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落住的寝房离得稍微远了一些。
毕染一进行宫,便推说身子不舒服,先行回了自己的寝房休息。
花莫漪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他干休,巴巴的就跟在御医身后进去。
进去的时候,看见毕染正斜躺在软榻上,随行御医手指搭脉,给这位金贵的大太子妃诊断胎气。花示君外袍未换,站在榻前等御医结果。
听见门响,回头看见花莫漪,大殿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一会就要用晚膳了,你不去梳洗换衣,跟着进来作甚?”
“染哥儿不是说一会要让奴儿在席间跳舞献艺?”花莫漪灵光一闪,随手拈来毕染的话当托词,“我来问问染哥儿想看哪一出折子戏,让她好生准备准备。”
“那也无须急于一时,现在御医在此,待看过诊再决定。”
花示君明显是下逐客令,可是花莫漪心头有火,就是赖着不走。
“另外有一事,”慢腾腾的说,“方才跟近身宫侍们都挨个确认了一遍,悬桥断下的那个时刻,在这边桥头的只有染哥儿、大哥、我和先前过桥的两名侍卫,再无外人——”
毕染原本阖着的眼皮微一动,正在搭脉的御医察觉到他体内脉象隐约开始紊乱,不由一惊:“大太子妃……”
花示君道:“你想说什么?”
“小漪就想问问染哥儿,可有留意到什么不寻常之处?譬如,有谁靠近过桥柱?”
竭力想要收敛话语中的敌意,但是花莫漪目光灼灼,一径死死盯牢了毕染不放,眼神中的怀疑和诘问不言而喻,连一旁的御医都不自觉流下了冷汗。
毕染闭上眼,又慢慢睁开,跟花莫漪对视时眸子深处极快的闪过杀机,杀机隐没后嘴角慢慢牵出微笑。他看了看花示君,再慢慢道:“很遗憾,二殿下,毕染当时正在车辇内假寐,确然没有留意到任何诡谲之处。在桥边吹了许久凉风,现在毕染倦得很,不知可否请 二殿下待毕染稍作休憩后,再来共同探讨各处疑团?”
御医大概是不想再在这样你来我往话中有话的威逼气压中继续待下去,诚惶诚恐的收回手,跟脸色同样沈得像块黑铁的花示君禀报:“大殿下,大太子妃受了些凉,晚膳最好就别出房门去用了,唤人拿些暖粥过来,合着保胎药物一并服下较好。”
“那怎么行,”花莫漪恶狠狠的抢话,“奴儿为了讨染哥儿欢心,已经在沐浴更衣,要准备一场倾尽全力的剑舞表演给染哥儿看。若是主角不出席,这剑舞终究少了兴致。”
“小漪,你逾矩了。”花示君脸色更沈,面上已渐渐有了不悦,“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毕染是你大嫂,现下他怀有身孕,你却要他来迁就你新招的小妾?”
“方才染哥儿在车辇上,不是已经小寐休息了一番吗?不然我让奴儿到房中来如何?”
“无须如此大费周章。”毕染微笑着,自榻上抬起身子,“既然二殿下诚意相邀,毕染也不好拂了二殿下好意。”询问的看向花示君,“我就在宴席上喝些御医嘱咐的汤粥药物也无妨,大不了早些退席便是。”
花示君眉峰拧得很紧:“你不必勉强。”
话虽如此,但口吻中却不自觉流露出支持花莫漪的意思。
毕染与他朝夕相处十年,虽说不上旦夕同枕共席,却能够从花示君这次难以察觉的犹豫动摇中聪明的判断出,大殿下心中对自己,大抵也是蒙了一层淡淡疑云了,因此才会放纵花莫漪这样横冲直撞的刁难自己。
他告诉自己,离边境线尚远,时机未至,决不能行迹败露,功亏一篑。
含笑道:“不勉强。只是我要稍作换洗,你们先去一步罢。”
第五十三章:行宫生变
毕染答应在晚膳时跟所有人一同出席,花莫漪视之为揭穿他真面目的第一步,意气风发的回到自己房中,边梳洗换装边跟陆小念炫耀自己巧舌如簧。
“大哥原本是不肯他出席的,是本公子咄咄逼人,一再抛出疑点,才逼得毕染不得不应承。”二殿下开心的揪着他袖口,喋喋不休,“一会你便如我们先前约定的那般,用长剑挑开他衣袖,将手臂上的图形暴露给所有人看,当场让他原形毕露!”
陆小念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被忽视。
毕染曾亲口告诉过他,因为有孕的关系,他以自身功力修为已然无法压制那幅刻印在肌肤上的山水图浮现;这么短的时间内,毕染应当也来不及找到其他方式掩饰图案,否则他不会这么急于逃出花妖国。借舞剑之机挑开他衣物,理论上应该是能够看见他身上图案 无误的。
但毕染既然早有戒心,在悬桥边甚至想置他于死地以防出逃计划败露,难道这么明显的可趁之机,毕染会不加以防范么?
难道那个一心只在报仇雪恨的冷情男子,会甘愿坐以待毙?
