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挂的竟然是一幅蛇的照片。
两条青色的蛇挂在树枝上;好像在晒太阳,他凑过去看,心想秦修那家伙居然真的敢啊,他是认不出这蛇有没有毒危不危险,但是秦修读耶鲁时好像有攻读生物学双学位,他应该清楚。以秦修的性格,一条蛇他未必愿意抬尊手,这一定是瞅准了有两条才拍的。那家伙就喜欢拍这种一窝一窝恶心巴拉的东西。
照片下方有介绍,上面写着:它们是蛇。
这不废话吗?看样子这玩意儿都是秦修写的?
往里面走,下一幅是黄昏下的一群浣熊小子,晚霞和它们毛皮的色泽交相映衬,显得非常温暖。下面的介绍写着:浣熊兄弟们,它们叫哆来咪发索。
尹向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秦修你还好吗?
接着是两只兴奋地张大嘴扑棱着翅膀,如短跑选手般在草丛中冲刺的鸭子,光看照片他仿佛都能听见它们欢快得震天响的嘎嘎声。作品介绍还给它俩配了画外音——鸭子:这就叫野性的呼唤!
还有从埋在土里的半截管子里钻出头的雪貂,管子另一端还卡了一只雪貂,只露出毛茸茸的屁股,哎,不对,尹向东一看下面的介绍,目瞪口呆——雪貂:那就是我的屁股。
尹向东边走边看,越看越沉默,秦修用了各种方式去表现他的主题,他看着用超广角镜头拍摄的水塘,实际上这座水塘也许就不过一个大点的游泳池的大小,但是在镜头下却宛如亚马逊流域辽阔的沼泽;还有用鱼眼镜头拍摄的水面,水下是茂盛的水草和穿梭的小鱼蝌蚪,水上是晚霞下的天空,在鱼眼镜头下看上去就像一只红火的荷包蛋;微距镜头下几只蚂蚁站在一个小土堆上,举着比自己个头还大的碎叶,好不骄傲;树干上一只拇指大的树蛙被拍得像个垂直攀岩的斗士……
这不是随便走走就能信手拈来的,因为这里不是丛林也不是湿地,它不过是一片在夹缝中存在的荒地,没有耐心不下功夫,你不可能拍到这些画面。
“没想到你会来。”
背后传来熟悉的低沉磁性的声音,尹向东意外地回过头。
秦修站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尹向东举了举手里那本《伟大遗产》:“我在上面看到摄影展的广告,有点兴趣就来了,”说着低头翻了翻杂志,轻蔑地撇撇嘴,“不错嘛,明明是被退掉的照片,却能堂而皇之地登在杂志上。”
秦修慢步上前:“说到这个,替我转告令尊大人,他会做出这种事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意外,不过要是他以为我会像我父亲那样任由他耍小手段,那就大错特错了。”
尹向东皱眉:“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我父亲在背后黑幕你?”
“你语文成绩到底有多烂,”秦修又上前一步,抱着双臂,微低着额头,眼睛冷冷睨着对方,“我没有在暗示,我觉得我说得很明白啊。”
秦修的身高优势和恃才傲物的气场让尹向东窝火不已,如果他们现在是野生动物,那他此刻就是自寻死路地闯进了这只豹子的地盘:“我父亲只能提供参考意见,最后决定去留的是评审,你的作品说服不了评审,能怪得了谁?”
“尹向东,虽然我一直替你的智商感到遗憾,但是今天,我真的遗憾至极。”看着被噎得哑口无言的摄影师,秦修冷淡地留下一句“慢慢欣赏”转身离开了。
尹向东哪里还有心情欣赏,飞快就下了楼,将那本《伟大遗产》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恨不得没来过这一趟。
。
“天哪这是蜘蛛吗?我还以为是蚂蚁呢!”
“好可爱,介绍也好好玩!”
阿彻听着参观者的议论声,那只跳蛛他最开始也以为是蚂蚁,听秦修说这种蜘蛛通过模仿蚂蚁躲避天敌。他撞撞秦修的肩,眉飞色舞:“都夸你介绍写得好呢。”
秦修的脸色阴了一下,看来写介绍的后遗症还在。
韩女士让秦修给照片写一些简短的介绍,秦修推说自己不会写,但是为了让摄影展能达到最佳的感染效果,韩女士坚持要由拍摄者来写介绍。秦修和韩女士磨了一下午,最后只能妥协,回到家把照片一股脑堆在茶几上,就倒头在沙发上睡觉了。阿彻一回来见秦修霸占着自己的床,让他起来写,秦修人是起来了,却在照片背后写:蛇,狐狸,雪貂……
阿彻又不厌其烦地让他修改:“你这么写一点感染力都没有,重来!”
北极熊冷冷地瞪他一眼,啪地翻过照片又写:它们是蛇,它们是浣熊,它是狐狸……
阿彻无语了:“你认真点啊!”
