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莫漪再一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仔仔细细的看着花千秋,再仔细端详手中绛红色的果子,仿佛那是一株剧毒,而他即将被决定生死。
“你不用去思量为何毕染能够理所当然的怀着大哥的孩子,二哥,那是因为毕染是外族,花妖国传统,认为外族比之花妖是低劣而平庸的族群,他们理应为强者生育繁衍后代。”
花莫漪的声音像在飘:“……而反过来,就不可容忍?”
“嗯。”花千秋道,“绝然不能容忍。”
“……”她回答得太快又太坚定,花莫漪良久没有反应得过来。
花千秋抓着他的手,五公主指甲都似要掐入他的手背中,一阵锐痛让花莫漪逐渐清醒,听清楚她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二哥,你不懂的,两千年前,曾有过异族人士与我们王室通婚的先例。这段秘史被小心的收录在化境阁最深处的密室里,由于是用古语记载,能够看明白其中内容的人寥寥无几。——你知道当前几任花妖王知晓这段通婚背后,怀胎受孕的那个竟然不是外族人士而 是花妖显贵时,朝堂上下何其震动吗?先祖们视之为奇耻大辱,暗地里派兵剿灭了那个族群全部人口,就连妇孺老幼都没有放过!!”指甲再掐深去,而渐渐睁大眼眸的花莫漪,居然已经感受不到手背传来的痛楚。耳边只响着花千秋略带痉挛的声音,花千秋竟然声音也 在抖:“二哥,三百来号人……老弱妇孺,无一活口啊……”
“─大哥已然明白在化境阁中,你同陆小念发生过何事;若是你验出有孕,你想想,并不知情的陆小念会遭遇到怎样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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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都殿守备较之上次过来,愈加森严了不少。
陆小念隐藏气息,于两班守卫换班的间隙中捉准空子,闪身进了宫门。
花示君是否在宫中,陆小念捉摸不准,因此极其小心不往正殿而去。
他藏身在宫檐,观望了一番,观察到宫中警备最森严之处为最内院的东南苑。那处应当就是毕染居处了。
一队端着午膳的宫女自廊上鱼贯而过,领头的宫女手捧着的食盒中飘出淡淡药香味。陆小念心思一动,飘然落地,无声无息跟着宫女一行转过回廊,进得一处三进院落里。
宫人无一察觉背后跟上了一个尾巴,进到景色幽静的宫苑里就开始井然有序的忙碌,在院子中摆食盘的摆食盘,放药盅的放药盅,不一会儿庭院的石桌上便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糕点和药膳。
一切安置妥当,领头的宫女便轻巧叩击一扇紧阖的梨花木门扉:“午膳备妥,请大太子妃用膳。”
“你们全部都退下。”清冷而无感情的声音传来。
宫女显然愣了愣,在门扉前踟蹰了一会:“大殿下嘱咐奴婢们服侍大太子妃用膳……”
“下去!”
宫女手一抖,急忙低下头对着门内行礼,“奴、奴婢遵命。”转身呵斥其他呆站原地的宫女,“都出去,不要傻站着!”
宫婢们你望我望你,不明白为何一向不大在意宫人存在的大太子妃,为何今日突然间要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大殿下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大太子妃身怀有孕,饮食起居务必要服侍得周周到到决不能疏漏,而且他身边务必不能离开人。
大殿下的话不能违背,可是大太子妃的命令也不能不听。宫女们一齐向门内施礼,满怀疑惑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庭院。
领头的宫女走在最后,心中盘算着两头都不得罪的办法,是尽快向大殿下花示君禀报此事。
待人都走光后,庭院中微风轻扬,只余一桌热腾腾的午膳和药盅里嫋嫋传出的药香。
紧阖的门扇开启,只用一根簪子松松的绾了散发的毕染出现在门口。他仍然赤着足,毫不在意的踏出门槛来,纤白细腻的足踝踏在庭院冰冷石阶,秀丽的眉眼不见一丝动容。
陆小念缓缓自藏身处走出,毕染视线平静的移向他。修者的突兀出现并没有让他露出一丝一毫惊愕的神采,似是早已知道来人潜藏在宫女之中。
大太子妃面色波澜不惊,微抬着下巴静静注视陆小念。
“陆公子既然肯来,想必已然有了结论。”音似清风拂过,不疾不徐,不慌不惊。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石桌,“在化境阁废寝忘食五日五夜,公子应是收获良多。请落座罢。”
陆小念并不推辞,微一颔首表示谢过,就着石桌旁圆凳坐下。
毕染赤着双足,漫步自石阶上走下,与陆小念对面而坐。他似是怕冷,天晴日朗中仍穿着长长外袍掩住身形,宽大袍袖一直掩到腕口。
修者状似无意的目光自他小腹处一掠而过,再抬起与他对视。
陆小念问:“在下有几处疑虑,不吐不快;若是有冒犯或逾矩之处,还请太子妃见谅。化境阁史书中所载,因与花妖显贵通婚留下后裔而惨遭灭族的族群,是否就是大太子妃亟待复仇的原因?花千秋是否早已知晓此点,却因为同情而对所有王族隐瞒了你的来历?暗 处刺杀花莫漪之人,是当年幸存者之一么?”