“你在发什么呆?”花莫漪伸手在出神的人面前晃,兴高采烈,“快做做准备,啊,对了,将你那脸难看的胭脂卸下一些,本公子看着难受。”
他到底年纪尚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而陆小念虽然在外界走南闯北,毕竟也还刚过弱冠之年,连师门最后的试炼都还未完全通过,未及出师。两人都是初出茅庐,江湖阅历都不算深厚,心计加起来大概都抵不过陆小念的爹亲陆子疏一半。
因此陆小念心头虽然隐隐有着不安,但这股子不安终究看不见摸不着,他寻思了许久,没个头绪,也就索性丢开不去管了。
花莫漪又道:“为防止你失手,本公子一会就紧贴着毕染坐,让他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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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虽小,阵势全。守宫的主事为莅临的大皇子、大皇妃和二皇子竭尽所能准备了最好的膳食,尽管入席只有寥寥数人,席面上却依然琳琅满目,大到飞禽走兽小到水果糕点一应俱全,在这偏僻的城外也算得上恪尽全力了。
花示君与花莫漪坐下片刻,行宫主事殷勤的将各式吃食一一介绍了遍,有些奇珍在宫里竟也是用得少的。
花示君筷箸点着碗内膳食,眉心却拧得成个川字,心神压根不在用膳上。
花莫漪陪着他坐在一旁,醉翁之意不在酒,目光也总在往厅外瞟,等待毕染出现、揭穿他真面目的紧张时刻来临。他的目光不时还与坐在桌子对面的陆小念相遇,陆小念重新涂抹了一遍胭脂,这回眉目清朗了许多,若是有心人细看,是能分辨得出他原本容貌来的 。
但是他躲在宫灯阴影里,又皆大部分时间垂首侧面,花示君也就不会去仔细端详。
两人同样心怀鬼胎,视线交遇时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约而同的绷紧了弦。
脚步声自厅外传来,花莫漪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全身寒毛竖起,迫不及待的跳起身。
毕染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素雅银白,不知是否衣着关系,衬得脸色竟也苍白如雪。他慢慢从门口走入,脚步略微虚浮,垂缩在长长衣袖里的手指尖轻微的发着颤。
他走得极慢极慢,似乎赤裸的足尖不适应大厅铺垫的青石砖面传来的寒意,细长柳眉痛苦的颦起,又刻意放松。
陆小念抬起头,看见毕染雪白雪白的脸,愣了愣。
花莫漪待他到了眼前,热情的将他一把拉坐下:“来来来,染哥儿,这里留有位子,赏脸跟本公子坐在一起罢!”
他硬是把毕染和花示君隔开,自己坐在两夫夫中间。
花示君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只看了毕染一眼,将温热的鱼汤推了过去。
毕染抬手接过宫人呈递上来的玉碗,隐忍着腹内传来的闷痛,不动声色对花莫漪微笑:“能……劳烦二殿下替毕染盛些鱼汤来喝么?”
他声音很轻,但让花莫漪听见绰绰有余。
二殿下不疑有他,应了一声,爽快的从他手上拿过玉碗,盛入汤汁,再递回给他。
毕染用汤匙小口小口啜饮着香气四溢的温暖鱼汤,动作轻缓,是为了不让在场所有人看出他手指颤动的频率增大了。本是美味的膳食,进入腹中,却像是烧烫的秤砣落肚,一点一滴都能将肚腹深处灼穿出血洞来。
腹内很痛,那是平生不曾体会过的,拉扯撕裂般的疼痛。随着时间推移,那痛渐渐明显,连唇色都开始变白。
毕染藏在衣袖下的手,不为人察觉的抚摸上躁动疼痛的小腹,借着埋首的姿势,掩饰住自己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起来的表情。
不能怨他。
那未有机会临世的孩子,若要怨,就怨不该在错误的时机,托生来到一个错误的人腹中吧……
服下的药物逐渐开始发挥强力的效应,毕染双耳已然开始阵阵轰鸣,花示君的问话似是从很遥远的空间传来:“……你面色不好,剑舞就改天再赏也罢。本宫还是差人送你回房休息。”
脸色苍白如纸的人,勉强抬起了头,微微眯起的眸子里,竟然还是清晰的映出男人沉稳中掺杂有担忧的硬朗容貌。那副不曾作假的担忧神情全然出自真心,毕染看得分明。即便他心中对他再多疑虑,这个男人依然是全心全意宠着他,爱着他的。
他凝了茫然的神色,定定的看着花示君。
腹中疼痛如绞,看着这个自己其实早已定情的男人,更痛的竟然会是心间。翻江倒海涌上来的愧疚与心痛,教人沈甸甸的喘不过气。
下体渐渐有了濡湿感。
毕染狠狠喘了口气,压住那瞬间袭上心头的苦痛。
扯唇微笑:“不用。既是二殿下好意,毕染……却之不恭。”
花莫漪早就在等他这句话,当下就唤人撤去厅中碍事的桌椅,腾出空间给陆小念表演。
陆小念立于厅正中,接过宫侍递过的双剑,目光却显犹疑。
他可以看出毕染神色似有不对,那白衣如雪的人即便有孕在身,从前到底还是个有功底的练家子,断然不至于脸色惨白到面如金纸一般。
而且,他端起碗筷的姿势也极不自然。
怎会在短暂的间隙里,就虚弱成这般模样……?
