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还是我来。”
雨化田摇摇头,推马进良坐好,自己斟起酒来:“你一杯,我一杯,来,进良!”
两杯相碰,二人一饮而尽。
不知何故,雨化田不肯马进良伺候他,这一顿,雨化田一杯杯给马进良斟着酒,夹着采,心满意足的看着他吃。
“督主,你今天……?”
“进良,今夜,不谈督主大档头,我们本就是师兄弟关系,别忘了,到什么时候都是。”
马进良有些不明白,不过还是点点头。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夜里偷喝师傅的酒?”雨化田一只手搭上马进良的肩问到。
“记得,还记得你给舞剑给我看。”
“师兄啊,今夜我再给你舞一回……”雨化田的手越过马进良的肩膀,取下挂在那人身后的墙上的三玄凝雪剑,“咝咝”的精钢剑出鞘声音在马进良耳畔响起。
抽手一抖,寒剑全出鞘,雨化田向后柔柔一个弯腰,剑随着柔韧的手臂向后送了出去,一招“气贯长虹”带起素白直身,犹如仙人般潇洒飘逸。
宝剑随着那人口中珍珠落玉盘般的诗词,上下翻飞,银光飞舞。
时空交错般,马进良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十岁的少年,皎白月色下,一招一式,亦柔亦刚,飞舞于自己眼前,美轮美奂……
所有的影像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投躯寄天下,
长啸寻豪英。
富贵吾自取,
建功及春荣。
我愿执尔手,
尔方达我情。
相知同一己,
岂惟弟与兄。
举手弄白云,
剑歌发清声。
临别意难尽,
恨世难两全!”
最后一招雨化田挽了一个剑花,缓缓向马进良刺去。
马进良刚刚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反转手腕,刺来的剑尖便抵在碗底,马进良开朗的笑笑,随即移开酒碗,扬了扬脖子:“这里。”
雨化田的剑缓缓探了过去,随即擦着马进良的脖子飞快的滑了过去,雨化田就势滑进了马进良怀里,丢了剑,搂着那人脖子:“你怎么不躲?怎么不躲?”
酒酣耳热的马进良捏起雨化田的下巴:“我为什么要躲你?”,四目相对,雨化田的眼睛有些湿润,仰头望着马进良:“进良,别怪我。”
“怪你什么?”
“无论我做什么都别怪我!”
马进良认真的看着雨化田,深吸了一口气:“好,不怪你,你做什么都不怪你。”
烛影摇曳,马进良把持不住吻了下去,雨化田眼角湿润迎了上去……
钟鼓玉禩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第二天一早,雨化田执意要马进良穿上素慧蓉留下的金蚕丝软甲,马进良觉得没必要,但还是顺了他的意。
驿站前,一切准备妥当,雨化田纵身上马,回头茫然望了望驿站上房,那里有个人说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责怪,但愿吧。戴上面罩,西厂人马出发。
“龙门飞甲,便知真假”
西厂的暗号从来都是谨慎小心,这次倒用了一个百般漏洞的信号,大家都带着面具,分不清敌我便厮杀了起来,马进良急在心上,回头看雨化田,那人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出发前,雨化田下了一个奇怪的命令:沙漠风沙大,所有西厂人等不许摘下面具,有违令者,视为叛变,立斩。
马蹄踢踏,马进良等着雨化田的命令随时等着杀出去,可督主一直冷漠看着这混乱的厮杀场面。
远处,谭鲁子不敌顾绍棠和顾小文的夹击,命毙。
继学勇被西厂自己人射出弓弩穿透了面骨,凶多吉少。
马进良双眼通红,转眼再看雨化田,那人紧咬着牙,微微皱眉,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
马进良瞬间明白了,明白了朱见深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化田,你太聪明,上次马进良的事让我明白,朕给你的权利太大了,不是朕控制了你,是你控制了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使你现在答应殉葬,等朕一旦归西,你有西厂,你一样可以违抗朕的命令,让我放心你的唯一方式就是消灭西厂,彻彻底底的消灭,你明白的。”朱见深拍了拍雨化田的肩膀。
马进良看着雨化田:“督主,这就是第三个交易条件吗?”
“进良,我不动手,朱见深也会动手,到时候死的不仅是他们本人,还有家人,今日战死,都是功臣。”
“督主,这些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我所能做的就是亲自送他们一程。”雨化田攥着缰绳的手握得紧紧的,指节泛青。
自己一手建立的西厂,自己一手毁灭。
马进良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眼中湿润,吼了一句:“那个位子就当真这么重要!你就那么想要?”说罢纵马奔了出去,朝着杀死谭鲁子的顾绍棠奔了过去。
“进良,别……”雨化田想叫住马进良,但是对面几个鞑靼人冲了过来,雨化田烦心的拿起随身侍卫的刀,内力轻运,片片钢花飞溅,再回头时马进良已经不见。
马进良跟着顾绍棠冲出很远,双剑挥舞着,心烦意乱,卜仓舟说的没错,那人为了皇位疯了,什么都舍得,什么人都能杀,西厂精锐培养了这么多年,谁能是敌手,如果不是今天这个自己人对付自己人的局,有谁能消灭西厂?
