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天策不再迟疑,如旋风般一口气 奔到掖鸿宫,见这座宫殿内外竟似无人 伺候,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一盏灯火 也没有,精美如昔却毫无生气。
“这里的人呢?朕不是令他们以王候 之礼好好伺候他吗?为何只有你们两人 ?”栾天策见听到动静从内殿出来的孤灯 ,张口怒问。
“皇上,您难道真不知道吗?自从您 三个月以前对掖鸿宫不闻不问以来,御 膳良和御医院就没有向这里送过菜肴和 药物了。每日都是奴婢们想尽办法才为 大人找来一点薄粥使他勉强续命,那些 人每日按例清扫庭院,将这掖鸿宫打理 得极好就是不提供食物。”孤灯哭倒在地 ,哽咽说道。
“朕不是令人要好生照料他的吗?傅 御医呢?”栾天策勃然大怒,张口喝问。
“傅御医告老还乡了,其它御医说无 人令他们为大人诊治,都不肯前来掖鸿 宫。大人一直不许奴婢惊动陛下,上次 奴婢实在忍不住想告知陛下这件事,但 被您赶回来了。从此以后他们变本加厉 ,如今就连烛火和棉被都不送了。陛下 是知道的,我家大人最畏寒了,他,他 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冷的天气?尽管奴婢 将所有的衣物都搭在大人身上,但屋内 没有炭火和厚被子,他能挨到此刻已是 奇迹了。”
栾天策的目光变为森冷,在得快要 爆发之刻反而镇静焉,甩手飞快脱下皇 冠与那身碍眼的喜服扔到沉夜手中,“你 们一人快去御医院宣朕口谕,让他们全 部前来此地,另一人拿着这些东西吩咐 赶来的侍卫,若有人靠近,杀无赦!”
沉夜见皇帝如此气恼,知天子的确 不知有人故意为难名忧尘,他匆匆拭去 泪水拉着失声大哭的孤灯出去了。
转身奔进掖鸿宫内殿,栾天策看四 周冷冷清清,一眼再瞧见躺在榻上动也 不动的人,满腹的怒火化为悲怜,胸口 痛得厉害,全身不可自制地剧烈颤抖起 来。
无法想象权倾天下、享尽尊荣的名忧 尘竟会沦落到如斯悲惨凄凉的地步。皇 帝知道这是他那位行事干净漂亮的母后 指使,就连他当年送给名忧尘的墨猱皮 帽定然也被太后拿去了。
他实在是不应该为赌一口气,狠心 不过问这里的一切。因为他与名忧尘毕 竟度过了那么多亲密相缠的夜晚,就算 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也有责任保护好对 方。
伸手轻轻抱起多日未见的人,栾天 策感觉不到这具躯体的热度,他心中酸 楚难过之极,连忙将怀中人拉向胸口, 打算藉此让对方冰冷的身体迅速暖和起 来,又恐太用力将这个人搂毙在怀中。
“你来了。”名忧尘察觉到动静微微 睁了睁眼,但似乎仍感乏力便放弃了这 个念头,让看着这一切的栾天策更觉悲 痛。
“我愿不想掠扰你,只是没料到最后 时刻……我还是想把有些话说出来,叮嘱 你知晓。”名忧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感 到栾天策伸手无言轻抚他的臂背,淡漠 的脸上绽出微弱的笑意。
但是他立刻收敛了这抹让栾天策倍 感亲切与心痛的笑容,平静发话,好似 希望快些把憋在心里的遗言全部吐露出 来。
“皇上可知,先皇在弥留之际曾打算 让你的母后殉葬。”
栾天策怔住,他没有料到名忧尘此 刻竟然张口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先皇认为皇上的母后外表温婉、内 心狠毒,她若摄政,定会将你视为傀儡 操纵天都。但皇上幼年时依恋太后,再 加上先皇将大权逐步交到臣手中,大概 也为了防臣日后变心,这才留下太后一 命,让她与臣互为牵制。”
名忧尘淡淡说着,他的语声异常平 缓,倒没有临死之人说话断断续续的感 觉。饶是如此,他说完这些话也似费了 极大的力,让栾天策对所闻之事惊讶之 余越发感到悲痛。
自古帝王惯用权术,以江山权力为 重,就算面对真正心仪之人也时时不忘 算计。栾天策明白名忧尘再清楚不过这 一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知名忧尘 当年以怎样的心情陪伴先皇,此刻面对 他又有何感受?
