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梗着脖子,是个野驴的性子:“你打我?我爹我娘都没打过我,现在你来打我?”
虞师爷看见窗台上横放着一只鸡毛掸子,一把抄起来,扯过唐安琪就要抽打。唐安琪的后脖颈上挨了一下子,疼的叫出声来,随即就要推搡虞师爷。虞师爷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没出声,也没起身,单是咬着牙一动不动。
唐安琪气咻咻的低头瞪着他,心里难过烦恼的简直无法言喻。如此过了片刻,他见虞师爷总不说话,便忍不住开了口:“你起来!”
虞师爷急促的吁出一口气,终于是有了反应:“磕到尾巴骨了,疼!”
虞师爷这一屁股,坐的很“寸”,尾巴骨正是撞上了青砖地面,几乎就是痛彻心肺。唐安琪吓坏了,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这回虞师爷坐也坐不得,只能是俯身趴到床上。唐安琪想要解他裤子看看,却又被他反手攥住了手腕:“别胡闹,过一阵子就不疼了。”
唐安琪慌了神:“师爷,我不是故意的……这得敷什么药?我找医生来看看!”
虞师爷攥着他不松手:“不用,你乖乖的坐在这里,别让我着急。”
唐安琪蹲在床边,这回彻底老实了。
虞师爷在床上趴了半个小时,然后便能起身活动,可尾巴骨想必真是受了伤,从此走路会痛,起坐会痛,一不小心碰了痛处,那就更是痛上加痛。唐安琪向虞太太承认了错误,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不出门,扶着虞师爷出出入入。虞师爷不肯拘着他,让他去找陈盖世消遣,他垂头丧气的,死活不去:“我还是留下来伺候你吧。”
虞师爷笑了:“我有什么好伺候的?”
唐安琪鼓起勇气,拉住了虞师爷的一只手:“师爷,我对不起你了。”
虞师爷任他拉着,笑而不语,心中却想:“他在我面前,总像是个小孩子。”
这个想法是令人怅然的,因为他是慈爱的师爷,对于小孩子,他须得继续慈爱下去。否则,也许会把小孩子吓跑。
他不知道自己要慈爱到哪天才算完。开头没开好,他想,当时弄错了,自己其实并没有老到要给安琪做爹的程度。他只是想要温柔示好,可阴差阳错的,他把唐安琪拉拢成了自己的小宝宝。
虞师爷一派斯文,但是也会骂人。他在心里骂:“这他妈的!”
因为虞师爷很怕羞,死活不肯脱了裤子给人看屁股,所以唐安琪只好出去买了几贴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带回来让虞师爷自己贴。
断断续续的贴到新年,虞师爷终于恢复了健康。
年前的事情总是特别的多,虞师爷足不出户的忙碌起来。陈盖世叫名是县长,可是没兵没权,自然依附保安团;保安团中吴耀祖是既不惹事也不做事,不言不语韬光养晦;孙宝山和唐安琪算是一派,自然全听虞师爷的调度。所以虞师爷虽然无官无职,却是长安县内的太上县长,保安团内的太上团长。
没人意识到其中的不妥,大家都觉得这很自然,仿佛虞师爷天生就该是太上皇的角色。
时光易逝,转眼间新年过去,春暖花开。疏忽间天气热了起来,人就全换了单衣。这年夏天,唐安琪毫无预兆的长了个子,当然,长的有限,但毕竟是有了进步。这点个子全长在了腿上,虞太太就每天给他缝新裤子。
这日下午,他坐在院内阴凉处的躺椅上,正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懒洋洋的向虞师爷讲述团中情况。虞师爷也是长长的仰卧在躺椅上,似睡非睡的倾听。正是一片惬意之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小四合院,没有门房,丑丫头过去开了大门:“谁啊?”
门外一名身穿哔叽军服的青年摘下军帽,露出一头光可鉴人的乌黑短发:“请问,唐团长是住在这里吧?”
唐安琪听见有人来找,一挺身站起来了,放下蒲扇迎了过去:“我就是唐安琪,你是哪位?”
那青年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物,听闻此言,便是灿然一笑,露出口中两颗金牙:“敝姓夏,是侯司令的副官,专门给唐团长送委来的!”
唐安琪一听这是侯司令派来的副官,立刻肃然,连忙把挽起的袖口撸下来了,又把敞开的前襟飞快系好:“哦……送委?”
夏副官满面春风的答道:“可不就是送委!侯司令去年经过这里,唐团长接待的很好,司令他老人家一高兴,不是当场许给了您一个旅长?哎呀,司令日理万机,忙得很,回去之后把这事情就忘记了,还是端午节何旅长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见了何旅长,才顺藤摸瓜的想起您来。这不,司令这两天刚闲下来,就立刻派我来送委任状了。除了委任状,还有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算是军饷吧,把你们那军装军衔军旗都换一换。”
前面的唐安琪,后面的虞师爷,听到这里,一起惊呆了。
24
24、登车启程 。。。
如果夏副官不是从天而降,那唐安琪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侯司令对自己做出的那句承诺。
要说给他放个连长之类的,那他能信;可是旅长——再往上就是师长了,这是闹着玩的么!虽然他现在叫名也是团长,可是保安团的团长全是唬人的幌子,地方武装,出了长安县就没人认了。
望着夏副官愣了两三秒钟,他如梦初醒般的反应过来。回头看了虞师爷一眼,他连忙把对方往院里让:“快请进,大热的天,路上辛苦了吧?”然后又呼唤丑丫头:“彩霞,倒茶!”
