到十万火急的私人电话——保镖说有歹徒擅闯黑泽家大门,一帮警卫不是对手,现在已经突破防锁线直接往内宅去了。
黑泽连满桌子的董事会成员都不顾了,直接一摔电话,厉声道:“司机!”
他其实不怕有人擅闯家门,只是在听到内宅两字的瞬间,他想起了内宅里住着的人——叶真。
难道是冲着叶真去的?
难道这是针对他的又一次刺杀?
黑泽狂奔下楼的时候手都微微发抖,如果不是深知司机技术比他纯熟,他恨不得踹开别人亲自飙车回家。
从公司到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窒息,黑泽不断拨打卧室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他忍无可忍的把手机狠狠摔到防弹玻璃窗上,砰的一声巨响,黑泽突然反应过来了。
他急匆匆抓起大难不死的手机,拨了叶真的手机号。
叶真从来不用手机,他不习惯那个。但是小孩喜欢装逼,就算不用也带在身边,黑泽已经把他的手机号完完整整记在心里了。
电话响了三声,那边突然按断了。黑泽又拨一次,叶真的声音传来:“喂?”
“是我!黑泽!你安全吗?家里是不是有人闯进去?”
“哦,串串……刚才我找不到接通键,按了挂断……好吧,你家佣人都跑到前院去了,据说要去抓小偷,我本来也想跟着去的,但是管家非要叫我帮他削土豆皮……”
黑泽松了口气,问:“你在哪里?”
“厨房。管家在洗白菜。”
厨房在内宅最深的角落,就算有人真闯进去,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厨房。黑泽决定回去就给管家放带薪大假。
叶真无聊道:“外边吵吵嚷嚷的,管家非不让我出去,说要给我做糯米甜汤。你要喝吗?给你留一碗要吗?”
“好。汤做好之前你千万别离开厨房。”
“咦?!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黑泽命令:“让管家接电话。”
叶真怒道:“串串你真是越来越木讷了!说话能不能一次性说清楚!为什么汤做好前不能出厨房?我好不容易才削完一大筐土豆皮!我现在就要出去!——喂,管家,有一头串串想要跟你说话,你……啊!”
手机那边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碰撞,混合着管家的惊呼,混乱的惨叫,黑泽的心瞬间一沉!
“哟!”叶真短促的叫了一声。
“叶真!叶真!说话!叶真!喂,怎么回事?!”
黑泽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那边电话断了。
黑泽第二次把手机重重砸到玻璃上,司机抖了一下,更用力的踩住油门。
车窗外暴雨越来越大,天地被巨大的水帘连接在一起,目光所及之处模糊不清,除了灰白的雨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汽车仿佛大海里的快艇,在阴霾的天空下斩破水浪,飞快的冲向前方。
黑泽家大门百米之内,大雨简直狂暴得让人惊骇。豆大雨滴仿佛子弹一样打在身上,挡风玻璃被雨打得砰砰作响,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
司机打了强光,还是不敢往里开,只摸索着前进了几十米就不得不停下车:“先生,没法再往前开了!什么都看不见,会撞到人的!”
黑泽猛的打开车门,一头冲进了雨里。
司机吓得面无人色,赶紧冲出汽车追上去。风大得能把人刮起来,雨滴砸在脸上,让人完全睁不开眼。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几分钟,只见黑泽家半毁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两个保镖护着受伤的花匠,被雨淋得落汤鸡一般。
黑泽的样子不比他们好多少,整个人如同在瀑布下冲过一样完全湿透了,声音尖厉得几乎变了调:“——山地仁呢?有多少人冲进去了?叫警察了没有?”
保镖哆哆嗦嗦的道:“不、不是山地少爷!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冲出来的时候大门已经倒了……”
司机难以置信道:“没有人看见歹徒长什么样?”
