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在的锦梁宫离御花园很近。
绕过大殿,穿过回廊,即可到达。
这里是皇上闲暇休闲赏花的地方,尚林局的宫人打扫亭台浇灌花木,倒也不用他们锦梁宫人做什么。
整个永安宫里,一共有三座园林,一座御花园,一座慈寿宫跟前的芳草园,还有一座其他宫侍经常去的百香园,三个里面以百香园占地最为宽广,以御花园最为精致美丽,以芳草园最为绿意盎然。
这三个,沈奚靖一个都没去过,今天去御花园,他还是很高兴的,当然也不是为了赏灯,而是单纯为了看一眼云秀山。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叫云秀山这么多年表哥,心里早就当他是自己亲哥哥。
他不仅仅是沈奚靖在这座偌大宫殿里的唯一亲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以说,他是沈奚靖支撑下去的希望。
这一晚的御花园极漂亮,沈奚靖不知道它平素是什么样子,但是此刻看去,石子路两旁挂着的薄纱宫灯各个都不是凡品,有锦鸡、狐狸样的动物灯,也有各种水果样的彩灯,有彩翼蝴蝶,有红翅蜻蜓,有憨态可掬小猪,也有玲珑可爱的兔子。
平日里清爽宜人的御花园,这会儿倒是五光十色,映衬的各色花木美不胜收。
沈奚靖看了几眼新鲜,便不再盯着花灯看,只是一门心思寻找云秀山,可这日似乎宫人全部过来,诺大的御花园里密密麻麻都是人,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人山人海里,要找个人真是比登天还难。
他不停在人群里走着,想要找到表哥。
一直到夜里风寒,人群终于散去,他还是没能找到云秀山。
沈奚靖紧紧捏着手里的袜子,心里觉得十分难受。
好不容易又活过一个年头,可身边竟没一个亲人,孤身一人的滋味太难受,他站在变得空荡荡的御花园里茫然无措。
“小五!”一把熟悉的嗓音似乎击碎了沈奚靖周身的寒冷,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云秀山正站在一盏七彩宫灯下,他带着笑,正冲沈奚靖招手。
一股浓浓的喜悦涌上沈奚靖心头,他往云秀山跟前跑去,快走到他面前时又放缓了脚步。
“表哥,我刚才怎么没瞅见你?”沈奚靖埋怨道。
过了年,云秀山就十三岁了,他比初进宫是高了许多,人看上去也圆润一些,因为性格良善,整个人显得温和有礼。
他见沈奚靖跑过来,棉袄里露出的内衫领子歪七扭八,突然红了眼眶。他咬紧牙关,微微偏过头去,不想叫沈奚靖看到他难过。
他长大了,知道自己作为哥哥,要照顾好沈奚靖,不能每次都沈奚靖照顾他。
14、第十四章 。。。
沈奚靖往他跟前凑凑,见他伤感,也跟着红了眼睛。
说起来,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着面了。
云秀山细细把他打量一番,见他比上虞时高了胖了,人看上去精神也还好,便放下心来,把他拉到凉亭里坐下,认真问他半年来生活琐事,沈奚靖一一答了,又问他过得如何。
“我跟你也差不多,”云秀山笑笑说,“周太淑人是圣敬太帝君的好友,以前做宫侍时就对太帝君多有照顾,所以现在他虽然因为身份问题只是个太淑人,但皇上却时时感念他以前的扶照,隔三差五便回去探望,我们这些小宫人待遇自然也就跟着好起来。”
沈奚靖赶忙问:“那太淑人为人如何,你有没有挨过打骂。”
云秀山听他这么一问,笑出声来,回道:“太淑人性格极为温柔,你看皇上,因跟他亲近,性格上也有些像,你们在锦梁宫里没有挨过打骂,我们那边是更不会有了。”
他这么一说,沈奚靖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不好意思笑笑,又跟他说现在每天都能吃饱饭很开心,才依依不舍走了。
云秀山起身把他送到御花园边上,摸了摸他的头:“小五,表哥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只要我还在这宫里,就一定尽自己所能来照顾你,你好好干活,多吃点饭,等万寿宴时,表哥再来看你。”他说完,把一个包袱放到沈奚靖手上。
“就知道你不会做衣服,表哥给你缝了两件内衫,估摸着你长高了些,做的有点大,你穿的时候仔细些,把边免起来,将就着能穿好几年。”
云秀山和沈奚靖同样是刚进宫的宫人,想必做的活都差不多,每天从早忙到晚,也不得什么空闲,沈奚靖知道云秀山一番心意,也没拒绝,只把那双做得寒碜的袜子塞进云秀山手里,跟他说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走了。
等回到屋里,他打开那个包袱,才发现云秀山给他做的内衫并不是宫里发的白棉布,而是掺杂一些锦线的杂锦,这种布并不名贵,但却柔软细腻,一尺比棉布要贵几十个铜子,穿起来自然比棉布要舒服得多。