夏副官没看明白虞宅上下的格局,一屁股坐在彩霞搬出来的藤椅上,他端着茶杯问虞师爷:“您是唐旅长的……”
虞师爷没听唐安琪提起过这个话,此刻也是有些云里雾里,不过依旧一派温和:“我是安琪的……表哥。”
唐安琪也不愿意细讲自己这群人的来历,便附和着点了头:“对,是表哥。”
然后虞师爷把位子让给唐安琪,含笑撤退。
唐安琪从夏副官接过了花旗银行的支票,仔细一瞧,当真是二十万整。
他嘴里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脸上也有些发烧,强自镇定着没有一跃而起:“侯司令他老人家,这一阵子可好啊?”
夏副官把茶杯放在身边的小桌子上,然后摆出端庄坐姿,双手平平展展的放在两条大腿上:“侯司令一切都好,这一阵子去了保定练兵。”
唐安琪脑筋一转,随即问道:“夏副官,你忙不忙?如果不忙的话,给兄弟一个面子,千万不要急着回去。长安县虽然比不得天津,但现在夏天,花红柳绿的,城里城外也有几处好景致,和城市风光大不相同。侯司令给了我这么大的恩惠,我是必要向他老人家当面感谢的。你留下多玩几天,我这边准备准备,到时联系一节车厢,咱们舒舒服服的一起回天津,好不好?”
不等夏副官回答,他又笑嘻嘻的抱拳拱了拱手。夏副官本来不忙,忙的话不会被打发出来送信,又看唐安琪像个漂亮的半大孩子,笑起来尤其可爱,便却之不恭,受之无愧,一口答应了下来。
唐安琪忙了起来。
他出去找了一处好宅子安顿了夏副官,先让夏副官干干净净的住舒服了;然后一天三顿美食,让夏副官心满意足的吃舒服了。至于其它娱乐,自然更不能少,夏副官昼观风景,夜宿烟花,快乐极了,笑的合不拢嘴,口中两颗金牙总在外面晾着。
唐安琪一边招待着夏副官,一边和虞师爷商量如何前去向侯司令“谢恩”。照理来讲,既是谢恩,那就该在金钱上作出表示,但侯司令不是缺钱的人,总不能他往这边拨了二十万,这边再抽出十万还回去。一切都是侯司令自己的,侯司令要是贪财,满可以一分钱都不出。
唐安琪打算寻觅几样古董字画之类的值钱物件,送出去又雅观又有分量,然而虞师爷细细询问了那日侯司令的言谈举止,然后有了主意,让唐安琪出去找几个好看的黄花大姑娘,一路送去天津侯宅。
唐安琪听了这话,有些不大情愿:“啊?送女人?那我不成拉皮条的了?”
虞师爷微笑点头:“这可不就是拉皮条?”
唐安琪很为难的看着他:“送大活人……这也不大好吧?”
虞师爷答道:“没什么不好的。千金易得,美人难求;趁着夏副官还不急着回去,你抓紧时间,赶紧找人。”
唐安琪叹了一口气,开始遍寻四野,选拔大姑娘。
对于唐安琪骤然高升一事,众人都是险些惊掉了下巴。孙宝山先是拈酸吃醋,心想这是什么世事,小兔崽子一枪不放,当完团长当旅长;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扪心自问:“安琪升了旅长,那我是不是也该随着变成团长了?”
吴耀祖打来电话表示祝贺,祝贺完毕之后心里也犯嘀咕,认为这真是天降馅饼,砸到了唐安琪嘴里。
陈盖世对唐安琪更加友爱了,主动请缨去找美人。
如此忙碌了大半个月后,陈盖世不负重望,果然觅来四大美人。名字也都改了,一个春兰,一个夏荷,一个秋菊,一个冬梅。其中秋菊冬梅是从村里出来的,身价加起来是二十块大洋,虽然模样甚好,然而举止扭捏,不成体统。陈盖世虽然不敢染指,但是借着训练美女的机会,也是大大的揩了一回油。
唐安琪回了家,对着虞师爷笑道:“老陈像个老鸨子似的,专爱和那四位狗扯羊皮。”
虞师爷站在桌旁,正在吃一盘葡萄。葡萄大概是很酸,他皱着眉头吐出一粒籽,然后问道:“都是处女吗?”
唐安琪观察着虞师爷的神情,心里觉得很好奇,因为虞师爷对“人”似乎一直不是很感兴趣。
“找老妈妈看过了,都是。”
虞师爷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这事也不常有,既然做一次,就要做好。别让陈盖世和她们缠杂不清。”
唐安琪沉默片刻,忽然小声问道:“师爷,你要不要也纳个妾?”
