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儿停在他身前,方才两把软剑已然离手交给道具师,双手空空,她却并没有依言抬手揭去面纱。
副班主咳嗽一声,有点不自然的插话解释:“二殿下……这个,这个……奴儿有个怪癖,面纱下容貌只能给未来的夫君看,决不会在第三人面前除下。按说对我等贱民而言,这种坚持实在无甚意义,尤其是不好在像二殿下这等高贵王室面前,拿乔作势……”偷偷瞟了 一眼不语不动的蒙面女子,顾忌着袖管里氅鹤草的分量,这事还是要务必替她周全了为好。又打着哈哈道:“但是二殿下素来怜花惜玉,想来这点小小的坚持虽略显逾矩,到底还不在太过冒犯的范围,还望二殿下成全她。”
花千秋道:“不行,若是个丑八怪,我二哥将她收入房里,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小的可以用人头担保,奴儿的容貌虽然比不上五公主倾城绝色,好歹也算得上周正顺眼。”信誓旦旦。横竖赚了一笔就收拾包袱跑人,届时若是出了事,老班主他们要怎么交代也跟他扯不上关系了。
“不拿下面纱让本公主验过货,别想进我二哥房间!”说着,倾身向前,竟就是抬手想去揭下蒙面女子面纱。
女子后退一步,巧妙避开,花千秋没料到这戏子居然还敢反抗,登时炸毛。花莫漪拦住花千秋二度伸出去想抢夺面纱的手:“无妨,千秋,个人意愿还是尊重为上。我看中的确然也不是她的容貌。”
看了看仍然不发一言的人:“相比起来,我倒更加好奇这姑娘的胆识和好身手从何而来。”
副班主见风使舵,赶紧顺着竿子爬:“二殿下所言极是,那奴儿从此以后就留在二殿下身边侍奉,感谢二殿下垂青,感谢二殿下!”
花莫漪道:“今日演了这么久,大家也辛苦了,早些退下休息罢。一会让班主去库房领打赏。”对一语不发的奴儿抬了抬下巴,“你跟本宫回花舞宫。”
奴儿乖顺的点了点头,跟着花莫漪往鸢尾小筑外走。此时小筑周遭又飘起了漫天花雨,纷飞的绚丽花瓣中亦掺杂有不少细密而清香的花粉,朝着两人扑面而来。
奴儿条件反射的抬手捂住面纱下的口鼻,但纵然她手脚再快,还是轻微的漏出了一丝咳嗽,声音压得极低,惟有走在她前面的花莫漪听见。
二殿下挑了挑眉,不由转眸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的重新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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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红色纱衣拖曳在地,遮住了料想应是纤纤玉足的足面。奴儿端端正正坐在桌案旁,竖起耳朵倾听花莫漪吩咐下人无须靠近,自己仔仔细细关好门扉,继而转身向房中走来的声音。
花莫漪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从桌上茶盘中斟了一杯茶来饮,既不唤她服侍,也没有意思要赐给她一杯。房中诡谲的寂静着。
待一杯饮尽,花莫漪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她周身层层包裹、密不透风的衣衫:“花妖国四季如春,纵然清晨与深夜寒意稍重,也不至夸张到要包头遮脸的程度。裹得如此严密,姑娘不热?”
奴儿眨了下眼睛,食指蘸了茶杯中的水,飞快在桌面上写下两字:【不热】。又飞快的把手缩回水袖中去,动作快得连她的手背都看不清。
花莫漪看了眼写在桌面上歪歪扭扭难登大雅之堂的水迹,心下暗嗤了声这字可真够难看的。
“不热便好,你就这么裹着罢。”又倒了一杯茶,递到唇边慢条斯理啜饮,再不搭理那正襟危坐的姑娘。
茶壶中的茶在一刻钟前沏好,此时茶水早已由热转温,不再烫口。但在这四面刻意关紧关严门窗的寝房内,饮下这温热茶水,还是让本就躁动的心绪蠢蠢欲动,更添几分燥热。花莫漪连饮几杯暖茶,体温上升,忍不住抬起宽袖,自己给自己扇风。反观坐在对面的 女子,犹然八风不动稳若泰山,好似穿着四五层纱衣的那个人是花莫漪而不是她。
真是好耐性,好定力。二殿下在心里暗暗骂了句,终究热得受不了,重重把茶杯放落桌面,砰地发出一声巨响。
这声震响把对面宛若进入禅定的人惊得抬起了眼,两人目光再无闪避的正面交接而上。花莫漪磨着牙笑:“姑娘耐力真是惊人,花莫漪甘拜下风。”“……”女子又飞快在桌上写下几字:【二殿下过奖,奴儿惶恐。】
花莫漪继续磨牙:“既是本宫买下的人,今日起便好好学着服侍本宫,讨本宫欢心方是你过舒坦日子的唯一出路。现在本宫倦了,你去替本宫铺床,侍候本宫褪衣上榻。”
奴儿黑白分明的眼眸瞅了他半晌,磨磨蹭蹭站起身来,拖着长长戏服往床榻边行去。寝房空间狭小,不比戏台施展得开,缓步走过期间她数度踩着自己纱衣前摆,几次险些摔个狗吃屎。
花莫漪在后头冷冷看着,不紧不慢跟过去,两人各怀心思到得床榻前。
奴儿弯下腰去似要铺整床褥,花莫漪冷哼一声,飞快扬起手掌就待将人双手反剪,忽然觉得眼前一花,女子已不见踪影。
下一刻花莫漪脚步一个踉跄,发觉自己面朝下狠狠栽入了前面的云被高枕中,身后毫无疑问的压上来一个温暖厚实的躯体,熟悉清雅的檀香味瞬间侵入了脑鼻。
花莫漪剧烈挣扎着,愤恨的大叫:“陆小念你混蛋!放开本公子!!”
