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村里还有一个算得上比较出色的人物,三十来岁,当兵后考了军校,现在升到了副团,三年前在镇上娶了个媳妇儿,热热闹闹地摆了场酒席,如今儿子都两岁了,随军去了部队驻地。媳妇儿虽然没有工作,却据说是写书的,时不时带儿子回娘家,一般住镇上,但天气好的下午就会回村里,说是乡下太阳好空气新鲜,孩子玩起来健康。每次他们一来,村里就特别热闹,而方泽析也不免被拿着和人做对比。
大城市的银行副行长听起来似乎不比边远山区的副团差,但方泽析少了媳妇儿和儿子。
方泽析忍不住和他们说了抱歉,说自己得给客户们发短信祝福,才终于抽出身来,躲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给夏扬发短信。
短信箱里躺着夏扬之前发来的回复,方泽析看着舍不得删,却又狠下心删掉了。农村人没多少观念,手机这种东西,说不准就会被拿去乱翻。
删完了不该留的东西,他发道:“吃完饭了,你呢?”
“在大床上躺着,少了一个人,好空虚寂寞痒。”
“……还痒着啊?我还以为你应该是从痒变疼了才对。”
“我想你。”
“我也一样。新春快乐。”
发完后方泽析匆匆把短信删了,刚好有个伯伯走过来,让他转点祝福短信,帮着也群发一下。
临近深夜,邻居们都散了,各自回家守岁放炮,方泽析去洗了澡,穿着棉睡衣出来和方爸爸一起等着点关门炮。
方爸爸总是揉着脑袋,他一向熬不得太晚,一熬夜就容易头痛。
方泽析说:“爸,你先去睡吧,关门炮我来放。”
方爸爸摆摆手,说:“一起放,等会把你妈也叫出来。泽析啊,刚才这么多人,我都没什么机会跟你说话,你现在工作算是很不错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爸,我才二十五。”
“不小啦,我二十五的时候你都会跑了。不过现在的年轻人结婚确实不早,大俗话我也就不再说了。但你总该开始谈朋友了吧?”方爸爸指了指方泽析的衣兜,后者会意地给他抽了根烟点着,他才继续说,“你们总说自由恋爱,可对象哪那么容易找的,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我觉得,还是门当户对比较重要。找一个人,各方面都谈得来的才行,家境,学历,职业,都得考虑,不然处在一起,刚开始觉得什么相爱啊,到后来就不行了。生活里毕竟都是柴米油盐,结婚结的从来都不是两个人,而是一大家子啊。”
“我……我知道。”方泽析闷闷地回答,他和夏扬就总是好像只有彼此,蒙上脑袋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缠在一起。可,最后呢?他们会怎样?
“不过,虽然我们是这么希望的,但你要有喜欢的女孩子,也可以带回来给爸妈看下,我们都还年轻,二十年以内都不会住到一起,就算是城里姑娘娇气一点,只要你喜欢,我们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不会妨碍你们。就是婚得回来结,这里条件再怎么比不上那些所谓的大酒店,也必须回来结。”
方泽析默默地听着,却满脑子的夏扬。他是有喜欢的人,但不是女孩子。
“要是没有,其实没有倒也更好,你妈早几个月就开始给你找人物色了,初三四的时候你去看看,有一个在县里工作,就是不知道肯不肯跟你北上,两地分居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年纪轻轻就这样总是会影响感情。我建议你还是看看别个,要不,你找个机会调回来也行。阿析啊,大城市虽好,可背井离乡的肯定过得累,你要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试着争取一下调动,从大城市往回调应该挺容易的吧?”方爸爸说着把抽完的烟摁在可乐灌里,“这些话是你妈让我跟你说的,她怕她一开口就唠叨。我说得已经很透彻了,你再想想。工作忙归忙,也得有个家。走吧,时间差不多了,去放炮。”
方泽析沉默地跟着出了空调房,四下渗透的寒冷将他冻得打了个哆嗦,他直吸了口气硬挺着,又点了一根烟。
烟头贴上引线,哧啦啦地烧着,终将爆竹点燃,噼里啪啦的声音跨过一年,最后留下一地烟蒂。
、58
过完了年;剩下几天就是到处走家窜户,方泽析跟着母亲一起,到每个亲戚家说说笑笑。早几年尚不觉得,到了今年;方泽析发现身边都是问他何时结婚的。
农村人结婚总是特别早一些,在外工作的也无可幸免,夏扬说慢慢来,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法慢慢来。
初三的时候方泽析陪母亲去镇上,很“意外”地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和她的女儿。
这种老掉牙的巧遇方泽析配剧都配过不下十部。
方妈妈要去买菜,因为前一晚下过雨,菜场里很是泥泞;两家的母亲就没让他们跟着,特别嘱咐他们一起在门口等。
女孩子看上去很腼腆;穿得淑女说话轻声细语,说喜欢看书和做菜。
方泽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了,他认识的妹子全都张牙舞爪,满嘴的尼玛卧槽劳资,有着一颗真汉子之心。
他不温不火地应付着,让人摸不透他到底有没有兴趣。
女孩子倒是很喜欢他的样子,红着脸给了他手机号码,却不敢提出交换。