赵怀安来帮手的时候,马进良还在走神着。他想不明白,雨化田要消灭西厂,这里面是不是也包括自己,昨夜那番,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想杀自己?面罩落地,以往为情所伤的一幕幕浮上心头,马进良恼怒的使出了全杀的招式,丝毫不带防备。
赵怀安的剑刺进马进良的后背,马进良觉得后背很痛,已经倒在地上,头也很痛,想到那人早上执意给自己穿上金丝软甲,马进良突然明白,至少那人的计划里不包括自己,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督主,小心!”意识逐渐开始朦胧起来,恍恍惚惚里,马进良想起在出发龙门之前,雨化田下令在西厂大摆筵席,大家都觉得要消灭一个江湖剑客,督主太兴师动众了,但雨化田执意要与每个人喝一碗酒,纵使雨化田官场上混迹了多年的人,海量之下也喝得一天一夜不省人事……
雨化田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望去,瞬间失神:“进良……”
、雨夜行下部(五完结)
第二十四章江山万里遥
“进良……”
马进良头上有断剑,不知深浅,伤得不清,生死不明,雨化田催动白马扑向赵怀安。
就算是早就计划西厂会全军覆没,此时此刻看着满目疮痍,雨化田还是觉得自断手足的滋味极其痛苦,这盘棋里,他想保下素慧蓉和马进良,可是此时看来,好像是做不到了。
不等奔到马棚,赵怀安便手持宝剑迎了出来,另一只手里攥着的长长的锁链。
锁链的一端是马进良的剑。
风吹起赵怀安发带的瞬间,雨化田长剑直指那人面门扑了出去,不带一丝留情,三玄凝雪带着双刃子剑呼啸而出。
马进良的剑既然拿在赵怀安的手里,那说明剑的主人十有□已经不测了,雨化田心烦意乱,飞出去的双刃也气息不稳,被赵怀安铁索破解掉,险险划伤了脸。
“你敢不敢跟我到龙卷风里打?”剑客叫嚣道,说罢骑着马往龙卷风处奔去。
雨化田回头望了望龙卷风,那里风流湍急,若是去了,三玄凝雪便失去优势,若不去,难道要放过这个对进良下手的人?
绝不!
雨化田纵马追了上去。
雨化田恍恍惚惚里睁开眼,皇宫大殿刺眼的光,伸手搪过赵怀安的偷袭,顺势下落,伸手摸到藏在黄金狮子下的短剑,挥出剑鞘甩向赵怀安。
雨化田负手而立。
门外跑进来的卜仓舟,素慧蓉,顾绍棠和几个鞑靼人,雨化田斜眼看了看,并没放在眼里,他盯着和赵怀安站在一起的凌雁秋,仔细看她的一举一动,很快明白赵怀安并不知道凌雁秋曾经是西厂细作的秘密。
众人讨论着怎么搬黄金,雨化田嘴角勾起,笑容妖媚里带着绝望与狠戾,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就为这几个小钱,不可思议。
抬着黄金的人往外走着,凌雁秋手持蜡烛,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身张望,素慧蓉知道凌雁秋是惦记里面的赵怀安,一股难言的心痛涌上心头,凌雁秋想回去救赵怀安肯定死路一条,以督主的武功可以杀了这里所有的人。素慧蓉暗暗抽出匕首偷袭了凌雁秋,刀刀入肉,又刀刀避开要害,只能妨碍行动,却不会致命。随即翻身逃回皇宫大殿,身后布满了金蚕丝网。
“你问我为什么回来,我回来就是帮凌雁秋杀了你这个负心人!”当苏慧蓉狠狠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雨化田嘴唇微动,想和她说外面那个就是你姐姐,话到嘴边却被顾少棠的几柄飞镖扰乱了……
“督主,起风了,跟我走!”素慧蓉大声喊道。
整个西厂没有了,进良也不知所去,身边只剩下一个素慧蓉明明逃生了又跑了回来,一个自己当年花了点不起眼的银两买回来的丫头,忠心耿耿的想跟自己到最后。
“你先上去。”
雨化田命令道,素慧蓉大概是身边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了吧?她一定不是赵怀安的对手。
至于赵怀安,今天一定要杀了他,不然怎么对得起进良。
和赵怀安一番打斗,无暇分神之际,素慧蓉跌落下来,金蚕丝无声无息带上了血色……
雨化田转脸去看,素慧蓉已经跌落在地,洁白的脖子上一道细细的红痕,眸子还是当初温柔如水一般,仿佛一声“督主”马上就要唤出嘴边,她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还来不及等雨化田告知她有关凌雁秋的一切。
当凌雁秋手持长剑冲下来的时候,雨化田本可杀死她,但是每一掌发力拍向她,雨化田都想起素慧蓉,每一掌都落在了木架上,木桩粉碎,凌雁秋步步后退,毫无反手之力,她能感觉到雨化田气势很凶,却没有对自己下死手。
赵怀安就没想活着出皇宫,招招全力以赴,但赵怀安毕竟不是雨化田的对手,很快落了下风。
凌雁秋终究是个感性的人,寻了赵怀安那么多年,痴痴的想念了那么多年,今日情人和昔日督主之间她必须选一个。