“你早知是我,又何必装模作样演这么长一出戏?”哑女终于开了口,男人带笑的声音低沉,极是温和好听,花莫漪心弦不受控制的重重一颤。
“我原本就怀疑是你……”他艰难的扭转过头,陆小念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带着柔和的微笑凝视着他。花莫漪恨道:“却没想到竟然当真是你。背信忘义、见色心喜之辈,你还有脸面再出现在本公子面前?”
第四十四章:从心
压在他身上的躯体僵了僵,陆小念柔声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刺客不是我派出的。”
长长面纱已除下,扔在了一边,但专属女子装扮的纱衣仍重重叠叠穿在身上。陆小念多少开始觉着这身纱衣碍事了——两人身子紧密相贴,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热度;方才一直控制着的体温以微妙的速度蹿升,陆小念莫名也有点发热。
尤其是在他一口否认黑衣人是自己属下后,压根不相信他的花莫漪搭都不搭理他,拼命在他身下挣扎扭动,加剧了两具身子的摩擦,让清心寡欲的修者一时略微尴尬。
为防止事态向不可预期的方向滑脱开去,陆小念不由得伸手将身下人胡乱挥动的双手牢牢按住在他身体两侧。但同时又犹豫着是稍微将身体抬高一点以拉开两人过于紧合暧昧的距离呢,还是索性沈下身去把人压得更死。
花莫漪双手被制无法再挣抗,扭头瞪人的姿势维持久了也脖子酸眼睛疼,他忿忿的扭正脖颈,气呼呼地想利用腰部力量弹坐起来。察觉到他又有像鱼一样左右扭摆挣动的迹象,陆小念大大叹了口气,果断决定把身体全部重量死死沈下,再不给他一丝反抗余地。
修者温热厚实的身躯带着警告意味的直直压下,二殿下顿感压力山大。
气急败坏地嚷:“小白脸,你想压死本宫不成,给本宫滚开!咳咳,好重,你吃什么长大的,混蛋——”
“你老老实实不动不挣扎,听我将话说完,我就放开你。”
花莫漪怒道:“谁要听你解释!你这个伪君子!大色胚!负心汉!没天良!节操沦陷的混——”口不择言骂到一半忽然顿住,不止顿住人更是僵住,一瞬间羞愧得恨不得一口把自己舌尖咬下来。
果然身后人敏锐捕捉到他话意中的关键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初还只是隐忍着笑,后来好似终于忍不住,吃吃地笑了个不停。
花莫漪一张俊脸直从脖子红到耳朵根,色厉内荏地凶他:“有什么可笑!”
陆小念覆唇至他耳畔,忍着笑轻悠悠道:“‘负心汉’?花莫漪,这句指责可大可小。”
“本、本宫一时口误!”混蛋,他一靠近自己耳边,耳根变得更热了,身子也有些抑制不住的轻颤。花莫漪自暴自弃的偏开头去,“你别靠近本宫。”
“我不是负心汉,那日后我一直在找寻机会接近花舞宫,希望一探你的近况……”
两人同时想起化境阁中颠鸾倒凤的一幕,当时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神情却更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喘息与那些加倍放大了的销魂滋味。花莫漪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着急着想岔开话题:“谁同你说那种事!那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于本宫来说压根不值挂齿,连放在心里惦 记一日的价值都没有。”
陆小念愣了愣,却是愈加放柔了声调。他道:“对你来说或许没有意义,花莫漪,但是我是认真的。我想要对你负责。”
“!!!!!”本就摇摆不定的心弦更加剧烈的震颤了起来,花莫漪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凶巴巴的:“别以为本宫会相信你的鬼话……不,谁要你负责,本宫不是女人——……本宫只是出于一片善心救你而已!”