“皇上少年时猜忌臣,故意领着侍卫 在外面胡作非为掩饰雄心壮志。当时臣 心中也觉皇上幼稚,又想到故意在臣面 前表现得谦恭有礼的太后,故而曾经动 过废君的念头。不过后来发现皇上雄才 大略乃真龙天子,这才放弃了初衷。”
名忧尘歇了歇,慢慢又说道:“非臣 挑拨,相信皇上此时已知太后手段毒辣 ,心机阴狠,楚王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 吧?”
栾天策听得惊疑不定,正待产话, 名忧尘却突然用力睁开眼,好似用光了 积蓄已久的力量。
“臣有三件事一直记在心上,此刻只 怕真要去了,所以必须叮咛皇上。这第 一件便与太后有关。皇上亲政之后,太 后定会以辅佐皇上为由,大肆在朝中培 养势力。你万万不可因她是你的母后就 依从她的命令在朝中安插要员,若用了 那些人,迟早是天都的大患!”
“朕,记下了。”栾天策见向来对他 淡漠的名忧尘在临终之前竟然如此惦记 他,立刻郑重答道。想到太后温柔的神 情与做的事,他心中也认同先皇与名忧 尘之言,但怀中人前后待他的态度不一 样,皇帝心痛悲伤之余倍觉疑虑。
“第二件与凉国和胡夷有关。他们两 国对我天都虎视眈眈,皇上定要寻机将 他们歼灭。臣已令人鼓动谢青君的弟弟 ,替他想方设法篡夺皇位。此人昏庸无 能,诸事皆听其妻吩咐,而他的妻子的 族人贪婪残忍,假以时日,凉国必定大 乱,到时皇上依臣想好之策,挥仁义之 师前往伐之,定能吞并凉国。”
名忧尘说到这里,目光转向身下那 个单薄的枕头,栾天策连忙伸手替他把 压在枕下的书简拿出来放在一边。眼见 名忧尘奄奄一息之刻仍然向他献上良策 ,皇帝心中大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只 能默默用力点头。
“至于胡夷,臣知他们的大将主有心 亲我天都,但其余王族对我邦心怀不轨 。皇上说不得……也只好利用安宁公主对 你的思慕与愧疚,与她密谋搅乱胡夷国 策,极力劝说大定安定下来再寻机一举 将他们尽数全殊。如此这般,才不枉公 主的一片苦民与深情。”
“朕也知道了。”栾天策素来刚强, 得到王权之后更是意气风发,但如今听 见名忧尘这几句有气无力的话,他心软 如绵,再也没有办法对怀中人生出丝毫 狠意。
“这最后一件……”名忧尘说到这里, 吃力抬眼,直勾勾瞪着眼神复杂凝视他 的栾天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请皇上 千万不要忘了,天都是你的!莫要让这 大好河山易了主!”