她的转手剑法轻灵精准,当雨化田把长剑□赵怀安的身体,再多一寸就捅进心脏的时候,她瞬间做出了选择,手腕反转,剑尖划过雨化田的咽喉,太浅,雨化田便立刻会反击,太深,就会杀了曾经的旧主。
这一剑,不深不浅,她只想阻止他,不想杀他。
大漠飞旋龙再次来袭,白上国皇宫被封在地下。
凌雁秋觉得累了,当年自己背弃督主,放弃了所有把心给了赵怀安,换来的是三年漫漫相思,身上那么多秘密和羁绊,哪能再扛得起爱这个字?江湖再见不如江湖不见。
卜仓舟骑马前行,眼泪从眼眶热辣辣的流了下来,不断被这大漠的风吹干,又有新的眼泪流下,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再怎么说兄弟恩断义绝,看见那人跌下去,自己也心如刀绞。卜仓舟问自己,如果自己要死了,雨化田会不会去救?问题刚一问出来,答案就知晓了,这些年,自己惹的事情一箩筐,哪次不是雨化田去收拾烂摊子。其实,自己和纪氏的事也是雨化田在皇宫里纸包火捂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孩子的命,雨化田才走此下策毒死纪氏,试问,如果自己去处理这件事,又能怎么做?
卜仓舟擦干眼泪,调转马头,往回奔去。
皇宫密道,卜仓舟将雨化田背了出来,那人命保住了,伤口太深,血流太多昏迷过去。
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修养了一天,雨化田清醒过来,张嘴想说话,伤口崩裂,口中喷出血泡,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卜仓舟知道他想找谁,可是茫茫大漠,两场龙卷风之后,整个龙门客栈都夷为平地,更别说微不足道的一个人。
修养了三天,稍稍有所好转,卜仓舟搀着雨化田上路了,那人不甘心的回头望,天空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过沙暴,大漠落日又红又圆,归鸦万点,不见西厂故人。
舟车劳顿,雨化田伤口总是有殷殷血迹渗出,卜仓舟一路上换药擦洗伤口,那人眉头也不曾皱一下,放空的眼神,那人的魂魄游移在身体之外。
卜仓舟觉得也没那么恨了,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如此不堪。也许世间,最该恨的是命运。
雨化田再没讲过一句话。
回了灵济宫,他常一个人静静的独坐经阁内,看着佛经,只是书页久久都没翻动过……偶有反应,也是从龙门回来的探子前来报信的时候,一批批的人派出去,一批批的回来,偶尔带回死里逃生的西厂缇骑。
几个档头里,唯一活着回来的是重伤的继学勇,伤痛未愈的雨化田踉跄奔出经阁,捉住三档头的衣领,眼神热切,喉咙颤动着,却无法说出声来,继学勇知道他心里所想,只是咬牙摇了摇头。
纵使不愿相信,但也只能心有不甘的松开手。
冤有头债有主,卜仓舟可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本来下药就是是拿手好戏,回宫不到一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万贞儿毒了个暴毙,死前都没来得及说出句完整的话,她服下的正是当年纪氏所服的药,只是药性要猛烈数倍……
这厢儿万贞儿“肝病”驾鹤西游,那厢儿逍遥香毒已入骨的朱见深心里那根从小到大撑着自己的柱子轰然倒塌,整日郁郁寡欢,嗑里带血,消瘦异常。卜仓舟瞧在眼里,心里也能估计个大概了……
“姓朱的……估计撑不过一年了。”卜仓舟给雨化田梳着头发,镜中人鬓角已经生出几丝白发,挽起发簪的瞬间,无声无息的半隐在黑发里。
清瘦白皙的手缓缓从桌上拾起佛珠,一颗颗从指间滑过……
朱见深只有一年的时间,意味着雨化田也只有一年的时间,卜仓舟即恨不得皇帝早点死,又巴不得他永生永世活下去。
“哥,你有什么心愿,我替你办。”卜仓舟继续说着,双手轻轻抚过那人颈间结痂的伤疤。
没有任何回答,哑了的人,哑了的心。
饶是卜仓舟聪明机变,勉力支撑着风雨飘摇的西厂,那日从宫里回来,雨化田已经不在,留下一封简单的书。
“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卜仓舟茫然望着窗外,不知这人去哪,但他想去就去吧,甚至去了不要回来最好,前半生被这宫廷死死围住,下半生,如果还有下半生,希望他逍遥快活,即使代价是自己要替他陪葬……
轻纱遮面,清瘦的身体显得藏青的斗篷很宽松,随风微微摆动,依然是个飘逸的人,只是锐气不见了。
一路沿水而下,熟悉的路途,熟悉的小镇,还有那些熟悉的店铺……
船行水上,他在甲板上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