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说什么,说他不愿意,说他还想过几年出宫去找谢书逸,说他还要去乌里沙漠找寻卫彦,说他已经再也不想沈家曾经的那些荣耀,他只想开家点心铺子,和哥哥们好好生活下去。
可是,这些,他半个字都不能说。
他也不能违心说自己如何高兴,如何感谢柳华然给他这个福分,毕竟宫侍是服侍天子,就算他曾经是一等公的儿子,做宫侍,也是抬举。
对于皇家来说,再大的世家也只是一个家,而不是一个国。
大梁四海之内,唯穆之一姓,才是真正的世家。
沈奚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屋里烧着暖暖的地龙,他却只觉浑身冰冷。
他不乐意,柳华然也是早就知道的,否则他不会费那些口舌说这个,当年南宫与他以世家身份做宫侍已经十分难得,今日沈奚靖虽然已经是败落世家的仅存遗孤,但他毕竟也是世家,与人同夫,必然心中不满。
可是他再不满,又能如何?
他柳华然定下的事情,便一定要实现。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要的,绝对都能到手。
想到这里,柳华然又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你伤还未好,吾已经吩咐阿南,从今日起你便不用再做活计,你的位置已经另找人顶替,吾已找了宫人所的教习管事,请他帮你熟悉宫侍的规矩,待年节之后,便与皇帝说了,给你抬个份位。”
沈奚靖依旧跪着,不言不语。
他已经听明了柳华然语气里的意思,他在告诉沈奚靖,事情都已定好,再无回旋余地。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当沈奚靖从正殿里退出来时,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金灿灿的太阳。
旁边边楼南笑着说天气真好,沈奚靖却只觉头晕目眩。
38、第三十八章 。。。
不知边楼南那边对慈寿宫的宫人都说了些什么;宫人们对沈奚靖的态度;虽然并不显得有多恭敬,但疏离是一定有的。
就连一向同他亲近的三月与四月;也都开始规矩起来。
没两日,宫人所那边便派了个教习管事过来;管事姓张,态度还算和善;让沈奚靖叫他张叔。
沈奚靖这些年已经做惯宫人,再捡起主子的样子;总觉有些别扭。
那一段时候,他每日晚上想这个事情,都觉得难以安眠。
但好在他记忆里曾经锦衣玉食仆役成群的生活并没有完全消散;十来天工夫便有模有样起来。
他到底留着沈家的血脉。
转眼便是十二月二十二;冬至。边楼南给的药很好,带着淡淡的玫瑰香,他额上的伤如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
这一日是沈奚靖的生日。
他小时他爹说过,他生那日大雪纷飞,整个帝京雪白一片,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他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沈奚靖想,他自幼亲族俱忘,颠沛流离,后又入宫为奴为仆,如今眼看出宫无望,他则要终生在这深宫中为侍,也不知爹爹口里的福分,到底都显在哪里。
这一日沈奚靖特地找了边楼南,问他可否去朝辞阁一趟,取些未带来的物件。
边楼南许是得了柳华然的令,想也没想便应了,叫他早去早回,年前是再没机会出去。
沈奚靖嘴里千恩万谢,特地把云秀山早就给他备好的过年新衣换上,从慈寿宫侧门离开。
他心里清楚得很,柳华然让他去朝辞阁看云秀山,并不是对他心软或是念“旧情”,他只不过是给他一个微不足道的甜枣,好让他将来为他卖命。
虽然那日柳华然没说叫他到皇帝身边做什么,但沈奚靖想也不会简单,他之前都派了四个,这么多年,也还在清心所住着,想必没有事成。
这会儿不算太早,沈奚靖到朝辞阁时,周荣轩刚用过早膳,在屋里打发时间。
云秀山自他走后已经升为大宫人,正在主子跟前伺候。
虽然朝辞阁大门开着,但沈奚靖却不能直接进去,只在大门口叫了正扫院子的小宫人,那小宫人认得他,帮他上去找云秀山。
不多时云秀山满脸喜色从正殿出来,一把拉住沈奚靖的手,把他拉到两人先前住的屋子里。
他先前睡的那张床依旧空着,云秀山也没往上放其他东西,显然是还想着,他能有一日回到朝辞阁,同他一起生活。
沈奚靖鼻子一酸,心里难过之极。
他们之前想的那些生活,已经变成泡影。
云秀山拉沈奚靖坐他床上,正忙着泡茶:“你怎么就这么过来,今日你生辰,我还想说求主子允我出去一趟,转眼你就十七了,去年没过成,今年怎么也得给你补上。”
“表哥,别忙了,我要早些回去,只过来跟你说说话。”沈奚靖赶紧拉住云秀山,让他坐自己边上。
见他这么说,云秀山也没坚持,他们兄弟两个没什么好见外的。
自打十一月柳华然千秋那日沈奚靖出了岔子,云秀山就整日担心,他想去看看沈奚靖,但又怕给他惹麻烦,每日都很煎熬。
就连周荣轩也来安慰他一句,跟他讲:“太帝君不是个喜欢变卦的人,他既然那么罚了安乐,便不会改,你且安心。”