此话落下,名忧尘又像不支地闭上 眼微微喘着气。栾天策细想这三件事却 有如五雷轰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名忧尘没有明言,但睿智如他已经 猜到了。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从来没有夺 权逼君的野心,对方仅仅是一心一意为 了天都的强大与安宁着想,仅仅是希望 天都有一位英明果断的君主而已。
如今一切都想通了,名忧尘之前对 他的各种为难与打压,表现出来傲慢无 礼只是为了激励与鞭策他。对方真正期 盼的是他能遇难不惊,知晓治国驭人之 策能面对所有的阴谋与困境,终成一代 明君。
至于名忧尘不动声色的故意跳入他 的陷阱让出王权,也定是对方终于承认 他堪任一位合格的君主,尽管他在才智 战略方面远不及对方优秀。
栾天策无法说服此刻体会到的,仍 然是他的一厢情愿与盲目自信。他张开 口很想问名忧尘是否真的如他猜测的那 般大义为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天 都与皇室而不是先皇,但这些话卡在嘴 里无法吐出,他实在不愿用这些无聊的 猜想去亵渎怀中人。
“你,你……”
“皇上那日不是为问臣为何要故意中 你设下的计策吗?此后又对臣因听闻你 引水淹了太祖与先皇的陵墓失态而心灰 意冷。”
名忧尘依旧闭着眼轻声说道:“其实 臣当时很失望,以为你为了一己私嫉不 顾孝道故意毁坏先皇遗体,所以无法接 受臣苦心盼来的国君是一个狠毒偏激的 人。没想到皇上在危机之中仍然顾全仁 孝,实在让臣非常欣慰。”
“你这样说,莫非是在向朕剖白,你 做这些都是为了……朕?”栾天策听到这里 再也忍不住,冲口急声询问。
名忧尘脸上突然绽出淡淡的光芒,将 他之前灰败惨白的脸色掩去,双目再净 睁开,离奇的熠熠闪烁,看得心急如焚 与伤痛难耐的奕天策不由自主住了口。
“我也没想到遇见一个真正需要我、 希望与我携手白头的人之时,竟比年少 时曾经付出的思慕更让人心动和痴傻。” 柔声说到这里,名忧尘不再称臣,他的 嘴角不自觉轻轻掀了起来。
这个语声缥缈幽幻、异常温柔,几 乎让皇帝认为听到的一切皆是错觉。很 快便意识到名忧尘话中之意,栾天策仍 然难以置信,他又惊又喜的垂头,发现 名忧尘双颊泛着淡淡的笑颜,目光变得 清澈幽静,散着一丝生机,与之前判若 两人。
“忧尘!”栾天策心中的喜悦迅速消 失殆尽,他岂有不知这是名忧尘回光返 照的现象,当即心痛欲裂,颤声说道:“ 你为何不早一点向朕说明?为何要故作 冷漠让朕误解?若朕早些明白你心中真 正所想,一定不会容人这般欺凌侮辱你 !”
“我原打算永生永世都不对你明言, 只想在一旁看着你立后立太子,终成受 万民景仰爱戴的一代明君。”
名忧尘轻声咳嗽,又费力地喘了几 大口气,明净的眸光稍敛,吓得栾天策 面无人色,手脚发凉,耳中依稀听到他 接着缓缓说了下去,“但没想到快要离去 之时,我还是无法再忍下去了。”
“你何苦忍着?忧尘,你应早些让朕 知道……”猛然想到他在知道名忧尘待他的 心意之后便要与怀中人天人永隔,栾天 策胸口发冷,渐渐似连肢体也感受不到 热度了。
“你知道你的父皇为什么不肯真正接 纳我吗?”