秦修搁下笔,闷声道:“没灵感。”
阿彻看着坐在地上头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一副“我就没灵感了”模样的北极熊,真是没辙了,蹲下来问:“那你要怎么才有灵感啊?”
刚问完,就见秦修撩起眼皮,漂亮的眼睛滴溜溜盯着他的裤子。
十分钟后。
“你捏半天了,写了多少啊?”卷毛青年苦逼地问。
秦修右手旋着手里的笔,左手绕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冷淡淡不以为意地道:“第八张搞定,再坚持一会儿。”
“你怎么就爱玩尾巴啊……”阿彻头疼地看着肆意揉捏着尾巴君的北极熊,“要不我送你一只玩具狗,尾巴很逼真的那种?”真的太想一劳永逸地把尾巴君解脱出来了。
“我只玩活的。”秦修说,
真是血腥得要死的回答。
“第九张搞定,”秦修看着无精打采耷拉着的大尾巴,皱眉,“你摇它一下啊,它都没动了。”
阿彻趴在沙发边没精打采:“它不高兴好吗。”
秦修双手捧起尾巴,揉了又揉:“尾巴君你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你主人都不让你出镜……”
阿彻回头看见秦修捧着尾巴说话的样子,脸又不争气地泛了红。
。
黑色的豪华轿车驶过市立美术馆,今天是荒地摄影展的最后一天,大门口进进出出的参观者还是不少。
发福的中年男人在车里耸肩摇摇头,又翻了一下报纸,上面甚至有关于荒地的专题报道,这段时间以来那些环保人士同时也在电视网络各种媒体上进行号召和宣传,被拉来助阵的有新安大学生物学院的教授专家们,还有作为联合国环保大使的明星。可是有什么用,男人把报纸一叠,真是幼稚,招标会不可能因为这个就停止。
车子抵达招标会现场,男人下了车,看见与自己同时下车的威盛集团的老板,这场竞标,两人将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两人互不交谈一前一后走进市政大厅,发福男人忽然一愣,正在前面等电梯的那道背影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光是一道背影仍不难看出那份年轻和优雅,像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年轻男子转过头来,朝身后二人颔首微微一笑。
安嘉冕?男人一下就认出那张俊美儒雅的脸,安氏也来竞标那块地?
他和其他人一样,并不看好安氏,安氏是人民币玩家,玩土地不是它的长项,但是安嘉冕沉静的侧脸,却让他觉得难道这场非此即彼的招标会结局会有异数?
JASON陪安嘉冕和行政助理一起来参加招标会,报价过程十分枯燥无聊,行政助理百无聊赖地看着手里的标书,安嘉冕却跷着二郎腿翻着一份风投资料。
“还是摄影工作室?”JASON惊了。
“这次比之前好多了,”安嘉冕低头把那份文件刷拉拉翻了一遍,“至少没有狗爪印了。”
“你真要投资这个工作室?”JASON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怎么会,”安嘉冕换了一条腿跷起,低头闲闲地扫视着,“我只是让他重写了一遍。啊,不错,把摄影展的部分也写进去了,还是有救的嘛……”
你又不投资你让人家重写个鸟啊?
。
因为前期的造势,荒地竞标也成了大众关注的话题,一直有记者追踪报道,终于到了这一天,好几家报纸都用大头条报道了中标结果,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中标方爆出大冷门,即不是金达,亦不是威盛。
“安氏?!”王子琼举着报纸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末了一琢磨,“对了,我记得之前给咱们办摄影展的那个基金会,就是安氏的吧?”
工作室里一阵诡异的安静,王子琼看着秦修冷峻的侧脸,识相地噤了声。
阿彻也吓了一跳,把报纸拿来仔仔细细通读了一遍。报纸的风向很奇怪,安氏竞标获胜,其实和金达威盛获胜意义没什么不同,但是报道却称这是环保接力的胜利?
当然其实也有理由这么说,因为安氏的中标方案不是娱乐城游乐园,而是湿地公园。政府想必是在舆论压力之下才最终选择了安氏的方案。因为此前《时报》等报刊媒体普遍预测荒地将建成娱乐城或游乐园,所以这样一来,当湿地公园的方案最终胜出时,大家都觉得欢欣鼓舞,觉得荒地总算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可是阿彻却感觉哪里不对,秦修这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应该也察觉到了。那天晚上他趴在沙发上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件事的始末,又上网查了查之前基金会做的那些宣传,惊讶地发现,从始至终,安氏基金会五个字就没浮出过水面,就连摄影展的手册上主办方都只有市立美术馆,哪里都找不到安氏基金会的蛛丝马迹。
为什么?大金毛从椅子上跳下来,答案其实已经昭然若揭。
给安嘉冕发去短信,以为对方不会回复,却没想到立刻就收到了回信——明早十点,湿地公园。
、82
阿彻迫切想知道安嘉冕这么做的理由;虽然他不介意为这个人鞍前马后,但是这一次却隐隐有种被利用的感觉;他知道秦修心里也有疙瘩。
第二天是周末;他依约来到荒地;荒地没有入口,他就等在秦修曾经领他进去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倾倒的铁牌,他坐在上面冥思苦想了很久,直到十点整,看见那辆优雅霸气的白色大切诺基朝这边姗姗驶来。
卷毛青年沉一口气,戴好帽子起身。
“你重写的资料我看过了;”安嘉冕下车后将一份文件夹递给他,“这次还不错,不过可惜安氏不会投资摄影工作室。”
阿彻默默接过文件:“我知道。”
“你知道?”安嘉冕稍感意外,“那你还重新整理一遍?”