“我们都没见到!也、也许里边的人看见了……”
话音未落,内宅突然传来惊天动地轰隆一声,那声音在巨大的雨声里非常清晰,刹那间连脚下的大地都仿佛震了一下。
他们都以为是爆炸,当即脸色就变了,谁知道回头一看,却没有半点火光。
黑泽一咬牙,把因为湿透而格外重的西装外套往地上一扔,衬衣袖子随便一摞,拔脚就往院子里跑。一路上只见花园篱笆被压倒大半,到处都是枯枝断叶,大厅墙壁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撞出足有卡车头那么大的一个洞;通向内宅厨房的小道本来种满了白桦树,眼下被撞倒了好几棵,把道路完完全全的堵起来了。
黑泽绕了点路,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暴涨的池塘,只见前边厨房被砸毁了大半,顿时心里一紧:“叶真!”
他站住脚步,茫然环顾:“——叶真!”
远处有保镖听见声音,一边大叫一边急匆匆跑来。
“叶真!你在哪!”黑泽几乎要发狂了:“叶真!出来!”
他粗重的喘息着跪倒在地,冰凉的雨泼头盖脸浇下来,他却完全感不到冷,只觉得血管一跳一跳冲击着太阳穴。
叶真没有了。
是谁带走了他?想干什么?会不会伤害他?
“串串……串串……”
黑泽猛的抬起头,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紧接着少年的声音清晰起来:
“串串!你能稍微机灵一点吗串串!在这里!哎哟,糯米甜汤全洒了,爸爸你下次能不能小心点啊?”
黑泽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只见厨房半塌的房顶之下,叶真站在满目疮痍的门板后,一边拎着空空如也的大汤锅,一边欢快的对他挥手。
管家昏头涨脑坐在他身后,被泼了一身糯米甜汤,看上去狼狈不堪。
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废墟里,居高临下,面目冷峻,虽然额头有微许血迹顺着鼻子缓缓流下,却完全无损于他逼人的威势。
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有股无形的压迫向周围散发开来,逼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黑泽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就算千躲万躲也没用,终于还是被找上门了。
“玄鳞先生……”黑泽缓缓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静镇定:“——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玄鳞冷冷道:“我很好,有问题的是你。敢拘禁我儿子是吧?你想怎么死?”
47、群嘲技能
玄鳞和龙纪威因为工作关系,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但是玄鳞站在黑泽家的废墟上对着黑泽川颐指气使的时候,说的却是中文。
保镖虽然听不懂,但是从玄鳞的语气里就能听出来者不善,何况他语音刚落,黑泽的神色就完全沉了下去,于是立刻纷纷一步上前喝道:“什么人!”“不准过来,站住!”
“滚下去!”黑泽暴喝:“我看谁敢轻举妄动!”
保镖僵立不敢动,黑泽抬脚把一个站得近的远远踹开,怒道:“都给我退下!”
虽然他精心栽培出来的保镖队伍训练有素,并且装备精良,但是黑泽心里知道,这伙人还不够老龙填一填牙缝的。真要是把老龙惹火了,附近方圆十里从此可以划作无人区,连苍蝇都不敢飞进来。
保镖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抗老板的命令,迟疑着纷纷退到后边。
“玄鳞先生,”黑泽上前几步,站定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沉声道:“虽然您本领高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类不是您的对手,但是您能否赐予我平等的尊重和荣耀,让我堂堂正正的和您决斗而死?”
玄鳞哈哈一笑,嘲讽道:“哟,还挺有骨气的!”
“我顾川为人,不敢说三十年来光明磊落,至少有些卑鄙下流之举是不屑于做的。当初将叶真接来寒舍,是因为他遭人暗算重伤在身,不得不盘桓下来好好静养,确实没有恶意拘禁这么一说。玄鳞先生恨我跟山地家族沾亲带故,就算要杀我,我也没什么话说;但是在叶真的事情上,以父母家族发誓,我确实没有半点恶意!”
玄鳞微妙的挑起眉毛。黑泽这番话虽然是对他说的,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他身后的叶真,目光里带着极为深切的压抑和忍耐。
叶真听得懵懵懂懂,拉拉玄鳞的衣角说:“串串挺厚道的,经常喂我好东西吃,你干嘛要杀他呢?”
玄鳞怒道:“他要是真厚道,早就带你闯进山地家救回你妈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帮狗日的小鬼子活该被老子杀光!”
叶真大惊:“你说什么?龙纪威怎么了?山地家……”
“你爸我被九处那帮小崽子耍了一道,龙纪威在咱们出境后不久就被山地仁绑架了!他娘的,老子被九处那姓于的骗回去,又辛辛苦苦跑回来,结果这狗日的什么都知道!”
