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良知道那人话没说完,等着他说下句
“能用五色釉彩的人,随时随地可以用白底青花,而这用白底青花的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一定见到五彩瓷。”
按照大明的律例,只有皇家才能用红、绿、黄、紫,孔雀蓝五色瓷器,寻常的民间,用彩色瓷器是要坐牢问罪的。
马进良想起灵济宫里雨化田最喜欢的那套“黄上红”杯盏,瓷胎匀称,色彩雍容又不失精致,阳光下半透出润白的光。每次雨化田端起杯子喝茶的时候,修长的手指都泛着同样润白凝脂的光
相比之下,今日的青花的瓷杯竟然透出拙劣的气息,与那瓷白的手指十分不相称。
近朱近赤,也许侵润得久了,便无可避免的沾染了周围环境的一切。
就像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雪莲花,非要挖出来,寿命也就终止了。
雨化田与宫廷,当真就生长在一起了么,马进良这样想着。
“嘀哒哒,哒哒嘀~”,由远及近传来欢快的唢呐乐曲,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也瞬间响起。
街角转来一只几十人的娶亲队伍,街边的人喜气洋洋的祝福着,马上带着大红花的新郎一身红缎,满脸喜庆,不时拱手还礼。四人抬的大红软轿,流苏摇摆,轿帘随着步伐抖动,似乎可以看见轿内蒙着红盖头的新娘,羞赧紧张的捏着手端坐在内。梳着桃形小寿头的几个小孩子,追着轿子跑着,喊着:“骑大马,做大官,赚大钱,娶媳妇儿!”
雨化田应声扭头去看。
“少爷你看,老百姓操办喜事,还挺热闹的。”马进良想换一个和宫廷无关的话题。
“还记得我那个万姐姐出嫁,着实累人”雨化田话语打趣着。
“帝王将相有婚丧嫁娶,普通百姓亦有婚丧嫁娶,排场不一样,人人都要走一遭,进……”突然意识到什么,雨化田突然止住话,眸子里笑意突然隐去。
他,雨化田,不是王侯将相,也不是普通百姓,这辈子,有些事看似再寻常不过,但与他无关。
“少爷,你……喜不喜欢红色?”马进良的声音响起,透着些许局促不安。
雨化田转头去看马进良,四目相对,不置可否。
娶亲队伍逐渐走渐远……
这个瞬间里,雨化田脑子盘算了很多事,一场及其复杂的运算。
“进良,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看到红色的时候会想到什么?”马进良望着那人的眼睛。
雨化田的睫毛垂了下去:“我想到的自然是我最常见到的东西,进良,灵济宫里谁人会穿大红?”
“待斩的死囚”
一声叹气,“所以我最喜欢的大概是……黑色和白色。”
雨化田再次转头平静的望向窗外,任马进良炙热的目光留在在自己侧脸,那半边脸甚至有点火辣辣的疼痛。
不用望,也知道那人的失望。
雨化田手中轻轻抚着很久之前马进良送给他的“合雨同心”黄金扳指,两股雕花纹理,扭成丝丝理不清又无法隔断的联系。马进良想要的并不多,也很简单,但是却是雨化田没法给的。前路凶险,吉凶未卜,共结连理的承诺倒像是拉着那人共赴黄泉。
娶亲的队伍转弯处消失不见……
雨化田不是个冲动的人,但是今天他好想说苏绣中有种红色四季暗花罗地绣真的很好看,只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朱唇无声的一颤。
第十六章 筏不是岸
十几日的水路,躲过了官兵的追寻,也给了雨化田马进良二人不被打扰的环境。
船行半月,到达江苏沛县,距离南京还有三天的路程。
太阳落山,船家守夜看船,雨化田马进良二人上岸找了最好的客栈投宿。
“这一趟游山玩水如何啊,进良?”雨化田笑意盈盈的说着,一只手托着瓷白小碗,碗里是马进良剥好的新鲜荔枝,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的捏起一颗咬在嘴里,眼睛望着脚边的马进良。
“游山玩水当然好,如果少爷愿意,带的银票就算几辈子都花不完。”马进良回着话,手里捏着那人的脚在温水里揉着。
“呵,我看进良是玩野了。”雨化田说话间吐出一颗荔枝核,噗通落进水盆里,有水滴崩在马进良脸上。
雨化田心满意足的看着。
“只是不觉得大宅门有什么好,要不少爷讲来听听。”客栈的上房内,只有他二人,马进良说话也随意了一些,白天不敢问的,晚上想听听雨化田怎么想的。
雨化田细长的指尖再捉起一枚荔枝,抿嘴慢慢吃着:“可能是因为我喜欢看进良穿水蓝色的衣服!”说罢,余下半颗荔枝送进嘴里。
看来那人诚心不想说,马进良笑了一下,也不再问,给那人擦好脚,把水盆撤到一边。
抬头看,那人不讲话,抿着嘴盯着马进良。
“怎么了?”马进良问道。
不讲话。
“少爷?”
