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月色正浓,龙葵看着这一树繁花心中欢喜,盈盈奔至花架下;伸手轻触那柔嫩的花蕊,如扇密睫,墨发星眸,淡蓝色的衣袖似是随风微微起舞,柔柔的缠上那碧色的叶,好似在延绵一段如泣如诉的缘。
花满楼负手立在檐下,他知道此刻眼前的情景一定梦幻般的美丽,就算他看不见,也能想像到龙葵玉立花间的娉婷倩影,感觉空气中洋溢的醉人馨甜,只是这次,他实在没有心情去微笑。
“哥哥,”察觉到花满楼的异样,龙葵轻唤一声哥哥,自花架下回到男子身边,她其实很不解,自傍晚归来,哥哥因何而思虑重重,但有一点肯定,那便是一定同自己有关。
“哥哥有心事,是不是小葵哪里做错了什么,让哥哥生气了……小葵,小葵可以改的,只要哥哥不要离开我……”
龙葵突然带了些怯弱,或许是因为曾经等待的时间太久,而幸福来的又那样突然,让这女孩如此害怕失去,言语中那份慌乱,让花满楼的心生疼。
“不会,小葵,我并没有心事,只是突然有些遗憾,不能看见小葵在紫藤花下的笑颜。”
花满楼叹了口气,轻轻环住龙葵透着沁凉的身体,将头埋进她的颈窝。
他怎能没有心事,更不能不忧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龙葵和整个花家。
他知道花家之于那个帝王,早如鱼梗在喉,就算花家再怎样安分守己,富可敌国在皇帝眼中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
他也知道,若果然有一日,那人以帝王之尊夺爱,他绝不可能那么自私的带龙葵离开,去连累爹娘和所有的哥哥替他受过。
然而他更知道,龙葵的情。一千年前,她为了哥哥跳下铸剑炉祭剑,花满楼根本无法去想像她当时有多痛,一千年,她孤零零的等,正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爱的年纪,却失去所有的亲人,不知道受了多少欺凌,若非祭剑中产生了一剑双灵,有红葵保护,花满楼根本不能想像他是否能会见到小葵。
那样善良的女子,怜惜的心疼,让任何人都无法去辜负,更何况,花满楼爱惨了那个女子,爱的坦坦荡荡,毫无保留。
“真的没有心事?哥哥不要骗我,”龙葵抬起头,认真的看着花满楼,发上零落着些许紫藤萝的小花骨朵,馨香袭人,
“小葵,明日哥哥送你先回江南可好?京城不安全。”花满楼轻轻扳过龙葵的肩膀,却感觉那女孩傻呆呆的看着自己,许久,她垂了脑袋,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哥哥,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可小葵很害怕会给哥哥添麻烦,所以,在疼的伤也不敢告诉哥哥,更害怕哥哥会嫌弃我是鬼……我知道人都是讨厌鬼的,没关系的,要是哥哥真的不想看见小葵,我一定藏起来,只偷偷跟着哥哥……只要哥哥不赶我走,我……”
小葵没有说完,花满楼也没让她说完。
那个温润的男子,从来丰神如玉,犹如缓江春水,脾气不疾不徐,即使单独面对龙葵,也一向保持理智,可现在,龙葵无心的那些话,彻底击垮他所有的冷静。
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轻吻,明显带着烦躁不安,深入的纠葛,似是终于泄出心中的压抑,那温柔又略带蛮横的侵略让龙葵猝不及防。
“你真的不懂么?”花满楼终于停止,抚住龙葵的脸,他的声音跟从前一样,依旧清朗,可龙葵总觉得,又似乎不太一样,像是带了些魅惑和低沉磁感,却让自己莫名的心安。
“哥哥。”
“我一直在,不怕。”
所以有些东西太沉重,花满楼只能选择自己背负,她已经独自承担了一千年,他如何忍心去让那个女孩再有一丝担惊受怕。
“我就知道,哥哥不会离开我的。”龙葵终于解开心结,却丝毫不吸取教训,立刻八爪鱼似的抱住了花满楼,还不停地蹭蹭那男子的胸口,口无遮拦道,
“哥哥,你的心跳的好快,是不是病了。”
花满楼摊开双手,无奈一笑,只是微微抬头让风抚过自己的脸,他真的不敢再去回抱这个女子,因为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面对龙葵的理智防线,早已溃不成军。
天幕明月悬空,人间佳人在畔,紫藤如瀑,倾慕为桨,此刻花满楼只想握住龙葵的手,管他恩怨是非,只与卿同舟,共现世,享余生。
只是,良缘多磨,天命如斯,难许人间见白头。
六月十四,庚子煞北,诸事不宜。
距离决战只有一日之遥,西门吹雪仍未出现,陆小凤担心之余,却也只好先和花满楼去太监窝打探消息,因为几近皇城,所以龙葵便留在李燕北府上,一面同欧阳情姑娘和十三姨太学打络子,一面等待哥哥和陆小凤归来。
然而,哥哥还没有等回来,等到的却是一封御旨,一封奇特的御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六月十四承乾殿,我主圣上大宴群臣百官,特召陆小凤,花满楼,龙葵届时觐见赴宴,以表三人连破极乐楼,青衣楼两件奇案之功,钦此。
“龙葵姑娘,这陆公子和花公子不在,您就代为接旨吧。”那小公公甚是客气,然当他看清龙葵那张脸的时候,表情却显得奇异极了,那是种说不出的惊讶,似乎,又带着欣喜。
常人初见龙葵,皆惊叹于龙葵的美丽,可他除了惊叹,那情绪中,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在涌动。
那小太监自然是激动又欢喜,因为他发现,那位龙葵姑娘,跟他那位万岁爷寝殿中挂的画像一摸一样,哦不,应该说,更美。
、56一舞动京师(终)
午后的乾清殿似乎永远笼罩在一股淡淡的檀香中;朱棣喜欢这种带着佛禅的味道,可以让时刻处于芒刺荆棘中的心稍加安宁,和缓疼痛。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合衣伏在榻上小憩片刻,也仅仅是一刻,便需起身去处理雪片般的奏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使这王位他夺来的,且不论暴虐杀戮之孽;至少在勤政为民上,朱棣是无愧祖先的。
换一个角度;朱允文或许也算是个好皇帝,可他优柔寡断,太顾情重情;温顺绝不是帝王该有的性格,若非朱棣当年八百勇士靖难之役起兵,哪来明朝永乐时期让日寇纳贡、高丽称臣、中土汉学教诲海内四夷的盛世?