玄鳞一指黑泽,那择人而噬的狂暴威压逼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山地家族有古怪,老子我找不着你妈在哪,只好先过来宰了这杂种,再把你接走,咱们俩这就去山地家把那小鬼子给灭门了!”
“山地仁?绑架龙纪威?他绑架龙纪威干什么?”叶真难以置信,转头问:“串串,你一直都知道?”
黑泽厉声道:“我不知道!我跟山地仁是不同的党派!他们偷渡龙九处长的时候就瞒着我,后来山地仁想害叶真,我才顺藤摸瓜查出了龙九处长被囚禁在日本的事!”
“我没有立刻出面去找山地仁,”黑泽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下,沉声道:“因为山地仁本来就想害叶真性命,我必须顾忌叶真的安全。我……我很喜欢叶真,就算知道他是龙纪威养子,我也不可能因为龙纪威而牺牲他。”
把自己阴暗悖伦的心思主动坦露出来,这让黑泽相当难堪,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不敢抬头看叶真的眼神。
“再说,绑架龙九处长的计划太大,山地仁身后有军方右翼当靠山,我没有能力在军方的重压下完整救出龙纪威。黑泽家族身份敏感,只要我有所动作,势必彻底和山地家族翻脸……”
玄鳞不置可否,最终道:“你总要做出选择的。是投靠我们还是支持山地仁,现在已经到你选择一方的时候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向沉默肃厉不苟言笑的黑泽川站在废墟上,全身上下无比狼狈,头发还湿漉漉的滴着水,因为牙关咬得太紧,脸色显得微微扭曲。
叶真暴躁道:“我们还在这等什么?把山地小鬼子抓来拷问龙纪威在哪不就行了?串串!别磨叽了,现在立刻带我们去山地家,万一迟了龙纪威有危险可怎么办?!”
这小孩儿耐不住,跳起来就要往外跑,被玄鳞一把拎回来,低声喝道:“站住!”
叶真不懂利害关系,玄鳞却是懂的。要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剿灭山地家族,他们就必须要借助黑泽的力量。然而黑泽一出手,就彻底跟山地家族所代表的政治势力翻了脸。
黑泽不是傻子,不会也不敢拿家族的政治生命开玩笑。要让他出手,就必须狠狠的逼。
如果这个男人宁死不降,那说不得,玄鳞也只能让他去死一死了。
黑泽铁石浇铸一般的面容半点不动,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叶真都开始不耐烦的向他扔小石子了,他才叹了口气,说:“玄鳞先生说的我都明白……只是这个选择兹事体大,我不能立刻作出决定。请您先进来稍作休息,容我再打探下情况可以吗?”
玄鳞哼笑点头,表情十分有恃无恐。
叶真却很焦急:“那龙纪威怎么办?他会不会有危险?”
黑泽脸色微微变了。
玄鳞却低声道:“暂时不会,放心。相思蛊离体后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感染期……龙纪威很聪明,知道怎么样才最能拖延时间。”
黑泽家虽然一片狼藉,但是大厅后的别墅没损坏,玄鳞拒绝了管家“要不要先用餐”的好意,只匆匆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只见黑泽带着几个手下坐在客厅,叶真坐在窗台上,眉头紧皱。
玄鳞一招手:“儿子,过来帮你爹上点药。”
他脱下一只衬衣袖子,露出半边精健脊背,只见皮肤上有两块巴掌大焦黑的烧伤,外围微微发白,像是有感染溃烂。
黑泽一个眼色,管家立刻识相的找来药箱:“我再去打电话请家庭医生。”
“不用,”玄鳞淡淡道:“九处的放射性射线烧伤,很快就会好。”
叶真以前练武的时候自己受伤习惯了,抹药手法很熟练,抹完又包上一层绷带,正要给绷带打结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玄鳞叔叔,你身上这是什么?”
“叫爸爸——!”玄鳞怒道:“别一会叔叔一会爸爸的,你爹是你妈的原配!”
“龙纪威的原配,”叶真从玄鳞衣服底下揪出一条半尺不到的漆黑小蛇,只有手指粗细,身上细细的布满鳞甲,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