不讲话。
忽然明白过来,马进良伸出一只手到那人唇边。
一颗荔枝核吐出。
“聪明”戏谑的夸奖。
马进良蹲着,抬头定定的看着雨化田,眼神中透出温柔与戏谑:“聪明的话,少爷有奖励么?”
随即倾身向前,向卧榻上的人靠近。
鼻息可闻,眼神闪烁,雨化田伸手揭掉马进良的面具,身体向床里靠去:“进良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跟着那人的气息向前靠近,一个在引导,一个在跟随。
“你知道。”马进良跟了上去,在马上要吻到的刹那,被雨化田反手撂倒在床上,脖子被那人的手肘压着,雨化田伏在马进良的胸口上,吐气如兰,话语温柔,表情却不再是开玩笑。
“进良,你这一路上都想问我为什么要去南京,为什么要回到宫里去是不是?”
“是”
“如果我和你说我舍不得权力和财富呢?”
马进良沉默片刻,伸出一只手将雨化田一缕碎发缓缓挽到耳后,轻声说:“好,虽然我不赞成,但你想做什么都我都帮你。”
“进良待我太好”雨化田微笑,任由马进良抚着他的头发,继续说:“不过,佛语有云,筏不是岸,权力和财富不过是手段,我真正想要的也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
雨化田举手解开发带,一翻身舒舒服服仰躺在马进良胸口上,长长的头发绸缎般铺散在马进良身上,丝丝缕缕像是要将马进良裹紧:“进良,你不在我身边这三年里,发生了一些事。”
雨化田盯着客栈的天花板,眼神放空,娓娓道来:“容我慢慢我讲给你听!”
三年前,马进良和卜仓舟那场误会之后,雨化田赶走了二人,独自建立了西厂,本以为三人此生可能再不会相见了,结果没想到两个月后事情就发生了改变……
福建,福宁总督府的密牢里,一个身穿又脏又破囚服的年轻囚犯蹲在稻草垛上,眼睛无精打采,头发散乱,一只手拿着草棍在头发里戳痒痒,另一只手的指甲在木栏杆上画杠杠,自言自语道:“妈的,快一个月了,你当真要我死在这么?”
忽然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走近,几个带刀的官兵稀里哗啦的打开牢门上的锁链,将年轻人拖了出来。
“喂,你们干嘛?带我去哪?”
“少废话。”
“我不去,放开我,你们抓错人了,唉!放开我……”
年轻人头发更加散乱,双脚乱蹬着,但是显然拗不过几个官兵的生拉硬扯。
经过重重牢房,来到宽敞的大堂里,咕咚一声,囚犯被丢在地上。他抬起头,张着嘴,一双高低眉,太久没见阳光,光线太刺眼,他条件反射的抬起手,手背遮住眼睛,从指间望去,白光里坐着两个人,“谁呀这是?”他嘟囔着。
“大胆贼人,见了西厂雨大人还不叩头?”坐着喊话的人正是福宁总督陈广
年轻的囚犯马上眼睛望向另外一个人,逐渐适应了光线,看清了另一个锦衣华服端坐的人,那人的脸和自己长得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那个雍容华贵高高在上人肤若凝脂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自己则是破败不堪阶下囚徒,下巴上泛着青青的胡茬,眼里闪着意味深长戏谑的光。
二人对视,囚犯嘴角一挑,眉梢上扬,嚣张的笑起来:“嘿,这是京城来的大官吧,花一个月从京城跑到福建,您老人家真看得起我。”
“放肆!”福宁总督陈广一身大喝:“大胆毛贼,冒充雨大人被我们识破,死到临头了还这般无礼,来人,给我狠狠的打。”
几个官兵冲上来扭住囚犯,作势要打。
“慢!”西厂雨督主作势微微抬手:“陈总督,你觉得这个人真的和我长得像么?”
“雨督主,您太会说笑了,这等贼人怎么可能有您万分之一的神韵呐,眉眼之间能有一分相似都是他的造化了。”
听了这话,雨化田轻轻的笑:“可我得到密报你陈大人硬是把这个冒充我的人好吃好喝的供了很久。”
陈广尴尬了一下,满脸堆笑:“雨督主,下官还不是因为您的威严呐,每次进京到您府上拜见,大人都是国事繁忙,下官也就是匆匆见您一眼,大人位高权重,下官哪敢看得那么仔细呢?再说这贼人不知从哪里盗得您的雨字牌,这可是地地道道的真货啊。”说着将雨字牌恭恭敬敬的双手递给雨化田。
“啊呸,明明就是长的一样,你哪只狗眼看出来不一样了?”囚犯挣脱官兵的手,大喊了一声。
雨化田单手接过,随意问道:“那后来怎么识破了呢?”
“这……这个……”陈广面有难色。
“但说无妨。”
“不上台面的事情,下官就不说了吧。”
雨化田何等聪明的人,顷刻间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我听闻这地方的官员都会在青楼收买一些卖唱赔笑的女子,特意安排将朝廷里的大官伺候舒服了,看来,还真有这档子事儿!”
