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杜的宫人约莫十七八岁,头发有些干黄,身形很瘦,看起来就像镇日咳嗽的痨病鬼。但沈奚靖能肯定,这位杜哥哥身体没有病。
在这宫里,一旦得了重疾,便会被拉到黑巷,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内宫。
那杜哥哥领着他们七拐八拐,直到来到东书房门口,才停下来跟他们讲话。
他声音很轻,沈奚靖听得十分吃力。
他说:“你们切记得,我不来开门,这里一定不能进。”
东配殿跟西配殿开阔式的布局不同,一旦绕过隔断,那么看到的便是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
在百鸟争春的木纹之中,一把金灿灿的金锁安静拴在门上。
这里作为皇帝平日看书习字的地方,监管极为严密,沈奚靖终于知道为何他们两个刚来便被分派过来,主要是因为人手太少,而且也可能其他人皇帝并不放心,新来的小宫人反而好一些。
沈奚靖看着那杜哥哥开锁,心下叹气,果然,书房对于皇帝来说,比寝殿还要更重要些。
杜多福手里的那串钥匙一共有二十几把,有十把大的,十把小的,沈奚靖粗粗看去,竟然分不出那些钥匙的区别。
但杜多福显然做惯了开锁的活计,麻利地挑出一把打开外门的锁,又用小的那把打开内门的锁。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小书房,里里外外上了两道门,两道锁。
杜多福领着他们走进屋子,随手把那金锁扔在外室的茶桌上。
沈奚靖不敢多看,只低着头跟着他进了里间,说是里间,但还分了好多屋子,有几个摆放的都是书卷,剩下一间似乎是待客的茶室,最大的那间,便是皇上的正经书房。
沈奚靖一进去,就知道一上午的活计,靠他们两个也是很难干完的。
这间十分宽阔的书房里,偌大的书桌横在北侧,书桌后面是一组八扇的书柜,那书柜是黑檀木镂空花雕,木格蜿蜒盘绕,沈奚靖估摸着,要把那八扇书柜擦干净,也得一个时辰,更何况靠东墙那一侧放了整整四个多宝阁。
上面除了玉石瓷器,还有一些假山盆栽,每一个都看起来干干净净,想必,最少也得一个时辰。
不说屋里那四盆叶子翠绿的金桔树,还有靠南侧放置的两组茶桌,单看那两大组书柜多宝阁,就够沈奚靖和平喜忙活的。
显然,有钱人家出身的平喜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小心翼翼问杜多福:“杜哥哥,上午只有我们两个打扫吗?”
杜多福回头扫他一眼,点点头:“我一般辰时初便过来,你们要是忙不完,也可提早两刻过来。”
听他这么说,沈奚靖明白了,杜多福估计提早来,是为了给皇帝收拾前一天写的字看过的书,这些不能让他们看见,所以必须要提早半个时辰,但因为平喜一句话,便给他们多加了两刻时,说明这位杜多福比方安岑权利还大些。
虽然他还不是管事,但沈奚靖想,皇帝能让他打理书房,想必不一般。
杜多福虽然话不多,但人还不错,给他们细细说了要怎么擦洗书柜和多宝阁,这才离开。
他一走,平喜脸上就浮现出一些不情愿来,但他没说什么,和沈奚靖一道打了水,开始仔细擦了起来。
平喜不愿意擦多宝阁,他知道那个地方一旦打破了任何一件,都够他吃十几板子。
他不愿意,沈奚靖也不愿意,他们争执半天,才终于妥协,他们两个换着擦,一人一天。
时间,就在沈奚靖不停擦拭换水拧抹布中过去,等到了中午好不容易擦完所有的物件,他和平喜的手都泡红了,累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奚靖刚把脏水倒出去,回来就看到杜多福站在书房里打量。
他眼睛不大,人也看起来病歪歪,但是沈奚靖却知道,这一位眼睛肯定很尖,并且不能得罪。
果然,因为沈奚靖和平喜上午做活十分仔细,杜多福绕了一圈,没挑出什么毛病,便满意点点头,领着他们两个吃饭去了。
不得不说,永安宫里的伙食还是可以的,即使是像他们这样干杂役的小宫人,中午也有一个带点肉汤的荤菜和一个素菜,一人一大碗米饭,一个粗面饼子,沈奚靖吃得很香。
他想起上虞那些日子,但凡徐海能有口这样的伙食,也不会只得了风寒便离去。
平喜饭量不大,他粗粗吃了米饭便把饼子扔在一边,沈奚靖看他只掰了一半,便跟他要了剩下一半,用手绢包好揣在怀里。
只要身上有吃食,他才觉得踏实。
日子如流水般划过,一个月里,沈奚靖竟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宫殿的真正主人,皇帝穆琛。
他只是每日都在擦擦洗洗,在上虞做惯粗活的手,也经不起整日泡水,下午他们虽然不用擦洗书房,但是锦梁宫里那么多隔断回廊,却要每三日清洁一次。
加上三年前入宫的那一批小宫人,他们一共只有十来个人来做这活计,下午也没有什么空闲。
虽然手指头都有些发红起皮,但沈奚靖却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他总是闭着嘴,仔细干着活计,吃饭的时候都吃的干干净净,但凡有平喜吃不完的饼子,他都要过来,饿了就掰一块塞嘴里。
因此,虽然每日工作都十分辛苦,但沈奚靖却胖了一些,看上去再也没有那种灾民样子。
在即将要开始值夜前夕,平喜突然病了,他白天还勉强跟着沈奚靖干了书房的活计,可是下午回了房间,便再也起不了床,他开始发烧。
沈奚靖跟方安岑请了假,照顾他一下午,喂水擦汗的。
平喜难得跟他讲了句:“谢谢。”
沈奚靖笑着回他不要多想,他理解他,因为他也在上虞病过一遭。
他们病了,宫里是没有大夫给看的,就连太医预名,也只给管事叔叔们看,可轮不到他们。
平喜是累病的,沈奚靖找不到药,只能拿着平喜给的一点碎银子找到杜多福。
因为他们两个一直在书房干活,所以跟杜多福熟一些,他人倒是不错,收了平喜那些钱,给了他几颗药丸。
沈奚靖千恩万谢走了,他知道药不能乱吃,但平喜已经起不来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倒了些热水,给平喜吃下一颗,平喜拉着沈奚靖的手,突然说:“安乐,你想家吗?”