云秀山能给他做出两身内衫,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自己那双袜子真是太寒碜了,沈奚靖沮丧地想,转而又惦记起明年万寿宴给云秀山拿些什么。
他们人少位卑,能得到的东西十分有限,却想把最好的留给仅剩的亲人。
在天启二年的这个年节之后,沈奚靖和平喜依旧在东书房打扫,赵多宝被调离锦梁宫,又有一位慈寿宫的大宫人孙多吉被调来接替赵多宝的工作。
从他们的名字上看,应该是同一批入宫,年岁也相当。
沈奚靖见过他几次,人长得倒是比锦梁宫里最漂亮的张祥荣还要好看,但是性子偏冷,轻易不跟他们这些小宫人说话,脾气也很不好,小宫人都很怕他,沈奚靖倒是没觉得什么,平喜却在晚上偷偷跟沈奚靖念叨:“长那么好看,谁知道那位有什么意思。”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在忙碌的工作之间,两年时光匆匆而过。
大梁天启四年,沈奚靖已经十二岁了。
这两年里,大梁发生了许多事情,这座空寂的永安宫,同样风云变幻。
这两年,沈奚靖依旧同平喜一起打理书房,他们两个极有分寸,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都分得很清楚,杜多福升上东配殿管事,连带沈奚靖和平喜也高升一级。
大梁宫人一共只有三个等级,九品,八品和七品。
大部分宫人都是九品与八品,到了七品就被称为大宫人,再往上便是管事与总管一级,这两种都是宫官,拿朝臣从九品与九品俸禄,跟宫人有明显的区别。
沈奚靖和平喜他们两个一直是九品宫人,这一下子变成八品,每个月的月钱也从二两涨为三两,虽然工作还是那么多,但沈奚靖还是很高兴,涨了钱,让他多干点他也愿意。
这两年里,宁祥宫逝五位太侍人,三位太淑人,慈寿宫的大总管也因年岁太大而告老还乡,除了锦梁宫、慈寿宫与宁祥宫,其他的五宫十六所全部为空。
到了大梁天启四年,十四岁的睿帝穆琛束发,依旧没有任何宫侍。
十二岁能做八品宫人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大部分都是像沈奚靖与平喜一般,因为上面的大宫人做了管事,顺带高升他们一级。
虽然他们还是在东书房做杂役,依然不能时时得见天颜。
对于这一点,沈奚靖是不大在意的,而原本很在意的平喜,也在多年的劳役生活之后,归于冷静,他现在已经和沈奚靖一样,就是想早点回家。
这两年里,沈奚靖又见过云秀山三四次,两次是年节时的花灯会,还有几次是他来锦梁宫送东西。
周太淑人虽然位卑,但还是时常挂念皇帝,闲暇时,便喜欢给他做衣裳。
皇上的服制可严格,也可随意,所有大典,每日的小朝,三天一次的大朝,都要穿着祖制之服,冠冕玉带一样都不能少。
平素却可随意,皇上对于生活并不是很精心,所以衣衫用度也很简单,都是苍年替他着想,周太淑人给皇帝做的几乎都是内衫,他原是尚服局的宫人,手艺自是极好。
沈奚靖见过几次皇上穿周太淑人做的内衫,洁白的云纱绢上缀着素雅的竹叶,在外袍里面时隐时现,飘逸又出尘。
大梁天启四年春,这一日又是沈奚靖值夜,因为五年一次的扩选还没开,所以他们这些小宫人依旧要按例值夜,他还是值东书房。
天气虽然回暖,但空无一人的东配殿里还是有些寒冷,沈奚靖披着有些旧的棉袄,靠坐在宫灯下看书。
这一日,他看的是《岚山夜语》,一本讲述岚山灵异鬼怪的书。
夜晚宫里安静至极,沈奚靖看得也越发投入起来。
知道一把清亮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把他从光怪陆离的鬼怪世界里抽离出来。
“书看得很认真,你哪里来的?”
沈奚靖猛低抬头,却发现皇上穆琛竟然穿着内衫,随意披了意见斗篷,披头散发站在他面前。
迎迎宫灯照耀下,穆琛一张脸宛若白玉。
随着年岁的增加,他身上的气度也越发森严,虽然看上去清俊宜人,但实际上宫里的许多小宫人都很怕他。
他已经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少年天子了。
沈奚靖赶忙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在穆琛面前:“奴才该死,不知皇上驾临。”
“起来吧,跪什么?又没人看见。”穆琛说话有些随意,他不知道从那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
因为怕走水,所以书房晚上都会把火盆熄掉,每天都安排人值夜。沈奚靖就是做的这个工作。
见皇上进了书房,沈奚靖赶忙把那本书揣进袖子里,跟着进去燃起火盆,
屋里渐渐暖和起来,穆琛扬了扬下巴:“把门关上,怪冷的。”
沈奚靖又去把两道门都关好,便有些局促地站在书房角落里。
穆琛坐了一会儿,觉得暖和了,又拿眼睛扫沈奚靖。
沈奚靖左手摸着那本烫手的书,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饶命,安乐罪该万死。”沈奚靖哆哆嗦嗦吐出这句话来。
这倒换穆琛惊讶了,他好奇地问:“你怎么就罪该万死了?”