当沙漏落尽最后一粒沙,侍立一旁的小太监忙先撤了香炉内的檀香,焚上龙涎。后又换上一盏新茶晾着,宫人预备好热水,棉帕,漱口玉盆,粗盐砂等,好让皇上一醒来便能舒心清爽。
这时候,朱棣不管多疲累,只要拧一把毛巾敷脸,便又是神采奕奕,握着朱笔,用血红鲜艳的丹砂,批阅各地加急的文书,既能批示同朝臣商议出的利国利民的旨令,又能圈定人的死生。
累的时候,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内寝墙上的画像,那画中人似乎也在温柔的看着他,那年轻的帝王认为,也许那女孩真的有什么魔力,看见她便让自己从心底产生一种莫名的欢喜。
以往朱棣身边都是王总管服侍,可今日他奉旨出京去了,因而只留了几个小太监。
按理说,朱棣批奏折,即便是停笔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出声打扰,但今日却横生枝节。
便是那上午去给龙葵宣纸的小太监,见此情形,一个没忍住,多嘴道,
“奴才原来只当陛下画的是个仙女,可宣完旨,奴才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仙女,皇上若真喜欢那画中人……”
朱棣闻言,只看了那小太监一眼,目光之犀利,生生将那小太监吓软了身子,剩下的半句话噎在口中,怎么也吐不出来,此刻他只是伏在地上不停求饶,直痛骂自己不该多嘴,他只想着迎合帝王喜好,却忘了身为皇上,最恨别人揣度自己的心。
“你怎么知道朕喜欢谁,不喜欢谁。”
“奴才不敢妄度圣意,奴才错了,真的知错了,只是今日见了那龙葵姑娘,活脱脱,活脱脱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奴才,这才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是,要是龙葵姑娘能侍奉皇上,她不得乐疯了,那是她三生有幸,皇上您喜欢不喜欢她,这,这不都是她的福气吗。”
那小太监也算伶俐,一番说辞,好歹保住性命。
自始至终,朱棣脸上的表情都未有一丝变化,却没有打断那小太监的话,最后摆手,
“去敬事房,领三十个耳刮子,下去。”
其实朱棣是听说过龙葵的美貌,可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龙葵便是荼山的那个姑娘,因为四年前,看她的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四年后在众人口中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当然,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许岁月对她格外眷顾呢?
其实朱棣早已洞悉王总管同南王世子的勾结,只是不知道他们究竟会用什么方式去反叛。
而这一次的大宴群臣,可算是那帝王精心准备的一台好戏,为的就是要揪出那些怀有异心的叛贼同党。
眯了眯眼睛,朱棣已经开始期待今晚的宴会了,到时候所以疑惑皆可解开。不过那小太监有句话说的倒是格外动听,只是,那女孩真的愿意侍奉自己么?
然而这场宴会对于花满楼和陆小凤来说,太突然,如临门一棒,打的人措手不及。
自太监窝回来,先是皇城侍卫统领魏子云找到了陆小凤,要求他发放代表着观看紫禁之巅决战资格的五条缎带,接着又是接到圣旨,请三人赴宴,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而西门吹雪仍旧失踪,让陆小凤和花满楼很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
而龙葵对此却丝毫没有危机感,她本就是公主,对宫廷并不陌生,只觉得能去这大明的宫中逛逛机会难得。当然,前提是,身边要有哥哥。
不管花满楼愿不愿意天黑,夜晚还是如期而临,就像一个永不失约的朋友。今晚的月亮比昨晚又鼓了些,紫禁城专门派来马车和两队侍卫接人,刻板而豪华尊贵,平添了压抑之感。
官道平铺沉稳,极轻的颠簸下,马车内,花满楼知道此番是福是祸,是绝然躲不过的,突然伸手抚过龙葵发丝,
“小葵,你可喜欢这皇宫?”