花示君沈冷的声音阻止了他继续深思下去,大殿下心头大抵也是不明来由的躁烦不已:“开始罢。”
丝弦乐起,香氛飘摇。
陆小念无奈,旋身长舞,长长红纱在厅堂翩飞,双剑化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炫目银光。他旋飞的力道适度,舞出剑风飘掠过燃在厅堂四角的香炉,嫋嫋青烟也随之左摇右摆的轻晃,却并未熄灭,在灯影摇曳中好看得紧。
毕染眯着眸,清冷目光凝着淡淡杀意。
毕染没有回首,却能感觉得到空气波动,是花莫漪悄无声息的向他靠拢了一些。
——果然如自己所料,这两人打的是那个主意。
陆小念折身回剑,右手剑尖抖出一朵漂亮的剑花,惊起厅中旁观众人惊叹连连。就在所有人都被这个炫目的效果吸引注意的同时,修者眼疾手快的射出一道剑气,直冲端坐着的毕染宽大袖衣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早就静等时机的毕染,猛然一提真气,竟是不闪不避的,朝着那道尖锐剑气正面迎了上去。
不防毕染不躲不避,反而直直朝着剑气相迎;花莫漪原本暗藏在桌下攥住他袖尾的手,毫不设防的被毕染一带,竟是演变成在旁人眼中看来,他将毕染生生推了出去的假象。
“呃——!”
计算得滴水不漏,陆小念射出的剑气,直贯毕染正面相迎的肚腹,穿过后背而出。
先前就服用了大剂量的红花,胎气早已岌岌可危;又经这不偏不倚的一道剑气贯体。毕染只觉腹中绞痛顷刻上升为难以承受的剧烈坠痛,冷汗喷薄而出,摇摇晃晃的朝后仰倒,腿间鲜红顿时润湿了身下一片。
第五十四章:夭折的胎儿
变故发生得太快,毕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猛然向后仰倒,触目惊心的殷红自他双腿间飞快渗出。
花示君一个闪身,堪堪接住雪白色身影仰倒的身形,低头看见毕染呼吸微弱,大殿下双目即刻转为了地狱般的赤红。
“花莫漪!!!”花示君睚眦欲裂,抱紧怀中人转身,怒目似要喷出火来,“花、莫、漪!!!”
视线被视野范围内仿佛遮天蔽日的鲜血所染,花莫漪目瞪口呆的立在那里,浑身都在轻颤。
他竟然兵行险着,他竟然如此狠心,连自己腹中胎儿也不顾,毕染他,他……
花示君又怒又气,又痛又伤,低头看着毕染血色全无的双唇,颤抖的手想要抚摸他受创的腹部伤口,却是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他不敢碰触他,虽然那人身下倾流而出的血迹已然昭示了一切,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
“御医!!御医!!!”
御医撩起袍子,跌跌撞撞的跑进厅来。在看见毕染身下染红青石砖面的那一滩血迹时,惊得面如土色。
“这、……这……”御医跪下,不用诊脉也知道的结果,不敢明言,“大殿下,老夫无能……”
怀中的身子微微抽搐着,纤白手指紧紧攥住自己衣襟,死咬着唇,连气息都是冰凉的。“示……君……呃……”
第一次被唤名字,花示君心头骤然涌起喜伤掺半。他不由得抱紧毕染,后者因为激烈的痛楚,冷汗不断自额际冒出,身子也蜷缩了起来。
大殿下沙哑着嗓子:“你忍忍,本宫这就抱你回房,不会有事……本宫不会让你有事。”
他要转身,毕染却牢牢攥住了他衣袖,倒抽了口冷气,忍痛,断断续续:“陆小念……那个女人——”
“陆小念”三字入耳,石破天惊,花示君猛然抬头,尖锐视线扫向站在厅堂正中,持着双剑却也愣神在原地的红衣女子。
这回他留了神,又兼陆小念将面上胭脂洗去少许,在宫灯的交相映照下,修者端正而美艳的容貌轮廓一览无遗。
花示君凉了大半截心,回身,毫无犹豫的向呆立在身侧半天回不了神的花莫漪扬起手掌。
“啪!!!”
二殿下清美脸颊印上鲜红五指印,毫无反抗意图的花莫漪,愣怔怔的被这一巴掌打得脸偏向了一侧,用了真气的力道让唇角溢出了一缕朱红。
“来人,将二殿下押下去!”沈冷的话语再不见宽容,花示君拂袖,一字一句中都是对兄弟通敌的痛恨,“将他跟他心心念念的外族人关押在一起,谁敢说情,同罪论处!!”
“大哥——”
花莫漪终于清醒了一些,迈前一步,张口欲分辩;可是花示君亲眼见他推毕染承受剑气,心里已经认定他串通陆小念陷害怀胎之人,又哪里还肯听他说话。
痛失爱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