等到方妈妈从菜场里出来,方泽析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号码,她顿时显得很是失望。
而方泽析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
他脑中思索的,全是什么时候出柜才最合适。
如果和父母坐下来好好谈,他们大概会震惊会愤怒会斥责会难过,但那些,应该都是可以修复的。
他以前不敢,但现在想试一试。
只是,将来再有人谈论起家庭谈论起子女,他们大概会沉默无语,满心黯然。
这种缺失,是永远无法修复和弥补的。
方泽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母亲用充满期待的询问眼神看着他,他假装没有看懂,暂时选择了逃避。
起码,不能是今天。
回去的路上夏扬给他发了彩信,一张穿着大红唐装的照片,肚子上还绣着一个金色的福字,傻里傻气的样子。
方泽析忍不住笑出来。
方妈妈好奇地问:“和谁聊天呢?这么开心。你是不是谈朋友了?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又不是小时候了。”
方泽析僵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恢复自然,笑说:“是我最好的朋友,给你看照片,是不是很傻?”
方妈妈接过手机看了,白了方泽析一眼,说:“男孩子生得这么好,哪里傻了。这衣服真好看,明年我也给你做一件。”
她把手机递还给方泽析,方泽析接过,觉得从心头乐到全身。
他拿着手机拍了村子里古老的矮屋和朴素的灯笼,发回去给夏扬,说:“我妈夸你长得好看了,她还要给我们做情侣装。”
夏扬回复:“真的假的?竹签儿,我太高兴了,感觉自己都快飞起来了。不过为什么没有你的照片,我想你了。”
方泽析保留了彩信却删掉短信,然后回复:“我觉得我不够傻,不好意思拍,等明年有了情侣装,我陪你一起傻。”
夏扬回了一串省略号,方泽析把手机放回口袋,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打算按夏扬之前说的,先给父母做个全面的体检,然后再试探着说一说。
可惜他连第一个步骤都还没实施,方爸爸就当着他的面晕了一次。
什么前兆都没有,只是和他们坐在一起聊天,说得挺开心,没受刺激也没过分兴奋,突然地就晕了过去。
方泽析急得不行,手忙脚乱打算送父亲去市里急诊,方妈妈却红着眼眶拉住了他,说:“没事,老毛病了。”
方泽析不信,母亲的表情里带着太明显的言不由衷。
但方爸爸倒确实是没一会儿就醒了,看着脸色煞白的儿子,又看了看双眼通红对他摆手的妻子,叹了口气,宽慰地说道:“没事,是良性的。”
方妈妈顿了一下脚,转身就出去了。
“什么……良性的?”方泽析喉咙发干,问得艰难。
方爸爸自知说漏了嘴,沉默了很久,还是遮掩道:“没……”
可他才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方泽析打断:“爸!”
方泽析在人前一向温文,极少大声说话,脾气很好,遇事不慌不乱,能给人稳重可靠的感觉,而今天却是失了分寸,那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满脸的焦急之外还带了几分怒气。
会莫名晕倒的,又怎么可能是什么小毛病。
方爸爸拍了拍床沿,对方泽析说:“过来坐,我跟你说。”
他一直就有些晨起头痛的毛病,常常失眠,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直到两个月前的第一次晕倒。那次昏迷时间比较长,镇上的医生建议去市里看一看,加上方妈妈坚持,两人就一起去做了一堆头部检查。磁共振结果出来,才知道是脑瘤。
“放心,医生说是良性的,就是有点大,压着神经了。”方爸爸从床上起来,没事一样地出去了,不愿再和方泽析继续谈论下去。
方泽析一个人被晾在房间里,大脑一片空白,双手都止不住地发抖,窗外的寒气穿堂而过,让人如坠冰窟。
他拿出手机查了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脑瘤这种东西,即便是良性的,严重起来也会威胁生命。
晚上吃饭的时候,方泽析对父亲说:“爸,去手术吧,能治愈的。你都开始……晕倒了,不能再拖的。”
方爸爸却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我虽然不是什么老古董,但这打开脑袋动刀子的事我总是不太能接受。而且医生说了,那位置不好,手术难度很大,就算去最好的医院做,成功率大概也才一半,还有可能复发。我现在情况其实不算严重,平时忌口就行。”
方泽析静静地不说话,却一直盯着父亲,那眼神压迫得方爸爸有些心虚。
两人一直僵持着,最后方妈妈看不下去,才终于开口道:“你爸爸是觉得,那一半一半的不保险,你爸才这么点岁数,手术肯定是要做的,可万一……他发病的次数也不多,医生说了,还能再等几年,怎么也想先看着你结婚生了孩子,不然要是手术的时候就这么……你爸他怎么能甘心……”