毕染伸出手,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端起了石桌上那盅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药盅。盅盖揭开,香气霎时浓烈的扑面而来,陆小念皱了皱眉,这果然一如猜想,是那种上好的安胎药物。
眼见对面那人将药盅递至唇边,啜饮了一口,原本不大好看的脸色,慢慢温暖了一些。又再饮了几口,缓慢而坚持的将药汤饮完,方搁下药盅,阖眼片刻。
再睁开眼眸,毕染直视着陆小念,原本略带清冷而无波无澜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而灼热,如星寒眸中透出一股执拗而疯狂的情绪。
他的手还搁在药盅上,五指一收,陆小念顿时清晰听见药盅发出“哢嚓”一声脆响,裂纹自盅底一直贯穿到盅盖。
药盅在石桌上四分五裂。
毕染雪白手掌有隐隐殷红流下,那道血红逶迤着爬过他手腕,很是触目惊心。
可是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那双眸子里的恨意,赤红灼热,如荒芜凋敝的沙漠中嵌满了大片疯长炽烈的曼珠沙华。
大太子妃漫然道:“陆公子审时度势,果有慧根。如此倒也省下了毕染多费唇舌与你兜绕的功夫。”他抬起被袍袖掩住的腕口,轻轻将云袖向下撩落,陆小念目光随之跟着落在他裸露出来的小臂处。
袍袖之下被隐藏得很好的手臂上,花妖国山水路观图再次若隐若现的浮现于细腻肌肤表面,一如上好的纹身刺青,栩栩如生得夺人心魄。
“毕染孕期已足三月,这幅路观图迟早会暴露在花示君他们面前。是时候离开花妖国了,陆公子要助毕染一臂之力么?”
第三十七章:进退两难
庭院中万籁俱静,只有正午的阳光落在随风摇曳的菖蒲花上,轻微的水汽蒸发出的声响。这个院落中同样栽满了蓝色菖蒲,不知是否心理因素,一个个看起来都蔫头搭脑,不复生气的样子。比之正殿中朝气蓬勃而花香清雅浓郁的其他同类,这些菖蒲形貌颇是落魄 萧条。
目光定在毕染手臂的山水路观图上,陆小念却在漫无边际的胡乱思索着,而且觉得自己的花粉过敏症,似乎又有不合时宜发作的迹象。修者觉得鼻尖痒痒的,吸了吸鼻子。
尚未徐徐吐出一口气,后颈就被一柄冰凉明亮的匕首抵上了。
杀气来自后方,一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的人影。
陆小念头都不用回,从匕首微微颤动的方式就能猜想到个七八成。
“那日在花舞宫中,被我伤到的手臂还没有全好是吧?”他看着毕染,发话对象却是后面那名黑衣人,“藏在大太子妃寝殿这么许久,无法及时延医诊治,确然对伤势恢复不利。”
毕染明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抬手示意来人退开。
黑衣人犹豫了一会,匕首自陆小念后颈撤下。但是并没有离开多远,就站在距离二人不到两丈远处,仍然目露警惕的盯着纹风不动的陆小念。
陆小念揉了揉鼻子,终于是咳出几声,缓了缓神。
毕染重新将衣袖拢好,一瞬不瞬的凝望着他,眼底风云疾走,多种情绪掺杂交汇。
陆小念慢吞吞的道:“陆小念今日前来,只为求得一个真相。大太子妃要离开花妖国也好,日后率兵来犯也罢,概与在下无关。同样,在下能够承诺,不会主动插手此事,对大殿下或其他人,陆小念决无提及大太子妃身世的打算。”
毕染眉峰一动。
陆小念接着又道:“你要如何报仇我不管。但是有一点。你若动到花莫漪,就是触犯到陆小念的底线;惟有这个人,陆小念舍命相护,也不会让你再伤害到分毫。这个共识,大太子妃可愿与陆小念达成?”
毕染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听闻化境阁中,陆公子与花莫漪朝夕相对,两人独处五日五夜……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令情欲难动的高僧之子,也兴起了红尘之念么?”
他瞬忽逼近陆小念,过于接近的距离让陆小念暗地里起了防备之心,面上却仍然含笑:“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不劳大太子妃惦念。”
“你没有想通一个关窍所在么?为何当年通婚留有子嗣,我之族人遭遇全灭;而今日毕染身怀有孕,却犹然能够安然无恙的继续稳坐大太子妃的位置?陆小念,你知晓花妖国最忌讳、最视之为奇耻大辱的,是怎样一种荒谬的观念么??”