这些话云秀山心里都明白,却还是为他担忧。
他们虽都在宫中,但永安宫这样大,只隔一个宫门,便仿佛隔了千山万岭,并不能时时得见。
“表哥,我没事,你看,我头上的伤都好了,你且放心。”沈奚靖对云秀山笑笑。
云秀山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见果然没有留下痕迹,这才放下心来:“今日匆忙,修梅也无空,下次表哥再给你补上长寿面。”
沈奚靖心里又酸又软,难过之极,他点点头,道:“表哥,我与你说个事情,你且慢慢听我说。”
云秀山见他说得这样慎重,答应一句,认真看着他。
“柳太帝君让我年后做宫侍。”沈奚靖叹了口气,淡淡说道。
“……”云秀山听了没什么反应,只盯着他发呆,好半响,他才猛地睁大眼睛,一张脸刷得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再与、与表哥说一遍。”云秀山结结巴巴说道。
沈奚靖抿了抿嘴唇,把那日柳华然与他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云秀山听。
云秀山一直没插话,他安安静静听着,表情却狰狞起来。
等沈奚靖把话都说清楚,云秀山终于忍不住,狠狠说道:“他们这些皇族,都不把我们当人看,想怎么摆布便怎么摆布,景泰那年的血都还未干,现在又来打你主意,要是有机会,我真想亲手杀了他。”
他虽然平素温和有礼,看起来比沈奚靖脾气还要好,但他生起气来,却更猛烈。
云秀山激动的样子,沈奚靖是见过几次的。
当年在上虞,他生病了不能上工,云秀山就是这样凶狠地与工头对骂,他手里拿着那把破镰刀挥舞在工头眼皮底下,活活把工头给吓跑。
越是平时胆小怕事的人,爆发起来,才越令人心惊。
沈奚靖赶紧一把捂住云秀山的嘴:“表哥,你冷静些,这话可是大不敬,咱们都是家里最后一点血脉了,这话不要再说。”
云秀山颤抖的身体渐渐平缓下来,沈奚靖松开手,见云秀山表情已经不再狰狞,才说:“表哥,这事只是那位一厢情愿,皇上还不一定答不答应,往好处想,说不定有转机。”
这也是这些天来,沈奚靖想过得最好的结果了。
穆琛不可能任凭柳华然摆布,塞给他什么人都收着,像沈奚靖这样相貌的,并不顶尖,充其量只是好看,想必入不了皇帝眼。
但云秀山听了他这话,仔细看他一遍,脸上表情更加晦涩难辩:“他会答应的,我弟弟这么好,他不会笨到拒绝。”
他话里满是绝望,沈奚靖听了心里一痛,却什么都说不上来。
两兄弟俩在屋里坐了好久,只是静静靠在一起,谁都没讲话。
其实这些天来,沈奚靖已经渐渐平静,他已经接受自己要做宫侍的事实。
终于,沈奚靖开口:“表哥,也别这么难过,你看皇上长的多清俊,我不亏。”他想要摆出一副笑脸,却终究没有成功。
“小五,都是表哥没用,等以后,你要是实在在这宫里待不下去,说什么表哥也要把你领出宫去。”云秀山一把抱住沈奚靖,哽咽说道。
他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忍了这么久,再也忍不下去。
沈奚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艰涩地说:“好表哥,我相信你。”
云秀山无声哭了起来,长久以来的压抑伴随着不能保护至亲的痛苦一并爆发出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却更觉难过。
在这里,他们连哭都不能尽兴。
不多时,云秀山放开沈奚靖,他擦干净脸上的眼泪,认真盯着沈奚靖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沈奚靖听他说:“奚靖,我们早晚一天,能全家团聚。表哥跟你保证。”
他很少叫按名字叫沈奚靖,一直都是小五小五喊他,可是今天,他变换了对沈奚靖的称呼,沈奚靖感觉到,他们的未来,已经往另一个岔口前进。
“好,表哥,我相信你。”沈奚靖说。
沈奚靖过去看云秀山,给他带了许多慈寿宫赏下来的小物件,又把身上的银子都拿给云秀山,叫他帮他收着。
这些钱,放他身上,并不安全。
云秀山没说什么,一一帮他收好,又给他拿了两个新作的荷包。
那荷包绣得简单,但胜在实用,沈奚靖高兴接过,互相叮嘱几句身体,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云秀山把他送到宁祥宫门口。
他站在门槛里往外开,正午阳光下,他弟弟身形修长,腰背挺直,已经不是宫人时卑微的样子了。
云秀山心里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知柳华然让沈奚靖做宫侍,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无论如何,事情都已注定,再无回旋余地。
这个年节沈奚靖过得十分忙碌,他每日都要跟着教习宫人学习那些繁多的规矩,但做主子与做奴才是不同的,到底宫侍比宫人规矩少得多,沈奚靖记性很好,学得很快,那位张叔对他态度益发好了起来。
他不仅规矩教得好,照顾起宫侍来也极有一手,没多久,沈奚靖竟觉得一双手白净起来,他屋里没镜子,也不知脸上如何,但头发是见黑了。