方爸爸接过了话头:“处对象这事急不来,虽然我们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子也很羡慕,却从来没想过逼迫你什么。但说实话,我去镇上做活,看到太多大学毕业回来的,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挑来拣去也没遇见适合的,到了最后就只有被人挑的份。男女都一样,别跟我说什么年纪大的男人有成熟魅力,到时候你是找贴己媳妇呢还是找撒娇女儿?都说年纪不同有代沟,差个两三岁的才最好。那些早早就结了的,现在反而都过得挺好。早些找一个知根知底的,试着再了解了解性子,怎么的也要一年半载,再结个婚生个小孩,到时候也就不年轻了。养孩子,还是要趁年轻,你看我们现在多轻松,隔壁郑伯,都六十多了,还得供儿子上大学。”
方泽析默默地听着,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他用手在口袋中摩娑着手机光滑的屏幕,忍不住说:“我不想结婚。”
方妈妈皱了皱眉,倒是方爸爸笑了起来,说:“你现在肯定这么想,过几年就不会了,哪有人不结婚的,等老了就知道了。像我们现在这样,就算你不在身边,但总有个牵挂,和人聊起来,我们也以你为豪。以后,还想和别人聊孙子儿媳呢。”
“爸,你先手术吧,不然我不放心。”
方爸爸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就知道这事不能让你知道,不然你就存了一件心事,本来就内敛的孩子,这就更没心思谈恋爱了。真没事,我挺好的。也当我是在催你吧,早点结婚,给你办了婚礼,我就去手术,成吧?”
父亲不急不缓的说了一大段,让方泽析想要反驳却不知该从何反驳。父亲的话句句在理,脑瘤手术风险极大,他想在术前先看着儿子成家,也不是什么奢侈的愿望。
方泽析原以为自己需要面对的只是父母的怒火或斥责,却未曾想过等着他的会是让他再也无法张口的疾病。
他一直知道父亲有些头痛失眠的毛病,却只是叫他好好休息,给他寄各种补品,没想过要带他去看一看。
生日那时候母亲给他打电话,大概就是因为父亲的晕倒,自己觉得心神不宁,大概也不仅仅是因为母亲谈到结婚的事情。
方泽析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微笑着说:“上次那个女孩子就挺好的,妈你把她排在前面应该也是很喜欢的吧?对方给我留了号码,我试着聊聊看吧。”
晚上躺在被窝里看到夏扬发来的短信,方泽析觉得眼睛很酸。他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便退出回了另一条:“我明天晚上的飞机,中午可以一起吃个饭。”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女孩子很高兴,变得活泼开朗了一些,说:“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额,不是,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方泽析避而不答,和女孩子谈论起一些别的话题。
说着说着,话题却还是转了回来,女孩子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先掂量掂量自己到底符合不符合。我挺喜欢你的,如果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得想办法让自己不要爱上你。”
女孩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她那最后一句话却让方泽析一个恍惚,想到了夏扬。
他有些手足无措,低下头来,说:“以前我喜欢特别活泼的,总是笑着能让人一看就觉得心情很好的,个子不高,皮肤很白,长一张看上去就想要保护他疼惜他的娃娃脸。现在……”
女孩子拄着下巴听着,见他停顿,便说:“唔,我懂,这个是具象的。那现在呢?”
“现在我喜欢温柔体贴的,什么事情他都会帮你考虑好,你不说,他便不问,只是静静地陪着你。气质沉静,但偶尔也会犯二……”方泽析觉得喉头有些哽咽,便停了下来。
“那……看来我还是有些希望的。”
方泽析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牵动嘴角露出微笑,说:“你希望很大,但什么爱不爱的,还是不要了吧,平淡一些才好。”
女孩子有些惊讶,却真的什么都没有再问,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哦”。
方泽析回家拿行李,到村口的时候看到那位军官值完班放假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和村里人谈笑风生。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让方泽析觉得很刺眼,然而又很羡慕。
这样真的很不错,难怪有那么多人都急着要结婚。
方家爸妈拿了水果给小孩子,小孩子不认生,随他们抱着,嘴里口齿不清但又甜甜地叫着阿公阿婆。
他们和小孩子一起,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们那么喜欢,自己又怎么能残忍地剥夺他们的权利。
方泽析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和他们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