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那张熟悉的脸,嘴角微勾,如水目光,勾魂摄魄的笼罩了朱见深,柔然一笑,百媚俱生。
“化田,你回来了……”朱见深眼眶忽然一热,伸手去揽。
手到处,尽是空。
再仔细望,空无一人。
升腾在眼眶里的那股子热气不仅没消退,反倒淅淅沥沥烫了脸。
“化田,难道你是遭遇不测了么?你这是……给朕托梦么?”朱见深竟然有些哽咽。今夜,别再管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来朕梦里,我们再共醉一回。
“皇上……”幽幽缓缓的声音鬼魅般从朱见深身后传来,真真切切,带着扑在耳朵上的气息。
一只苍白冰冷的悄然手覆上朱见深的肩。
猛然转头,空无一人,但这肯定不是梦。
朱见深扶着香案努力挣开醉红了的眼睛,费力寻找。
白衣身影门口一闪,有咯咯的笑声。
朱见深用力甩甩头,踉跄着跟了过去,“化田,别走……”举步迈出门槛,拼命追着前面似有似无的身影。
朱见深伸着双手向前方抓着,深一脚浅一脚,前方的白色身影夜色里若有若无,又黑又直的长发随风飘散,仿佛蔓藤般无限延伸,扫过朱见深的脸,却怎么也抓不住,咯咯的笑声里,雨化田回头侧目,眼神狐媚,皎白月色下美好又诡异……
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身在何方,只觉得宫里的灯火都看不见,只有四面树影重重,斑驳晃动,风刮过树间隙,丝丝呼呼像是野兽粗重的呼吸声。
跑得太快,朱见深酒力发作,头重得像灌了铅,有些天旋地转,身体开始又热又烫,伸手用力扯着领口,眼睛又热又涨,想努力看清周围,又看不真切……
头上有奇怪的树叶沙沙响动,朱见深抬头看。
雨化田那张美得异常艳丽的脸从上往下的望着自己,近在咫尺,长发垂落下来,发梢丝丝痒痒的搔着朱见深的脸。可是朱见深看不清雨化田的姿势,只是隐约觉得他像是一条白色的蛇,盘踞倒挂在树干上,从上往下的和自己脸对脸,眼也不眨的盯着自己在看……
朱见深腿有些软,身子一瘫,坐到地上,雨化田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意,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向下跟来……
密密麻麻的长发盖住了朱见深的脸。
“皇上……”熟悉的声音再度唤起,朱见深朦朦胧胧间,透过发丝看到那张妖冶的脸,那张脸越来越近,带着鼻息,朱唇轻启……
雨化田的凉凉的手探进了他的领口,抚摸他燥热的身体,这种心上人投怀送抱的景象,朱见深曾无数次梦到过。
芳泽近在咫尺,吸引人靠近,朱见深觉得整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这两片红唇,半张半合,好像里面有东西闪动,朱见深眯眼仔细看去,突然有血红的蛇信子吐出,冰凉的喷在朱见深的脸上。
朱见深大惊,向后躲去,可是雨化田的长发像是裹茧一样牢牢控制住了他。
只见雨化田得意的笑着,微微抬起下巴,蛇信子一样的舌头慢慢舔过嘴唇,锋利雪白的牙齿瞬间就生了出来,闪着狰狞的寒光,刚才还柔媚的眼睛此时眼角上挑,幽幽发绿,长发里生出两只尖尖的耳朵……
朱见深吓坏了,腿蹬地向后努力退去,可是雨化田跟着他,怪笑着,刚才探进怀里的手开始骨关节变形,指尖如同鹰爪般锋利倒钩起来,捉住朱见深的锁骨用力一抓,顿时血肉迸溅……
极度的疼痛表明这不是梦,朱见深顿时酒醒大半,开始大声呼救,雨化田鬼笑着舔着爪子上的血,身后霎时间腾出一根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妖娆诡异的晃着。
朱见深扯断头发,转身欲逃,口中不断大声呼救,只听后边有尖利的怪笑声:“皇上……皇上……”
鬼影重重的树林里分不清方向,朱见深努力的跑,却如同中了迷魂阵,无论如何都跑不到尽头。
怪笑追逐着他,仿佛就在耳边。
白色的大尾巴勾了上来,扯住朱见深往回拉,朱见深回头看,只见雨化田的嘴巴在变长,如果狐狼般,嘴角流着带着血的口水……
此情此景令人肝胆俱裂,朱见深疯了般抓扯那根巨大的尾巴,大声呼救,眼看远处有卫兵晃动的身影,慌乱间脚步不稳摔倒昏死过去。
皇宫的卫兵听见呼救,全力赶过来,明火执仗,照亮了皇宫的后山。
没人知道皇上为什么半夜衣冠不整的独自跑到漆黑的后山,只是在发现他的时候,他只身一人,已经昏死了过去,身上有被野兽袭击过的痕迹,手紧紧攥着,里面满是白白的毛发,后经验定,是白狐的狐尾毛……
从这天开始,京城几乎每晚都有人被白狐袭击的事情发生,而被袭击的人往往是达官贵人,一时间人心慌乱。
京城惶恐,妖狐夜出。
全国各地开始征集捉妖的和尚道士,但凡有点法力的都被拉到京城去做法事,大街小巷贴满了招请法师的告示。坐在马车里的雨化田看了轻笑,合上窗帘,转头对着马进良:“进良,看来我们回京城的日子不远了。”
“卜仓舟的招数牢靠么?会不会出事?”