沈奚靖一咬牙,把袖子里那本书拿出来捧在手上:“回、回皇上话,这本书是奴才,在书库里拿的……我、我没敢动皇上经常看的那几间,这书平时皇上很少涉猎,我才,不是,奴才才斗胆……”
他越说脸越红,断断续续,终于说不下去了。
听了他的话,穆琛哈哈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才发现沈奚靖才跪在地上:“好了,多大点事,起来吧,朕赐你免罪。”
见皇帝似乎并没有生气,沈奚靖站起身,把那本书放回书库,回来取了些下午刚存在隔间的泉水,拿到书房里给穆琛煮茶。
虽然他不是专门近身服侍的,但煮茶这门手艺却学过,在家时,也时常看父亲们饮茶。
书房里有几种穆琛平时惯喝的茶,沈奚靖不知道用哪一种
穆琛这会儿正坐在书桌后面,右手在扶手上撑着额头,虽然已经点了灯,但还是有些昏暗,沈奚靖看不到他的表情。
“皇上,”沈奚靖轻声说,“皇上,想喝哪种茶?”
穆琛没有回答,沈奚靖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个平时夜晚从不来书房的主子,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就连沈奚靖犯的错,也没有说什么。
但沈奚靖还是敏感地发现,他其实情绪很低落。
“喝毛尖吧,那个苦些。”
沈奚靖泡了茶,端了一杯放穆琛跟前。
他正要退到角落里站好,却被穆琛猛地拉住了手腕。
“坐旁边吧,不用拘礼,坐吧。”穆琛的手很热,他很用力,沈奚靖不敢挣脱,只得坐到书桌旁的凳子上。
索性,穆琛很快便放开了手。
沈奚靖不敢放松,只坐了半张凳子,他神色恭敬而谦卑,把一个小宫人该有的心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穆琛沉默地喝着茶,他没有再说别的话。
沈奚靖只好沉默地僵硬地坐着,不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困顿。
白天在书房忙了一天,晚上还不能睡觉,这真是太折磨了。
“安乐,你对你爹,有印象吗?”穆琛放下茶杯,突然开口问。
15、第十五章 。。。
“我八岁时爹亲就死了,不过我那时候已经记事,所以现在时常想念。”沈奚靖清醒过来,立马回答。
他一直觉得,在主子面前,只要问心无愧,只要都说实话,便能好好地。
“我爹死的时候,我也刚十岁。”穆琛回了他一句,又不说话了。
沈奚靖脑子有些迟钝,没有注意到他用的不是“朕”字,而是“我”。他只是马上又变得昏昏欲睡。
“你喜欢这皇宫吗?”穆琛又问。
这简直是特地来折腾我的吧,沈奚靖心里憋气,却不敢发,只能磕磕巴巴说:“我觉得,宫里挺好,挺好的。”
他这次说的,不算是假话,在沈奚靖眼里,皇宫里的工作比上虞的要好,他能吃饱,不用挨饿受冻,但是也不好,他不能跟哥哥们在一起,时时担心做错什么事,还要伺候突然不对劲的主子。
就比如现在。
“你们想必,都不喜欢这里吧?可这里,是朕的家,离开这里,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或许穆琛有些困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沈奚靖却觉得他这话特别凄凉。
“皇上,你可以让这里,变成你的家。”
沈奚靖很困,却突然想跟穆琛倾诉一下:“当年我去上虞的时候,觉得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好处,哥哥弟弟们死的死亡的亡,到了上虞后还死了二十多个,那里风沙很大,干燥少雨,地上的粮食多半不出数,可是我们活下来的人,倒也慢慢适应了,我们在那里有个小茅屋,在生活了大半年后,我们也能在下工后说‘一起回家’,其实人的适应能力挺强的,皇上你应该比我们这些奴才厉害得多。”
他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穆琛却能窥出一二。
那一句话,像一个打火石,点燃了他心里的干柴。
沈奚靖清醒了一些,当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忙站起来:“皇上息怒,安乐逾越了。”
穆琛摆摆手,说:“上那边靠着睡下吧,我看会儿书。”
沈奚靖听话地走到书房另一边的椅子上坐好,他本来不想睡,打算皇帝一有召唤便赶紧伺候。
可是他无论怎么懂事,也不过是个孩子,没过多久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沈奚靖依旧按照往常的时间清醒过来,当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在书房时,简直吓了一跳。
他猛地站起身,却从肩膀上滑落一件衣服。
沈奚靖低头,沉沉的黑色映入他的眼帘。
原来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有些窘迫,应该伺候人的人却睡着了,还劳烦主子给他盖了件衣服,真是很丢人。
那件披风里面有一层貂绒,看起来不是很厚,却极暖和,比他身上的那件破棉袄不知道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