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憋了这么久才来问臣,想必你 想的问题很重要了?”名忧尘笑道:“皇 上是否觉得那谢青君会成为天都的祸患 ?”
“朕相信,忧尘定有妙策吧?”
“我们虽未起争夺他人国土之心,但 绝不容人欺凌。所以皇上无需多虑,微 臣同样认为,若有机会,必须对谢青君 赶尽杀绝。不过此事,容后再议。”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应与我们为 敌。难道两国世代友好相处不行吗?”栾 天策轻轻叹息,握住名忧尘的手,“我知 忧尘将来定会谋取凉国。你仅是因为南 夷叛乱,不愿在这时与凉国开战罢了。”
“皇上倒是越来越了解微臣了。”名 忧尘看着定定望向他的栾天策,脱口问 道:“莫非皇上觉得微臣不应该那样安排 ?”
“凉国先对我朝起了挑衅之心与不良 之意,朕和忧尘想的一样,日后定会办 了他们。不过朕担忧你的身体,多造杀 戮于阳寿无益,忧尘还是要在这方面多 注意一些。”
“秦王以前也这样劝过微臣。”名忧 尘听栾天策这样说,胸口微暖,他说到 栾青宁之时眸光变得温软,嘴角泛起微 弱的笑容,“皇上和秦王不愧是手足血亲 ,想法倒是颇为一致。”
栾天策不再细问,他握着名忧尘的 手更加用力,好像恨不能将拽在掌心里 的手捂进体内,将身旁这个人的血肉与 他的身躯融为一体。
大军很快回到京都,栾天策依了名 忧尘的上奏,厚赏南方与凉国边境的三 军将士。皇帝接着又以骆斐勋平南有功 为由,力主封其为镇南大将军,说是若 不封赏功臣,唯恐南方将士不服。
名忧尘没与栾天策争论,他似乎不 惧皇帝有意培植自己的兵力一事,应允 了栾天策措辞强硬的提议,仅是分派了 两名大将前往南方为骆斐勋的左右副将 。
接着,名忧尘又以南方屯兵过多将 破坏天都全国兵力平衡为由,遏制镇南 大将军的调兵令,让快速赶去南方的两 员副将领了皇帝的圣旨,务必监督协助 骆斐勋将征调的人马均匀分配到各藩王 处,严格控制每位藩王手中握有的兵力 ,不得超过二十万。
这样的安排看似合情合理,也有利 于将来防止藩王作乱,栾天策无法不接 受,因为名忧尘好像退让了一步,让他 的心腹大将暂时当了镇南大将军。
处理完这些事,栾天策看向神情莫 测的名忧尘,回想与对方在凉国边境朝 夕相处,腻在一块儿的时光,恍然中竟 有了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名忧尘退下朝堂,见两名心腹内侍 眼带疑惑便轻笑问道:“你二人是否不解 ,我为何没有撤去骆斐勋的职务?”
“奴婢担心那位骆将军会成为皇上的 得力助手,将来不利于大人。”
“我派遣的副将与骆斐勋都持有皇帝 的圣旨,他们也明白皇帝和我的意思。 要稳坐南方就得除掉异己。骆斐勋与我 的人都明白,看谁能找机会先下手杀掉 对方,剩下的就是堂堂正正的镇南大将 军了。”
“奴婢见皇上很相信骆斐勋,想必那 人有些本事。不知大人派遣的人会不会 是他的对手?”