“岂敢,岂敢……”
原因清楚明了,卜仓舟带着雨字牌南下,一路招摇撞骗,打着雨化田的幌子,骗吃骗喝骗得大批财宝,这些地方官员平时根本没有觐见雨化田的机会,现在难得有一次机会得见西厂督主,几乎绞尽脑汁讨好,卜仓舟一时得意忘形,饱暖思□,露了马脚。
雨化田站起,一步步走近披头散发,一脸不屑的卜仓舟,卜仓舟抬眼看,雨化田的眼里的满满的三个字:没出息!
“这个人留着,我有用,明日我带走。”雨化田打量着卜仓舟说道,陈广立即诺诺应允。
“有多少人见过这个人?”雨化田随意问道,陈广立即哈腰回复:“没几个人,雨大人放心,有关雨大人的事小人自然是秘密处理。”
“蠢材,你是不想自己丢人。”卜仓舟扬着眉揶揄。
陈广刚想发作,但想着雨化田的态度,也就没敢作声。
第二日,雨化田只带了西厂几个密探,行踪隐秘,约了陈广将卜仓舟带到一处密林中汇合。
“雨大人,人我交给您了,请您处置。”福宁总督陈广将卜仓舟推过去,一张脸对着雨化田笑得如同向日葵。
雨化田没有理会卜仓舟,而是径自走向陈广,亲热的拍上那人肩头:“陈兄辛苦了,不知陈兄是否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雨大人您太客气,为您解忧是下官的职责,您不必亲自打赏他们,太抬举他们了。”
“应该的,陈兄莫要客气。”雨化田抬眼看了看陈广带来的十几人,随即脸色一变,眼神一闪……
那十几个人瞬间倒地,西厂密探神不知鬼不觉间出了手。
“大……大……雨大人,您……您这是?”陈广两腿筛糠,觉得雨化田拍在自己肩膀的手仿佛千斤重。
雨化田微微贴近陈广,声音低沉而又有磁性:“陈大人,你再看看那个人和我长的像不像?”
陈广刚要扭头就觉得脖子上一凉,一根钢丝紧紧的勒住咽喉处,他张大嘴想呼救,却怎么也喊不出,他双手抓住钢丝死命的想掰开,眼睛瞪得很大,喉咙里气若游丝的向雨化田发问:“为……什么,为……”
雨化田负手站在那里,不言语,拿出帕子擦手,脸上有点淡淡的笑意。
卜仓舟在那人身后收紧钢丝,耳边低语:“因为他是我哥哥!”
陈广在惊恐不解中挣扎了一会,瘫软下去断了气,卜仓舟收回钢丝,卷入袖口:“呸,拍错马屁,活该你倒霉。”
“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卜仓舟嬉皮笑脸的揽上雨化田的肩头,讨好的笑。
雨化田身体一僵,手里的帕子轻轻掩上口鼻,脖子向后躲,眼睛斜睨着卜仓舟,微微皱眉。
“喂,干嘛,你嫌你亲弟弟脏啊,你要是早点来我也不会这个样子。”卜仓舟瞪着眼睛,一双高低眉,不满意的问道。
雨化田满眼的嫌弃,帕子后吐出一句:“你闻闻你自己,你都馊了!”
卜仓舟仿佛有理一般,使劲往雨化田身上凑:“就是要臭你,来,闻闻我头发……”
不得已雨化田伸出一只手,捏住卜仓舟胳膊向后一扭,骨节咔吧作响:“你听好了,洗澡之前都不可以再和我说话。”
“哎呦,记住了,你轻点轻点。”卜仓舟求饶。
“上马,跟我走。”
“好,好,哎呦,痛死我了,我又不是后妈生的……你”
雨化田回头冷冷扫了一眼,卜仓舟立时住嘴。
由西厂的密探打发了后事,雨化田带着卜仓舟回了西厂。
雨化田带卜仓舟回西厂是有多方面的考虑的。
一来卜仓舟生性不踏实,爱惹事,仇家多,尤其是卜仓舟找到雨化田这个亲哥哥后,过上皇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就再也没有心思东躲西藏过生活,反正闯了什么祸,有这个哥哥担着,没什么好怕的,这次在福建实在是个意外,露了马脚,山高皇帝远的,雨化田赶了一个月的路才找到他,所以卜仓舟一个月的牢狱之灾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二来西厂刚刚建立,根基不稳,虽说有朱见深宠着,但是想在东厂的阴影下做得有声有色,还得培植自己的实力,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在全国布下属于西厂自己的侦缉网,这些遍布全国的密探全部由雨化田亲自挑选,培养。这样的话,雨化田就没办法时时在京城,又怕那些敌对势力趁虚而入。要是有个假的雨化田在,哪怕什么决定都不做,那些人也不敢轻易动手,而卜仓舟是自己的亲弟弟,可信,人又机灵,做这个替身最合适不过。
一切按照既定计划进行,事无巨细的交代了所有人和事,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后,卜仓舟也能够扮得有模有样,不仅应付得了宫里的人,连西厂的人都能骗得过。而后,雨化田经常秘密外出一两个月,由卜仓舟顶着。
对于卜仓舟来说,宫廷生活大多数时候都还好,尽量把觐见朱见深和万贵妃的机会留给雨化田,若雨化田不在的时候有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