龙葵挑开那朱色流苏车帘,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里也是皇宫,只是多用砖墙,不像姜国多用石料,也没有母后绣的江山图卷,小葵喜欢这里的风光,却更喜欢陪着哥哥,哥哥在那里,我就喜欢那里。”龙葵钻进花满楼的怀中,这甜蜜丝毫不避讳旁边的陆小凤。
若在旁时,陆小凤心中祝福,嘴上也必定酸几句,可此刻,这潇洒的四条眉毛,居然真生出几分心酸。但愿,上天能怜佑这对有情人。
承乾宫,说是一座宫殿,却更像是一座江南园林,朱棣为帝,自然坐北朝南居主,百官以此在近处落座,远处亭台楼阁,曲折游廊,湖中荷香阵阵,石桥圆润,汉白玉的台阶细腻,月色湖光,真是醉人。
由宫人指引,陆小凤、花满楼、龙葵的席位设在三品官员之间,对于没有官职的江湖人来说,皇帝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落座后,龙葵身旁正有一丛开的极好的蓝田玉,她是爱花的女子,微微垂首轻嗅芬芳,侧脸精致,发如墨云,那引路的小宫女嘴甜的很,
“都说牡丹国色天香,蓝田玉又是主贵,龙姑娘天人之姿,真是好兆头呢。”
陆小凤看了那小宫女一眼,微微一笑,习惯性的彰显他那风流本性,
“我看姑娘才是天人之姿,在下陆小凤,敢问姑娘芳名?”松松抱肩,慵懒的微笑,竟惹得那小宫女羞红了脸,躲到旁席,可偏偏离去之际,也不知有意无意,落下一块绣帕,刚好飘落陆小凤足底,上面绣着两个小字,婉梨,正是那姑娘小字。
宫灯盏盏,照的昏夜如昼,帝王驾到,百官落定,当执事太监终于停止那调子冗长的礼赋,这场盛大的合宫夜宴终于正式开始。
这时候,龙椅上那一位终于看清那个离自己不近也不远的女子,原果真是她,一丝未变,岁月未老。
朱棣很期待那个女子看见自己将会是什么表情,惊讶,还是倾慕?朱棣不晓得,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漠然。
相形朱棣的“朝思暮年”下,龙葵显得健忘多了,那自负的皇帝打死也没想到,女孩仅仅只是扫一眼自己,便只顾低头欣赏周围的繁花。
龙葵单纯如此,她不晓得这世上,会有人那样骗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即便觉得那龙椅上的人眼熟,也怎么都会将这个帝王和那个书生联系在一起。
女人的直觉一直是种可怕的东西,皇后抱病,因而只有嫔妃伴驾在侧,此中位分最高的,便是冯氏慧贵妃和王氏兰贵妃,一个年轻娇纵而美艳,一个沉稳端庄年龄也略大些。
后宫没有秘密,后宫又全是秘密,皇帝内寝的那幅画,便是公开的迷。
妃嫔们一直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同那画中一样美的人,所以从未想过龙葵果然存在,更没想过,她会出现在宫中。这对那些本就不得宠的妃嫔来说,无关痛痒,但对于那些得宠的女人,实在是称为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
尤其是位分高,又得宠的女人,更输不起,
譬如慧贵妃和兰贵妃。
“皇上,酒过三巡,是该有些歌舞助兴,可乐舞御坊那些歌舞,都看腻了,依臣妾看,不如玩点新鲜的,为皇上助兴?”说话的正是慧贵妃,她终究年轻气盛,比不得兰贵妃压得住性子。
皇帝本正郁闷龙葵的漠然,心中不畅快,听闻此言,倒也来了几分兴致,
“爱妃想玩什么?”
“臣妾看,这百官皆有家眷,这些个年轻的公子小姐,这样好的门第家教,自然才艺也错不了哪里去,不拘什么表演一个,总不至于比乐坊还差,又新鲜,还尽了他们侍奉陛下的心,皇上,你说嘛,好不好嘛?”
慧贵妃娇娆,更有一张巧嘴,朱棣微微一笑,欣然准许。
于是,龙葵悲催了。
各位要问了,这百官家眷献艺,跟龙葵有什么关系?那便不得不提跟慧贵妃可算里应外合,一致对外的兰娘娘了。
眼见这个小姐弹琴含情脉脉,那个千金赋诗情谊千金,刚开始还有几位公子肯上去耍个剑,哦不,舞剑,然到后来,便没有公子肯去献艺了,因为渐渐所有的官员都一致认为,这场承乾宫夜宴,是一次变相的选秀。
于是,谁还傻乎乎的让自己儿子去当炮灰?同时,那些没带姑娘来的官员无不遗憾,脸上全然是一种抽筋胃疼的表情。
就在这时,端庄贤淑的兰娘娘开口,那样自然而不经意,
“咦,那是谁家的小姐,这样标致,好是可人,快叫来进前,让本宫细看看。”
一面说着,一面甩着手中丝帕,好像真的当龙葵是小妹妹。
慧娘娘微微一笑,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