“他们的本事不在羽卿之下,动作向 来比羽卿快。若抓不住机会建功立业, 那我留着这些奴才还有什么用?”名忧尘 淡淡说道,打算从偏殿走到掖鸿宫处理 堆积的奏章,心中暗自猜测栾天策接下 去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竟然莫名有 几分期待与兴奋。
不料一名内侍匆匆赶到,小声告知 了沉夜几句话。沉夜听了脸色微变,急 忙走到名忧尘身后,躬身禀报。
“大人,秦王殿下病重,撑不了几日 了。他眼下想请您过去叙话。”
名忧尘先是微微一凉,继而皱眉沉 吟不语。他想了想,赶去秦王的宫殿。
“青宁,你怎么消瘦至此?”名忧尘 瞧见得知他到来的栾青宁挣扎着要从榻 上起身,连忙上前按住好友。低头见栾 青宁脸色苍白,因双颊向内窝了进去更 显清减,呼息也似微弱,心中止不住酸 涩。
“我躺在这里太久了,想起来坐坐, 你不必紧张。”栾青宁强笑着按住名忧尘 的手,好像没有什么握力。
名忧尘见栾青宁坚持要起身便吩咐 婢女拿来一个大大的靠枕,放在栾青宁 身后,再与那婢女小心扶病人躺下。
一屋子的婢女见此情形,心中亦叹 掌控天都的相国对秦王真是大大不同, 她们知道栾青宁在弥留之际少不了有贴 心话要对这个位高权重的大人说,都乖 觉地退下了。
名忧尘随行的人也在孤灯和沉夜的 带领下告退,此地只剩下榻上的栾青宁 与陪在他身边的名忧尘。
“忧尘,你我的交情由来与别人不同 ;有些话,我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说了。” 栾青宁语声低沉,吐字倒是清楚,他平 日那双有如秋水般清亮的眼里透着淡淡 的光芒,精神变得好了一些。
“你心中想什么,我会不知吗?是不 是想对我说,你与我有时很像,身不由 己陷在某些场合之中?”名忧尘反手握住 栾青宁的手掌,轻声安慰:“你身子不好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静心调养。”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忧尘,你 仔细听我把话说完。”栾青宁歇了一会儿 ,忽然笑了笑,带着些自嘲。
“我平常不管政事,与你异常亲厚, 但在大事方面总会偏着自家兄弟。”
“我知道,所以楚王还在世的那次宴 会上,我对你说不必明里暗里都向着皇 上。”名忧尘盯着栾青宁疲乏的脸,柔声 说道:“我那样说不是怪你,而是知道, 若你认为有愧于我,在我离世之后你会 于心不安,说不定我刚在阎王殿报到, 你就来找我了。”
栾青宁听名忧尘说得轻松,一直深 锁的眉头微微展开,脸上的郁色稍退。
“你我引为知己,亲如兄弟,但我活 着就无法跳出身为皇族的约束与职责。 如今我要去了,反倒看开了。有几句心 里话,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你慢慢说。”名忧尘见栾青宁异常 坚持,不好再劝,只得轻轻抚着病人的 手安慰。
“以往,我认为你可以将栾氏皇族取 而代之。你之所以没有那样做,可能是 在等一个名正言顺改朝换代的机会。但 我与你相交越深,这种想法却变得越淡 。”
栾青宁说到这里,气息变得急促, 隔了一阵之后才又恢复平静。
“忧尘,你手中牢牢捏着兵权似乎不 愿皇上夺走,却又好像不介意给予他机 会?你是打算戏弄他,还是想彻底打击 他?”
“若看这些,世人说我有意夺走天都 也有理由。”名忧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竟是十分随意,全不将栾青宁忧心忡忡 的话放在心中。
“那些人没有看到你享用了帝王之物 却不回自己的府宅居住,弄得家宅萧条 ,屋中没有堆积丝毫金银财宝;你手握 大权却没有胡乱任用族中亲属,就算朝 中某些官员由你的亲戚担任,但百官皆 知没有人能比他们在那个职位上做得更 好。”
“世人皆说你独揽大权,霸道欺君, 又有谁知你殚精竭虑、忧国忧民?所以 此时此刻,我看不懂你,也不知你真正 的心意了。”
“青宁,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名忧尘语气平淡地说道:“病了就好 好疗养,千万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乱想,我只是不知你这样肃 清朝中旧质、打击腐朽官员,诛尽反叛 逆臣、轻慢帝君与太后把持朝政与三军 ,将自己累得一身是病,还惹来无数怨 恨是为了什么?”