二殿下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面上骤起的红潮,却无情的泄露了主人其实心花怒放的事实。陆小念偏头看了看他,眼角眉梢染上的绯红让这位花妖国第一绝色的男子看起来愈加俊美娇娆。
陆小念忍不住就想俯低一点去亲吻他含情的眉眼,想了想还是尽力克制住了。
“好,这事我们容后再谈。”他道,“这些时日来,我一直想要潜回你身边同你解释前些日子的变故,但大殿下做的许多防备,让接近变得十分困难。由此我只好出此下策,扮成女子混入戏班——”
花莫漪哼了声:“看不出你舞剑还挺有一手。”
“幼年时跟我爹亲学过几招,是他当年倒贴我爹时的拿手绝技。”陆小念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别告诉花莫漪,这几招看起来行云流水优美华丽的剑招实质上凌厉非常,晋息心前世跟陆子疏过招时就险些苦逼地给打死在这剑势下。
而且陆子疏后来教导少年时期的他修习这套剑术时,还曾经特别洋洋得意的去到晋息心面前显摆。当然显摆的后果是紫龙被僧人以“某种方式”凌虐得很惨。不过这些悲情的细节就不要一一告知单纯的花莫漪好了。
续道:“我并没有对毕染做过任何他指责我的事,我去云都殿,只是为了解开心头的谜团。而大殿下亲眼所见的也并非真相,他是切切实实被人误导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相信我同胞大哥,不要相信我那确然受伤了的嫂子,不要相信我眼前看见的刺客尸首,却来全盘信任相识不过数日的你?”花莫漪冷冷道,“陆小念你是在挑衅本宫的智商么?”
“我是希望你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花莫漪陡然觉得身上一轻,陆小念已抬身自他身上离开,沈下去的床榻升起来了一些。
二殿下一个翻身猛然坐起,不假思索的一脚踩住修者拖在地上的长长纱衣裙摆。
“……”陆小念看他。
“你这就说完了?”花莫漪问,“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你就觉得事情解释清楚了,疑团解开了?”
陆小念笑了笑,故意问:“你不是说,一点都不愿意相信萍水相逢、露水姻缘、一切都是浮云一场的我么?”
“你也未免太缺乏诚意了!”花莫漪磨牙,狠狠瞪他,“本宫给你一次机会,你将那日情景从你的角度详详细细复述一遍,本宫倒要听听你能编造出一个怎样不同的版本!”
“好。”陆小念抬脚想走,发现花莫漪还死死踩着他裙摆不放,“……我不会溜走的,你先松开,让我喝杯清茶润润嗓子可好?”
“哼。”
既然毕染祸水东引,想将所有罪名都栽赃在自己头上,那么将他的身世与花莫漪和盘托出,便再称不上不仁不义。陆小念从毕染遣宫人送给自己百花绣图开始说起,到月下相约,化境阁中的史料查证,云都殿的当面对质,以及黑衣人忠心护主而当着花示君的面自 送性命,一五一十全数说给了眼睛越瞪越大的花莫漪听。
花莫漪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一直以为毕染只是单纯的孤苦无依,单纯的放不下男人的尊严而导致他与大哥之间迟迟不能夫夫和睦,却不知背后竟然隐藏了上辈血仇和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
他怔怔看着陆小念,修者的神情温和却肃穆,不似掺杂有开玩笑的成分。
“陆小念,如若这是编造谎言,你捏造的功力也太强了点。”
陆小念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如若可以,我也希望这是虚构一场。至少不会有三百多人枉送性命,不会有一个族类亏欠另一个族类的血仇大恨。也不会……”他犹豫着没说明,但花莫漪显然知晓他指的是被蒙在鼓里最深的花示君。
最后陆小念道:“有一个方法,能够验证我今日对你所说绝非虚言。在时机允许的情况下,你去看看毕染身上,是否有用秘法篆刻的花妖国山水路观图?由此必能知晓,谁才是背后诓骗的那个人。”
第四十五章:试探
陆小念说完了话,花莫漪尚坐在他对面愣愣出神。从二殿下茫然而困惑的眼神中,不难想象这些突如其来呈现在面前的真相让他大脑一时乱成了麻线,纠结着不知从何处解起。
陆小念端着茶杯慢慢的抿饮,心情由于全盘托出而松弛了不少,因而也开始关注他一直想要关心但却苦于没有找到机会开口的方面。修者探询的目光在发呆的花妖身上逡巡,端详着他的面色,视线缓缓移过那日曾经留下过痕迹的肌肤表面,最后再不动声色的往花 莫漪下身看了看。
他的目光其实还算含蓄,但纵然再含蓄内敛,眼神飘到那种难以启齿的地方,其居心委实让人不察觉到都难。
花莫漪陡然从出神状态惊醒,一抬眼正好迎上陆小念询问的目光向自己小腹看来。二殿下先是不明所以的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
花莫漪立竿见影的回想起了服下合子草的当时,小腹传来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火烧火燎感受。那滋味好似如影随形,现在还能鲜明的回忆起来,二殿下下意识的就抬手捂住了腹部。
硬邦邦的回答其实并没有发问的人:“不用疑神疑鬼,本公子不至于那般倒霉,一次就中招。”
陆小念轻咳一声,含糊道:“那就好。”
他的语意模糊,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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