******
花千秋道:“今日你不服了这合子草,事态闹得更大让大哥追究下来,陆小念能否平安走出花妖国境都尚在未知之天。二哥你若真心喜欢陆小念……”
花莫漪苍白的脸色陡然又泛起红晕,硬着嘴道:“本宫与他合欢是为了救他一命!同喜欢不喜欢毫无干系!吃就吃!”一闭眼一横心,一串殷红果实已飞快咽下肚去。
那果子入口极涩,花莫漪舌尖沾到时差点反胃给直接吐出来;但想到如果当真吐了出来,一会只怕还要再被逼着服下一次。便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嚼都不嚼就给囫囵吞了下去。
果实入肚,像落了一团温度极高的火苗,小腹处热热的如烘焙着烈火,冷汗顷刻就自额角流了下来。
花千秋眼疾手快的捉住他脉搏,一脸如临大敌的屏息听脉。
花莫漪难受得很,合子草的古怪药性让他全身火烧火燎的,热得喘不过气来;花千秋肃穆的面色又让他心里七上八下,惶恐、焦灼、不安情绪全部混在一起,越发加重了身体的异常感受。
他此时心中的思绪亦是有生以来最为混乱的一次,花莫漪难以分辨自己此刻企盼的,究竟是对腹内怀胎的期冀更多一些,还是希望压根没有此事来得更好一些?他跟陆小念若是孕有后代,说明化境阁内的一场情事,尚有解不开理还乱的后续;若是没有,就能权当 露水姻缘一夜,大家今后仍旧各走阳关道独木桥……
忽然花千秋松开了他的手,大大长出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没有。”她兴高采烈的下了结论,“太好了二哥,千秋没有听出喜脉来。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花莫漪心头微微一怔,却是短暂而飞快的掠过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一股剧烈失望情绪。他胡乱整理好衣襟,嘴里不甚在意似的调笑:“看,本宫早就告诉过你,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事情发生?都是你们胡思乱想,太过操心了。”
花千秋撇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防患于未然较好,若是你开始孕吐,我只怕陆小念拿十条命都不够给大哥他们杀。”
“咳咳,有那个余暇担忧我,还不如去关心染哥儿,听宫人说他晨吐得那叫一个厉害。”
“毕染自有大哥精心照料,”花千秋扶着腿还有些发软的花莫漪站起身来,边往寝房里扶边碎碎叨念,“他跟你不同,他平安无事得很,大哥恨不得把云都殿所有人力调去照料他和他腹中胎儿呢。”
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后,花千秋显见的快活了很多,打开了话匣子就滔滔不绝。譬如她去云都殿将小婴儿的衣物给毕染时,毕染脸色竟然鲜见的有了一丝羞赧,可爱得紧;譬如大哥认认真真的研读她写下的那些关于人族妊娠的注意事项;譬如云都殿就连所有的下人 侍婢们,都开始因为大太子妃有喜的消息而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花千秋无比憧憬的说:“再等几个月小侄儿就会出生,想到毕染届时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婴儿依偎在大哥怀里的模样,一定会是非常幸福。到时候,他说不定就终于能够卸下心防了……”
第三十八章:难解
云都殿后宫中,气氛仍旧是不见硝烟的剑拔弩张。
毕染话音方落,陆小念便微微张了张口,想要接话,但终究还是吞了回去。不用毕染再进一步解释,他已然明白他话中强烈的暗示,也因此想通了向花莫漪提亲的提议,为何被花示君斩钉截铁的驳斥了回来。
修者愣神了半晌,毕染始终冷冷注视他面上神色变幻,不放过一丝一毫策动的可能。“陆公子,若是此回情事过后,花莫漪珠胎暗结,不仅是你,连他都难逃家法制裁。这样你还想要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么?”
陆小念露出一丝苦笑:“大太子妃莫虚言恫吓在下。”
“即便我现在能够保证不对花莫漪出手,他日我逃出花妖国,率兵卷土重来,花莫漪若要出战,战场上刀剑无眼,难免不会伤着了他。既然你有意对他负责,倒不如趁此机会,带着他同我一并离开此地,外面世界之大,岂会没有你二人容身之地?”
陆小念反问道:“花示君对大太子妃情深意重,大太子妃又何不尝试着与他沟通,将当年之事提及,或许能够干戈化消?为何一定要以血止血,恩怨情仇延续两代人?当年做出决定的是上一辈花妖王,不是如今这位,更不是与你白首缔盟的花示君。江山改朝换代, 你复仇的对象早已不在。”
毕染冷笑着:“我的族人也不在了。”
一甩袍袖立起身来,眼神骤然锐利:“陆小念,话不投机,你既已表明中立立场,最好是莫越过你承诺的这条底线,否则休怪日后毕染翻脸无情。”
陆小念本来就为好奇真相而来,毕染既然不再强求于他插手帮助逃离一事,陆小念也乐得解脱。跟着站起身,修者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在下或许没有资格劝说大太子妃,但前代情仇也好,复仇心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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