栾青宁定定看着名忧尘的双眼,似 乎用尽了全身之力一字一句说道:“如今 我快要离开这里了,这或许是我的解脱 。”
“青宁,休得胡言!你还年轻,以后 的路长远得紧。”名忧尘看见栾青宁对他 露出的微笑,一如往常清雅恬静,心中 更觉难受。
“我这样说仅是想让忧尘明白,此刻 的我心中对皇室再无牵挂,我只希望你 至少能为自己而活。这样,也不枉你一 世为人了。”
“至少能为自己而活?”名忧尘大为 意外,他完全没有想到栾青宁竟然对他 说出这样的话。但见好友脸色挚诚,双 眸恳切地看着他,名忧尘中陡然涌上一 股暖意,嘴上却轻笑说道:“你不担心我 真将你三弟从皇帝的宝座中拉下来?”
“莫说我即将离开此处,不能顾着身 后之事;就算日后还能待在皇宫,我也 不愿看你再这样独自一人,默默背负重 担。”栾青宁轻声咳嗽,一会儿之后缓缓 将话继续说下去,“我若去了,你要好好 保重。”
婢女这时送来栾青宁必须按时辰服 用的药,秦王轻叹不语,望向名忧尘的 目光越发柔软,带着淡淡的忧郁,最后 竟然有些依依不舍。
名忧尘深深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好 友此刻露出的这种,好像与他永别的神 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毋需再言。 你我皆是久病缠身之人,应当明白,眼 下要紧的是先将病治好。青宁,你务必 要将心情保持舒畅,不要终日胡思乱想 。”
柔声劝慰了几句,从侍婢手中接过 药,亲自喂栾青宁服下大半碗,又拣了 趣事陪着病人说了一会儿话,最后见好 友乏了,名忧尘叮咛秦王身边的人好生 伺候,跟着告辞。
走到殿门之前,名忧尘忽然又听到 栾青宁细如蚊蝇的语声飘到耳中。
“忧尘,好自为之。”
“多多保重。”名忧尘静静立在殿门 处,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转回头再看栾 青宁,口中沉声吐出这四个字,心里感 到一片茫然。
定了定神,名忧尘忽略好友定定投 在他身后的温热目光,极力压下心中的 怅惘与离奇浮现的一丝了然,快步走出 了皇帝特许秦王留宿皇宫养病的宫殿。
下册 第十五章
孤灯与沉夜见主子少有的心不在焉 ,没像往常那般招来御医,询问栾青宁 的病情以及嘱咐他们好好为秦王治疗, 心中皆感奇怪至极。但他们聪明地闭禁 嘴巴,不敢在这时打扰名忧尘。
回到掖鸿宫,名忧尘又怔怔沉思了 片刻才让孤灯送上奏章批阅。不一会儿 ,用午膳的时辰到了,天都的皇帝理所 当然地出现在名忧尘面前。
名忧尘原以为皇帝又像平常那样找 他共进午膳,谁想栾天策进入掖鸿宫之 后奔到他身前,猛然伸手将他牢牢抱住 。
“皇上,这是为何?”名忧尘微微皱 起了眉头,尽管皇帝这个拥抱不带平常 的情色意味,但众宫婢和内侍讶然慌忙 垂头的情形仍然让他非常不快。
栾天策没有理会名忧尘的责问,结 实的臂膀越收越紧,似要将揽到怀中的 人勒毙,让立在一旁看得担心不已的孤 灯和沉夜忍不住壮胆,轻轻唤了几声“陛 下”。
然而这些人恭敬的颤声提醒没有名 忧尘的一声轻叹有效。栾天策在到怀中 人不经意吐出这声叹息之后,圈搂的力 道稍稍放松了一些。
“忧尘,适才宫中来报,二哥……去了 。”
名忧尘默然不语,微微垂下眼眸。 四周的人听到皇帝闯进来之后终于憋出 一句话都松了一口气,但又听到这个噩 耗,人人低头,心惊胆颤地被孤灯和沉 夜领着,缓缓退出宫去了。
“你怎能如此平静?好似早料到一般 ?忧尘,二哥是你最好的朋友,朕以往 都有嫉妒你与他亲厚的友情。莫非你认 为不久之前曾去探望二哥,见过他最后 一面便安心了吗?”