沈奚靖目光有些飘远,他想要哽咽,却发现眼泪早在七月十九那个晚上流光,但他还是说:“想,我们都想,你好好的,等十年后,就能回家。”
平喜点点头,闭上眼睛睡去。
第二日,他还是没有好。沈奚靖没办法,又给他吃了一颗药,喂了他几口粥,便独自去了书房。
杜多福见平喜没来,便知道他病得不轻,只得叹口气:“今日你一个干吧,下午皇上要去上林苑习武,不会过来,你中午吃过饭,过来继续把活干完,我会跟方叔交代。”
沈奚靖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只能开始干活。
因为诺大的书房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干起来十分缓慢。等到中午吃饭时,他才做了平时的一半不到,等吃过饭回来,他又撸起袖子继续擦起多宝阁来。
那上面的每件器物都比他值钱,无论是台座,底架,还有上面的宝物,都要一样一样擦干净,然后轻轻摆放在一起。
沈奚靖做的极为认真,直到一个清亮的嗓音打断他的工作:“你是谁,怎么这时还在书房?”
11、第十一章 。。。
沈奚靖赶紧把手里的青花牡丹纹盘摆放到枣红木托架上,转身跪在地上:“回皇上话,奴才安乐,是书房的杂役。”
他其实有些慌张,因为他认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随着他的话,一双鹿皮靴子出现在他眼前,黑色的袍服下摆绣着祥云彩绣,走动间波光粼粼。
这是沈奚靖,第二次见穆琛。
沈奚靖僵硬地跪在地上,青金砖平滑莹润,却有些寒凉刺骨,虽然是盛夏时节,但沈奚靖还是浑身冒冷汗。
黑衣少年在他身前站了一会儿,见沈奚靖低头安静跪着,便走到书桌后坐好。
“起来吧,朕又没责罚你,怕什么。”穆琛的声音有些淡,沈奚靖听不出情绪。
他只“诺”了一句,缓缓站起身体。
穆琛仿佛并不在意有个杂役在屋里工作,他长袖一挥:“你且做吧,声音小些就好。”
他坐在这里,倒叫沈奚靖怎么安心干活,但皇上既然发话,一个小小的杂役安乐,自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拧干净抹布,继续擦拭多宝阁。
这间书房他和平喜二人日夜打扫,其实里面摆放的这些古董根本就不脏,但是天子行地,却要时刻保持干净整洁。
他这边干活安静仔细,那边穆琛却从书本里分出心思。
其实他今天是要去上林苑习武的,可是那个教习师傅见他是个小皇帝,言语里多半有些放肆,穆琛一生气,便着人通传左相颜至清,叫他好生换个会说话的。
他们总说他还小,当前要务先学治国之道,政事有左右二相以及四大重臣,出不了什么乱子。
但他却对这些清楚得很,按理说,他即位时才十岁,他十皇叔镇守边疆多年,年轻有为,无论怎么说,也不应立幼主,可偏偏让他做了皇帝。
真是笑话,他父皇哥哥们活着的时候,谁都没关注过他,反而他们死了,他倒显得金贵起来。
穆琛一边想着,一边走神瞥了眼那个正忙活的瘦小身影。
那不过还是个孩子,十来岁的年纪,却要进宫为奴,劳作十年才得以出宫。
他小时候跟爹亲住在清心所里,对于宫人的生活,知道甚多。
“你叫什么名字?”穆琛又突然出声,吓了沈奚靖一跳,索性放下手里的最后一件谷纹玉璧,转身答话:“回皇上,奴才姓沈,名安乐。”
“安乐?”穆琛想想,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抬头朕瞧瞧,总觉得没见过你。”穆琛索性说。
沈奚靖缓缓抬起头,他脸上有些惶恐不安,额头上有些薄汗,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细细的红线。
是他!穆琛有些愕然,他这锦梁宫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不过这些宫人里,他就只记得身边几位大宫人以及管事们,小宫人们,他是一个都不认识的。
说起来,他对沈奚靖印象这样深,其实还是早年万寿宴上见过他。
或许沈奚靖不记得,也或许记得不能说,但穆琛对他印象却十分深刻。
那是宏成三十四年春,先帝四十一岁万寿节。
那一年,他刚刚八岁,因为是宫人所生,吃穿用度和帝君与侍君们所出的皇兄们没得比。
但他到底是皇帝的儿子,是天家皇子,也要为父皇祝寿。也就是寿宴上,他看见了沈奚靖。