“我知道你让我写有你的用意,”阿彻笑了笑,“我觉得你是在教我。”
安嘉冕看着阳光下笑容腼腆的大男孩,沈彻这小子很少这么笑,只有刚认识那会儿才会假兮兮地腼腆一下,熟了以后那都是大大的灿烂笑容八颗狗板牙一直伺候你。
“……学长,如果你想竞标这块荒地,你可以直接告诉我。”阿彻沉声说。
安嘉冕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你跟我来。”
阿彻跟在安嘉冕身后走进这片曾经的荒地,未来的湿地公园。只是看着安嘉冕的背影,看他在密林的格局中依然优雅从容毫无阻碍的步伐,他就觉得这已经不是那片他和秦修曾经来拍摄的荒地了。那感觉就像跟着一位年轻高贵的国王,那些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植物仿佛都臣服在了这个人脚下,烙下了安氏的印记。
巨人的花园,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安嘉冕边走边眺望:“这块荒地占地5000多亩,包括所有动植物在内,物种174种,你觉得它很美,我也这么觉得。但是这片荒地能一直这么存在下去吗?”停下脚步冷冷地一侧首,“这不可能。”
安嘉冕声音的质感很柔和,但是这四个字却比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锋利。阿彻心情有些黯然,他其实也知道不可能,但是摄影展如火如荼,环保人士专家名人奔走呼吁,人们的反应又是如此热泪,总会让他怀有一点期待。
“未来它不是变成娱乐城,就是变成游乐场,或者也可以考虑我给它的第三种可能性,变成一座公园。”安嘉冕说。
阿彻沉一口气:“如果让我选,我肯定会选择湿地公园,我只是觉得,你从一开始就这么告诉我们会更好。”
“我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们,我需要的是环保志愿者,真正能唤醒人们对这片荒地喜爱之情的人,而不是‘支持我们吧,湿地公园比娱乐城游乐场好玩多了’这种弱智营销。湿地公园?那是什么?光听名字这玩意儿和娱乐城游乐园有多大区别?”安嘉冕撇嘴耸耸肩,“你们必须坚信你们在为荒地上生物们的福祉奋斗,而不是为安氏的湿地公园计划奋斗。”
阿彻没说话,他对眼前这个人一直有一种毫无条件的信任,安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就像多年前在体育馆的洗手间里安嘉冕对绑匪说的那番话,尽管让他不好受,他也没有怀疑过他这样做的正确性。他相信安嘉冕做任何事情都无需解释,因为他带来的每一个完美的结局就是最好的解释。可这一次,明明安嘉冕亲口对他解释了,但是那种被利用的感觉仍没有消减分毫。这不该是安嘉冕行事的风格,他所认识的那个安少爷,不管做什么,都该是让人信服的。
安嘉冕转过身:“沈彻,我是个商人,最终我看到的还是这片荒地的商业价值,建成湿地公园以后,这片荒地外围的部分会建成酒店,高级公寓和休闲场所,实际上这片荒地被保留下来的部分不到六成。我这么说了,你和秦修还会帮我吗?”安嘉冕看一眼蹙眉不语的沈彻,越过他径直往回走,“走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安嘉冕说要给他的东西,是一张五十万的支票。阿彻看着支票,心中突然觉得很愤怒。
安嘉冕也看出来了,这小子不管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他把支票塞进小麦卷裤兜里,留下一句“这是你们应得的”,转身上了车,车门拉上,窗外的卷毛青年却忽然出声:
“……真的只能这样?”
安嘉冕从车窗里睨着他。
“假设这片荒地有可能完全保留下来呢,你会放弃竞标吗?”阿彻看着他,眼神认真地问。
安嘉冕打量他许久:“你到底是希望能保住荒地,还是只是希望我一直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
阿彻被问得语塞。
“虽然我帮过你,但我也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个商人,你所喜欢的动物保护基金会什么的,还都只是我作为资本家压迫员工后才有的副产品。”安嘉冕淡漠地道,“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离我的世界远远的吧。”
车窗升起,阿彻看着白色切诺基亮起尾灯,忙掏出支票追上前:“等等!这五十万——”
一股尾气喷在他脸上,切诺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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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去了帝王大厦,想退还支票,但是安嘉冕没在,前台女秘书一脸好笑的表情:“你不想要别管它就行了啊,这上面有日期的,等着十天后它过期就好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