“逝者已矣,微臣和皇上就算再难过 也无法挽回他了。”名忧尘黯然摇头,眸 光幽冷哀伤,“我刚刚见过他,听他最后 对我剖心的那番话之时,已经猜到会有 这样的结局。只是我万没有想到,这一 刻来得如此之快,看开青宁真的是一刻 也不愿再留在皇宫里了。”
“忧尘,你究竟是天性淡漠还是另有 想法?若然此刻走人不是二哥而是朕…… 你还会这么无动于衷吗?莫非,这天下 只有父皇一人才能让你动容?”
“天策。”
猝然听到这样一声轻柔的呼唤,渐 渐说得激动的栾天策如遇雷击,赫然愣 住。
年轻的皇帝第一次听到名忧尘唤他 ,语声中不带冰冷与疏远。
栾天策心中一片茫然,就连什么时 候,名忧尘抽手轻轻抚拍他宽厚的后背 也不察觉,只能迷迷糊糊凭着本能再次 沉入名忧尘的怀中,更加用力地抱住宽 慰他之人的腰腹,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青宁生性淡泊,最厌阴谋诡计也不 喜欢讲究排场,他那样的人不适合永居 皇家,受世俗之见约束,如今西去,说 不定是解脱。我们应尊重他的喜好,遣 散服侍他的侍婢,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栾天策静静听着,感受名忧尘怀中 的温暖,没有说话。他与栾青宁的感情 虽无栾竣泓那般要好,但在皇室众兄弟 姐妹中也算亲厚,此刻才从听闻秦王突 然病逝的噩耗中恢复过来。
“青宁生前颇受先皇疼爱,他的陵寝 就建在距离先帝陵附近的郡县吧。你看 这样安排,可好?”
栾天策听到名忧尘初次以商量的口 气同他说话,而且还似乎将他视为自家 人,提到了“我们”这样的字眼,他只觉 如在梦中飘荡,脑中空白,恍然不觉周 身之事,亦无心再追究和责怪名忧尘之 前的冷漠,甚至忽略了怀中人异常的冷 静。
栾天策恍然又记住先皇宾天之时, 名忧尘没有流露出丝毫情感的刻板神情 。面对那样的名忧尘,他能说对方不在 乎,能说对方凉薄无情吗?
此刻被他紧紧拥着的人应该也非常 难受吧?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栾天策烦乱矛 盾的情绪渐渐平息,他想到栾青宁性情 温柔,生前不爱铺张浪费,深觉名忧尘 的建议符合逝者的喜好,便点头应允了 这些提议。
“你从凉国与我方的边境赶回,不要 太劳累,午膳还是得按时按量吃的。”栾 天策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转了话题, 同时不忘让杜成憬吩咐皇宫内务府与礼 部安排栾青宁下葬一事。
“皇上让微臣处理此时即可,请不必 担忧。”名忧尘淡淡说道:“皇上不要只 顾着说臣,你也需要时时保重龙体。”
“朕知忧尘说得在理,但此刻心中难 受,真的没有胃口用膳,只想看着你用 些菜肴,不要和朕一般不饮不食。”听见 名忧尘又将对他的称呼改了回去,神色 也如以往那般淡漠平静,栾天策心里泛 起苦意,“我知你也对二哥的事难过得紧 ,你身体向来不好,好歹也喝些参汤吧 。”
说着,皇帝不让名忧尘反对,径直 让人备参汤去了。
门外躬身等候传唤的人见状,心中 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