张管事给他身上用的膏药显然并不普通,他近日吃穿也比以前精细许多,沈奚靖猜想是柳华然授意,但他越是明白这一点,就越紧张。
柳华然在他身上花的功夫越多,就证明他要他做的事,越难。
正月十五,正是上元佳节。
这一日,柳华然又把沈奚靖招了去。
沈奚靖进屋照例要跪,被边楼南轻轻一扶,没让他实打实跪下去。
沈奚靖心中一惊,正想给柳华然请安,却听他讲:“小靖,吾就知皇儿定喜欢你,吾前日与他讲了你的事,他可是想也没想便应了,明日旨意便会过来,表叔先恭喜你了。”
这一下,沈奚靖便不能继续站着了,他迅速跪下去,张口便说:“奚靖谢太帝君恩典。”
距离上次来慈寿宫正殿,过了约月余,沈奚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这一次表现十分的得体,连最后一点慌张与不满都无。
柳华然满意点点头,示意边楼南开口。
边楼南再次把沈奚靖扶起,道:“给沈主子道喜了,不过太帝君这有件难事,得沈主子帮忙想些法子。”
39、第三十九章 。。。
这便来了;沈奚靖心里一凛;顿时全神贯注起来。
他要听好边楼楠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边楼南扶起他,让他坐桌旁的高背椅上;这才开口:“几年前,太帝君丢了样东西;想让沈主子帮忙找回来。”
沈奚靖只浅浅坐了小半椅子,他背挺得很直;但一直低着头看膝盖,露出来的半张侧脸;似乎带着笑,但又看不真切。
边楼楠边说边打量他,见他没有并无惊讶或是害怕样子;便回头看柳华然。
柳华然吃着茶;轻轻收了收下颌。
“那是一块帕子,太帝君也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你若在今上那瞧见花样好看的,拿来给太帝君便是,你且晓得。”边楼南说。
他一不说帕子的纹样,二不说为何找那帕子,只能证明一点。
那东西对柳华然很重要,重要到他不惜找来一个又一个宫侍给皇帝,重要到他连沈奚靖这样的落魄世家子弟也想要利用。
可是,他怎么不想想,沈奚靖到底姓沈。
边楼南说完话好半天,也不见沈奚靖反应,只得又去看柳华然。
柳华然脸慢慢冷下来,他盯着沈奚靖仔细看了看,浅浅说了一句:“你表哥也长得不错。”
沈奚靖脸色刷的白了,他突然觉得柳华然很恐怖。
这宫里发生的一切,除了皇帝所在,其余都在他眼里。
他每天紧紧盯着这个他掌控多年的内宫,就算从帝君变为太帝君,他也丝毫不想放掉手里的权利。
他已经习惯于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可是,有什么事情,却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就是这样一个漏洞,让小皇帝手里拿到了他本不应该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他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极为隐蔽的秘密。
沈奚靖一瞬间就想明白这一点,柳华然都豁开面子来威胁他,那正说明他非常有用。
冷静下来,抬头看向柳华然。
这大梁最尊贵的男人,他历三朝,握有实权,他总是优雅地、高贵地看着他人,就像现在看沈奚靖一样。
沈奚靖从椅子上站起,他以晚辈礼向柳华然行礼,开口道:“奚靖定不负所命。”
柳华然定定看着他,他也回视柳华然。
他们这样对视良久,久到沈奚靖就要支撑不住时,柳华然先别开了目光:“你省的就好,只要吾在这慈寿宫一日,便不会亏待你。”
沈奚靖笑笑,答:“奚靖谢过太帝君。”
边楼南把沈奚靖送出正殿,站在门口看他,对他说:“今时今日,已经抬举你了,你好自为之。”
沈奚靖冲他道谢,转身离开。
边楼南回到配殿,柳华然还坐在那里,屋里阳光很足,但柳华然却并不显高兴样子。
他轻手轻脚走到柳华然背后,轻轻给他锤起背来。
“主子,奴才并不觉得沈奚靖靠得住。”边楼南说。
柳华然冷笑:“这些人,都靠不住,可是,也只能靠他们。”
边楼南沉默不语,那样东西对于柳华然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因为就连他,也不知边楼南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是个帕子,但那帕子到底何料何色,到底有什纹样,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一概不知,他也聪明地从来不问。
边楼南踟蹰片刻,又问:“他从前毕竟是朝辞阁的人,您不怕他把事情说与皇帝听?”
他这问题似乎问得有些傻,柳华然笑起来,说:“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他可比他父亲聪明多了,要不然你以为,为何皇上的儿子都死了,废帝独没杀他?”
说到这里,柳华然心情似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