虞师爷又吃了一粒葡萄,酸的闭了眼睛。神情痛苦的又吐出一粒籽,他言简意赅的答道:“家有老妻。”
然后他把盘子一推:“安琪,现在的葡萄吃不得,又酸又涩。”
唐安琪悻悻的走到椅子前坐下了,忽然又说:“师爷,你和我一起去天津吧!”
虞师爷倚着桌边站住了,对他摇了摇头:“我留下给你看家,你和宝山去吧。”
唐安琪把脸一扭:“我不要歪嘴子,带出去不够丢人的!”
虞师爷笑了:“那你想带谁?吴耀祖?吴耀祖体面,不会给你丢人。”
“你不是喜欢到处看看吗?我们去天津看看吧!”
虞师爷告诉他:“不急在这一刻。”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凭我们现在的实力,即便去了天津,也不过是走马观花。这样潦草的看,不如不看。”
这年的九月,唐安琪带着吴耀祖以及四大美人,随着夏副官上了火车。
说起来,他离开天津已经三年整了。这三年中他没有离开过虞师爷,所以此时一别,心中竟然是依依不舍,十分难过。
虞师爷和孙宝山站在月台上,火车开动之后,唐安琪隔着车窗向外招手。虞师爷也抬手挥了挥,笑的面目模糊。孙宝山却是横眉怒目,因为唐安琪出门宁可带着吴耀祖,也不要他。他一生气,倒显得面目端正,比平日好看许多,几乎堪称英气勃勃。
25
25、抵达天津 。。。
从长安县到天津卫,乘坐火车,只要八个小时。
唐安琪上午登车,在包厢内谈笑风生,还支起桌子,摆出小菜,和夏副官连吃带喝。吴耀祖见这二人举止粗俗,言语下流,便只推头晕,不去凑这个热闹。
唐安琪和夏副官是一对无聊的青年,太无聊了,所以只能在吃喝上多下功夫。包厢宽敞,这两人围着方桌相对而坐,领子下面掖着雪白餐巾,一边眉飞色舞的大开荤腔,一边叮叮当当的互碰酒杯。
如此闹到了傍晚时分,火车将要到站。二位青年依旧是吱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唐安琪扭头打了个喷嚏;夏副官掩口打了个饱嗝,双方相视而笑,十分快活。
吴耀祖似睡非睡的躺在一旁小床上,用报纸遮了脸,心想这两位真堪称是一对不可救药的知音了。
火车到站之时,天光依然明亮。唐安琪吃的多,喝的少,所以这时倒是不醉。带着夏副官和吴耀祖以及四大美人走出车站,他环顾周遭,随即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然而他也没说什么,张罗着要去利顺德住。
夏副官向侯宅打去了电话,得知侯司令明天方能回来,便告辞离去。几人开了房间住下,吴耀祖自去吃饭休息;唐安琪却是关了房门,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街景。看着看着,他后退几步坐到床边,在心里说:“我回家了。”
然后他忽然捂了嘴,起身冲向卫生间,开始对着抽水马桶呕吐。
他慢悠悠的吃了一天,这时便是吐了个天昏地暗,恨不能把肠胃也翻出来。及至吐无可吐了,他爬起来漱口洗脸,然后摸索着坐上浴缸边沿。抬手用衣袖挡住眼睛,他觉得精神恍惚——好像昨天还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去祭祖,然后今天他就一个人回来了。
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一来一回的工夫,父母已经葬身崖底,连个坟包都没留下,他也变成了大兵——多么奇妙,唐大卫本来预备在祭祖完毕之后,亲自去向校长做出一番恳求。儿子这样顽劣,送到哪家中学都是一样的不省心,不如留下来,反正再混过一年,就该升入高中了。
唐安琪回首过去的三年,头脑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似乎一直都只是随波逐流,一路玩笑一路叫骂。糊里糊涂的活到现在,他算着岁数,该进大学了。
成绩总是很差,凭本事自然不能进入一流大学,那么唐大卫和玛丽苏必定又要愁苦——他们在学生时代都是成绩优异,然而儿子这样的不做脸,不知是随了哪位长辈的性情,也许就是爷爷唐约翰。
唐安琪一动不动,还挡着眼睛。他想爸妈,想回家,可是爸妈和家都没了。人生整个的就是不能细想,细想下去会让人绝望。他想自己须得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蛮好,吃喝嫖赌着过活,没大雄心,没大壮志。兴许哪天走了大运,还能混个将军玩玩。就算混不成将军,也不愁吃喝花销。就这样吧,不这样还能怎么样?
唐安琪抽搭一声,放下手臂,袖子上湿了两块。
疲惫的起身走回房去,他向床上一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两只脚相蹭着脱了鞋,他向上爬了爬,然后就闭上眼睛不动了。
唐安琪睡了一夜,凌晨醒来,饿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