名忧尘眼中好像又堆起了极轻的笑 意,脸上却露出无奈与苦涩。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只要纵容了我 ,我的心就不会安分。因为我实在不是 你想象的那种大公无私的圣人,我会使 尽手段让钟意的人时时刻刻想着我,而 且只能和我一个人共此余生。”
栾天策没有说话,他呆呆看着说着 这些话,神情又憔悴下去的名忧尘,明 白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相处,一颗心顿 时绝望恐惧,还有痛苦到了极点。
“我无法允许和人分享所爱,如果认 定了一个人,他也招惹了我……你大概想 象不出我会怎样对付他?那些高官厚禄 、良田美宅、美婢俏仆还有珍奇古玩都 无法让我满足。我会慢慢忘了身为人臣 的职责,不断算计,绝不允许他立后, 也不会让不忠的果实诞生。”
说到这里,名忧尘嘴角泛起的轻讽 之意更浓,“你如今应该庆幸在我真正对 你动心之前,你的长公主已经降生。否 则,我只怕你会觉得我这个人贪得无厌 ,太过可怕。”
栾天策听到这里,回臂将名忧尘更 紧地揽在怀中。
“忧尘,朕此刻只知‘忍’字便是用刀 刃对着你的心狠狠剜剐!你必须好起来 ,让朕领略到你真正的厉害之处。”
栾天策一口气吼完,最后又心痛如 绞,像泄了气般低声说道:“朕原本就不 想拥抱别的女子,已决意立承廷为储君 ,立后只是为了气你和应付太后。你若 不喜欢,朕立刻将皇后废除,让那个无 辜的女人在宫外寻求属于她的幸福,而 你……”
深深盯着名忧尘眼角的轻笑慢慢在 脸部扩散,栾天策却觉悔不当初,心痛 欲裂,只得以帝王之尊,诚心许下承诺 ,语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存缠绵。
“而你,只管放手算计朕吧。你论你 做了什么,不管你给朕设下怎样的阴谋 和圈套,朕都欣然接受!只要你好起来 !答应朕!”
轻轻摇着沉沉闭上眼的名忧尘,栾 天策慌得全然失了分寸,他手足无措地 摇晃着抱住的人,急声大喊,最后居然 无比惊惶,人如风中孤叶般颤栗。
“忧尘,快睁开眼情答应朕!只要你 应下朕这个请求,无论什么……朕都应你 !朕……我们永远在一起,没有人能插入 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猜疑与嫉恨!你 说,好不好?”
名忧尘此时说完遗言,看似用尽了 最后的力气,他无法再睁开双眼。不过 一动不动将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的皇帝 ,在屏息片刻之后,还是看见名忧尘微 微点了点头,启唇利落地应下一字……
“好。”
皇帝不再说话了,他一手揽住名忧 尘的腰,另一手向前,握住怀中人的手 。
十指交握,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栾天策心中蓦然划过这样和怀中人携手 工白头的念头,高大的身躯不知是因喜 悦还是绝望而剧烈颤抖。
皇帝同样颤动的嘴唇轻轻落在名忧 尘鼻下,在刚刚感到怀中人微弱的回应 之前,掌心里捏着的那只手悄然滑落。 下意识急伸手腕,栾天策执着地将之前 一直扣着的东西拽回掌中紧紧握住。
低头,皇帝见名忧尘面色恬静,嘴 角似乎依然泛着淡淡的笑容,和以往一 般宁静清雅,犹如好梦正酣。他终于无 法自制地俯身完成最后的亲吻,然后用 尽全身之力抱住这具仍然柔软的身躯。
良久之后,滚烫的泪水终于潸然落 下,掉在名忧尘冰凉的发间与单薄的衣 衫上面,映着窗外透进掖鸿宫的晕暗月 光悠悠颤动,萧瑟寂寥。
【全文完】
尾声(番外)
栾天策走出秘道,还未看清立在出 口等他的人就闻到一股醉人的花香,他 的脸上不由自主扬起笑容,大步奔向看 似迎接他的人。
“你这个当了五年皇帝的人,此刻好 歹应有天子的威仪吧?怎么每次到我这 里来都笑得如此难看?”站在出口的人赫 然是消失多年的文逸风,他一脸不耐地 盯着深受天都百姓爱戴的明君,悻悻发 问。
“你当年唆使二哥诈死私逃之时只怕 笑得更加不堪吧?”栾天策毫不客气地反 唇相讥,“朕记得赵王作乱之后,你还好 意思大言不惭的对朕说,只有和忧尘合 作才能得到心头之爱。既然你知情爱妙 味,就该明白朕来见最爱之人自然是笑 逐颜开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当年我若老老实 实与你这个皇帝合作,你掌权后肯定不 会像名忧尘那样大方的答应我,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