他知道他是沈侍郎家的庶子,知道他有一块祖父送给他的鲤鱼玉佩,知道他有对他极好的哥哥们,也知道他曾经穿着锦缎长衫,作为世家子弟进宫拜寿。
那个时候的沈奚靖也就五六岁,白白胖胖,可爱至极。
哪里像现在。
穆琛的目光从他脸上一直滑到鞋面上,他长高了,瘦得不成样子,头发干燥枯黄,穿着过大的粗布豆青色衣裳,一双褐色的布鞋都有些旧了,露出些许线头。
沈奚靖有些不安,他动了动,手里的抹布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一下。
穆琛的目光又回到他的手上。
那是一双做久杂活的手,红肿,破皮,骨节宽大,早就没了往西的细白圆润。
穆琛记得,当年沈奚靖抓着他那块玉佩,一双小手比白玉还好看。
作为先帝最小的儿子,穆琛没有皇弟,所以当他见过沈奚靖后,却每天都在想,有个皇弟该多好。
可是,景泰之乱那一年过去,他当了皇帝的时候,却又那么庆幸,先帝只剩他一个儿子。
如若不然,他现在,可能跟他的哥哥们一起,葬在文帝亲王园寝里,而不是锦衣玉食,成为这个锦梁宫的主人。
景泰之乱那一年,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穆琛不知道别人,但起码,现在东书房里的他们两个,已经错乱了命运。
“你的手,会痛吗?”穆琛忍不住,轻声问他。
沈奚靖猛地抬起头,又匆匆低下去,低声答:“回皇上,其实习惯了,也还好,不耽误干活。”
他的整个行为做派,已经跟大人无异了,明明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却要过早地长大。
穆琛冷笑一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沈奚靖突然听到穆琛冷笑,以为皇帝有什么不高兴,“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奴才知错。”
穆琛突然有些厌烦,他不知道是厌烦沈奚靖已经完全没有过去那般天真可爱,还是厌烦自己的无能为力,他闭了闭眼,冷声说:“没你事,不用打扫了,出去吧。”
“诺,谢皇上。”沈奚靖松了口气,支起身体,拎着那个看起来颇沉的水桶出去了。
因为管事叔叔们教过,在主子面前离开,需要面对主子退到门外。
沈奚靖是极认真的人,虽然穆琛是他来宫里见过的唯一一个主子,但也颤颤巍巍,拎着水桶,倒着退了出去。
沈奚靖走了,穆琛的心却更加烦闷起来。
他知道,景泰之乱那一年,帝京有一半的世家遭受了厄运,那些他曾经见过的世家公子们,已经有大半死在流放的路上,剩下的,则艰难地在边城活着。
穆琛是有心叫他们都回帝京来的,不是他心地软弱善良,而是他知道,那些人里,有很多世代忠良,许多人为大梁流过血失去过亲人,许多人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才有大梁这三百年的繁华。
如果世家子弟都如沈奚靖这样入宫为奴艰难存活,那么朝廷,就要让天下读书人寒心,谁还愿意入朝为官?
可是,无论是柳太帝君还是两相四大重臣与世家们,却没有一个人提出抚慰忠臣遗孤。他一个十岁的“皇帝”又能说什么?
他知道,那些大臣家里荒废的宅院有许多都被世家与太帝君外戚柳家做霸占,他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但是他可以等,等到他真真正正成为皇帝的那天。
可是沈奚靖他们这些遗孤们,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十一岁的皇帝坐在屋里纠结哀愁,九岁的沈奚靖却已经回到屋里,照顾仍旧不大好的平喜。
这一夜里,两个人都没睡好。
宫里的日子其实很枯燥,尤其是皇帝还小,不需要侍人的时候,每天就显得极为漫长。
因为大多数宫人们,都没有什么盼头。
但沈奚靖却觉得日子越发充实起来,他和平喜已经摸透了书房打扫的规律,每天只有一个半时辰便能干完,剩下的一点点时间,平喜喜欢小心翼翼研究那些古董上的图案花纹,他偏好古玉和瓷器,沈奚靖听他说过一次,他家是做古董生意的,尤其在古玉和瓷器上造诣颇深。
沈奚靖则喜欢偷偷看穆琛书房里的书,因为每隔十天左右他们才打扫一次书库里的藏书,所以沈奚靖很简单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