“我让他精心准备了两年,想好每一个环节,宫里带他走了无数遍,地形熟到不能更熟,什么地方能逃跑,什么地方能藏人,什么地方能奇术布阵,他清清楚楚。”
“少爷,我们接下来是不是去南京?”
“不急,京城现在闹得还不够大。我们去苏杭转转,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孩子。”
“少爷不是说一直在宫里么?”
“没错,一个一直在宫里,一个一直在宫外,我养着。”
第十八章利器在手
杭州城郊,一处肃静的宅子,大门紧闭,门匾上是“马府”二字,四面青灰色的院墙丈余高。
马进良去敲门,无人应答,回头望向雨化田,那人骑在马上,举手示意了几个节拍,马进良学了再敲,只听得门内响动,不一会门打开了一个缝隙,门板半掩下露出了半张女孩子清秀的脸,警惕的看了一眼马进良,瞥见后面的雨化田,一张粉嫩的脸立刻笑靥如花,甜美可人,门大开:
“督主,等你好久了。”
进了院落,少女立即关好大门,回过身来娴熟的接过雨化田单白披风,一只手去帮忙捋顺雨化田有些风尘仆仆的衣服。
雨化田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熟络的直奔厅堂:“素素,鸿儿呢?”
“督主,别急,鸿儿在花厅最里间,下人哄他睡觉呢。”
马进良跟在雨化田身后,进了宅子,雨化田走的很快。
宅子三进三出结构,每一进的厅堂面阔三间,进深两间,由三面环廊围着,环廊用彩色灰塑亭台水榭,重楼华屋,庭院园林等,越往里走,越是幽静古朴,马进良觉得各种装饰都很眼熟,竟然有点当年师傅家的感觉。想必这是雨化田当年在秘密布线的时候暗中买的宅子,狡兔三窟,雨化田有钱有心,这样的宅子估计会有很多处。
花厅里,小摇床上,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手里攥着布缝的小玩偶睡着,下人在旁边轻轻摇着。
叫素素的少女给下人打了几下哑语,下人便退了出去。
雨化田轻轻坐到小床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又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探向握着玩偶的手,试图取出来。
孩子本来刚刚午睡,这么一逗弄便醒了过来,睁眼看见雨化田,立即高兴起来,挣扎着要抱……
“督主,你弄醒鸿儿了,他睡觉可不好哄了”素素嘟囔着。
雨化田伸手抱起孩子,搂在怀里,用鼻子刮着那孩子的鼻子,孩子咯咯笑着,学着素素的口吻:“嘟嘟嘟嘟嘟……”
咿呀学语的年纪,说不好,又想说,嘴里嘟嘟的发出声音,太努力了还喷出点口水,惹得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进良,来,给你看看鸿儿。”雨化田望着马进良,眼里藏不住的兴奋。
马进良走过去,在雨化田身边单膝跪着,想着自己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不知道是该离孩子远点还是近点,这么多年拿剑杀人,什么场面都能应付,倒是此时此刻有些无所适从……
马进良伸出一只手,学着雨化田的样子,用带着薄茧的手指去逗弄那孩子,孩子有点陌生,稍稍往雨化田怀里躲。
“鸿儿,不怕,你进良伯伯可好玩了……”
马进良一愣,随即看了看雨化田,手停在半空,不知道是继续还是缩回去……
愣神的时候,雨化田将肉包子一样胖墩墩的孩子塞到了马进良怀里“抱着!”
然后,时空凝滞了,孩子和马进良面对面盯着,彼此瞪着对方发愣。马进良不敢动,这小玩意是雨化田的心头肉,吓哭了恐怕督主要生气,看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正打量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马进良隐隐觉得自己抱的这个肉球是那么难以捉摸,可爱又危险……
忽然,孩子伸出手,啪的一声拍在马进良的面具上,倒是把马进良吓了一跳,躲了一下。
那孩子突然开心笑起来,不仅不怕,还举得好玩似的,伸手开始用力抓马进良的面具,嘴里含糊不清的咿呀着“进……进羊进……进羊”。
“督主……”马进良不知所措。
“抱着吧,他挺喜欢你,我去换件衣服。”雨化田站起迈步就走,脸上带着满意的神情。
马进良抱着怀里的孩子不敢松手,看着雨化田走出去,“小肉包子”已经爬上了马进良肩膀,张嘴啃着马进良的面具,口水流到了马进良脸上……
晚饭时候,天气凉爽,院子里老银杏树下,素素亲手下厨做了拿手菜,摆满了圆桌。
雨化田慢条斯理的吃着,马进良这段时间一直和雨化田同桌吃饭,倒也习惯起来,将鱼肚子这种好吃刺少的地方留给雨化田,自己吃肉少刺多的地方,雨化田也习以为常了。
“素素,你还没见过进良吧”
“是的,督主,不过以前督主提起过,督主说马大哥是你最信赖的人”
“哦?我记不清了”
“还说这宅子叫马府好像和什么有关的,”素素眼神闪烁,朝雨化田讨好的一笑。
“话多”雨化田一笑,“进良,吃菜。”说着夹了一块鱼肚子肉丢到马进良碗里。
“这宅子买到手的时候就叫马府,原是一个织造商的府邸,我觉得没有改名的必要”雨化田放下筷子,继续说道:“这宅子就送给进良吧,我这么多年没给过你什么。”
“我跟着督主身边,要宅子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万一哪天跟丢了,记得在这等我。”
雨化田笑意淡淡,马进良心里闪过那句我许你余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夜风轻柔,雨化田和马进良坐在房顶,望着远处杭州城点点夜市的灯火,远远的闪着橘色的光,彷如天上的点点繁星。屋内素素和孩子大概应该早就进入了梦想,一片安然的感觉,相比每天都在上演生死游戏的灵济宫,这里倒像一个温馨的避风港。
“她是五年前我买回来的,本名叫素慧蓉,”雨化田开口,马进良静静的听,雨化田有太多的秘密,能主动讲出来给谁听的话,估计也只有马进良。
素慧蓉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雨化田遇见她的时候,她才十岁。
那天,初入东厂的雨化田为曹少钦办差回京,乔装公子打扮。
京城倚翠楼香粉扑面,酒熏淫靡的气息里,龟公老鸨满脸堆笑的迎来送往,看见了华服的雨化田以为是京城哪家富户的少爷,热情的召唤着往大堂里引。
雨化田本无意停留,却偶然瞥见了个半大的女孩子,冬天里衣服单薄,小手冻得通红,抱着花姐们要洗的衣服低头匆匆走过,人很瘦小,袖子显得很宽松,褪下来露出又瘦又黑的手臂上一块块的伤痕,看样子是被什么硬物抽打的痕迹。
不知为何,雨化田停住脚步。
老鸨顺着他的他的眼神望到了衣着破烂的女孩,一巴掌就甩了出去:“死丫头,告诉你多少遍了,走后堂,出来给老娘丢人是不是?买你这么个废物回来老娘亏大了!”
衣服散落一地,小姑娘跌倒在地上,赶紧伸手去拾。老鸨的巴掌接着落下来,小姑娘也不躲,只是抬起脸来恨恨的看了一眼这个凶人,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眼里是静静的倔强。
瘦小的身子被打得直颤,可是没有眼泪,没有一句求饶。
雨化田这个时候已经走进大堂,坐在玲珑凳上,玩味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老鸨骂够了,一转脸变戏法般瞬间幻化出喜气洋洋的表情:“哎呀,公子,好生脸生呀,您第一次来我们倚翠楼吧,咯咯,我们这的姑娘可是京城最好的,保管您来一次以后都不去别处了。”老鸨掏出手绢掩面的笑着。
雨化田笑而不语,眼睛却别有深意的审视着拾衣服的小姑娘。
“公子一看就不是凡人,要不我把姑娘都喊出来,您过过眼?姑娘们……”老鸨声调变高,作势要喊。
“不必,我要刚才那个。”
“哪个?”等老鸨弄清楚雨化田要的是洗衣服丫头的时候,脸上立即浮现出心知肚明的神情,笑盈盈的放低了声音:“公子好眼光,那可是个小美人坯子,别说没开过包,手都没让男人碰过,就是太小了点,公子您口味还真清奇啊。”说着讨好的去推雨化田的肩膀。
雨化田有些厌恶的侧了侧身躲开:“开价吧”
“公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人,这头一夜价钱可不菲啊……我……”
“我给她赎身。”
“呦,公子要整个买走啊,哎呦,这可是动了我的心头肉呢,这妮子我可是当亲闺女养的,过个三五年我打算当顶梁柱用的,到时候……”
“别废话,开价”雨化田站起,已经没有了耐心。
老鸨使了个大劲,狮子大开口,雨化田想也没想的就答应了。
雨化田带走了素慧蓉,没带回东厂,而是放在京城的一个宅子里,素慧蓉起初不肯讲话,总是用一双大眼睛警惕的看着雨化田,雨化田也不理会她,只是请了下人照顾她,治好伤,养好身体,几个月过去,素慧蓉脸色红润起来,身上也胖了一些,还真的显出了美人胚子的样子。
“公子为什么买我?”这是素慧蓉张嘴说的第一句话。
“这样你就不用挨打了”
“公子想我让做什么?”
“没什么,你身体养好了就可以走”
“去哪?”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与我无关。”
“公子,你叫什么,我将来怎么报答你?”
“你不必知道,我也不需要你报答。”
雨化田淡淡然的远去,看不出任何想法。素慧蓉很迷惑,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是对她非打即骂,只有这个陌生人对她好,不要任何回报,怎么会这样?带着迷惑不解,素慧蓉离开了宅子……
半年后,素慧蓉在宅子里等到了雨化田。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