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示君或许是怕他触景伤情,又或者是不想要提醒自己那无辜消逝的小生命?
毕染在车帘前停顿了片刻,方垂下眼帘,掀起帘幔低头钻进车内。
花示君随后上车,与他两人沉默以对,唯静听车外轮声滚滚。轻微的马嘶声,自车辇外传来,连马车夫呵斥马匹的斥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毕染没有和他正面探讨过孩子的问题,心虚是其一;另外一种情绪,则是自己也不敢触及。
这十年来,逃离的念头那么强烈,强烈到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却万万想不到,在越接近边境线,越接近逃脱这噩梦般的一切时,心里竟然像压了一块越来越沉重的大石,将所有曾经以为会爆发出来的欣喜若狂,沉沉压到最深远的角落里。
他数次在花示君不注意时,偷偷抬眼看那男人的脸。刚正而俊朗,沉稳而冷静,这就是陪伴了他整整十载春秋,与他夫妻相称的人。
这样一张看习惯了的脸,等到他离开花妖国后,此生再见,大概就是反目相对的生死场了。
边境线近了。
黄昏将至,宫侍在车外禀报说,最多再过一日,便能成功抵达目的地。
花示君嗯了一声,转过脸来。毕染在他转过头来时立刻收回了方才偷睨他的目光,端正了坐姿。
花示君道:“明日申时,或许还不到申时,就能够到达你我最初相遇的地点。毕染,你欢喜吗?”
要回到最初他和他相遇的地点,看看当初结缘之处,散心解闷。这是毕染当初的说辞,也是他失去孩子后,仍然坚持不放的一个理由。
但是花示君这样问他,毕染忽然间却是恍惚了。
欢喜吗?
他以亲手打掉孩子的代价,终于是换来了大仇得报的曙光。
离心愿越近,他越欢喜吗?
面上少见的出现了一丝茫然,毕染抬眼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男人,花示君的面庞隐藏在渐暗的暮色中,神情看不分明。
大概是他太久的犹豫,花示君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是欢喜的罢?”
大殿下的神情还是看不清,那语气也是淡淡的,不分明。
毕染心头忽然猛然袭上一股剧烈的惶恐,说不出这种惶恐从何而来,就像一个行将溺水之人,一直都抱拥着一块坚实的浮木,得以在水面平安漂浮;但突然间,那块浮木无声无息就要被人抽走。
他微微张了张口,愣神半晌,而心头的惶恐又加上了隐隐的心痛,搅合在一起变成了说不分明的酸楚。
毕染轻声道:“……是。”
花示君看了看他,男人的眼神是柔和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他俩这样安安静静的对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平气和,心事重重。
花示君忽然抬起手,向毕染伸去。
这一举动勾起当日沐浴净身时的可怖回忆,毕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身后是壁板,他身子抵上了坚硬的木面,发出细微声响。
花示君察觉到了他的躲避,原本要抚摸上他脸颊的手指滞了滞。然后略偏了偏,改为轻轻抚摸他垂在颈侧的发丝。男人的手指略粗糙,把玩着毕染柔顺的发丝,不言不语的注视着光滑如缎的青丝自五指间滑落。
“你欢喜就好。”花示君轻声道,“若光阴宛若指间沙,无法抓握,难以回首。本宫惟愿你永远能停留在欢喜随心的时刻。”
心脏突然间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夺路而出。这种强烈的感觉前所未有,毕染骤然间感受到极其强烈的不安,和极其强烈的苦楚。他险险就要抬手捉住男人在他颈侧轻柔抚触发丝的手掌,然后不顾一切的将自己脸颊贴合上去。
垂放在身侧的手心攥紧又松开,毕染勾动唇角,露出一个浅浅微笑,自己都觉得面部表情僵硬无比。不过在已然黯淡下来的马车光线中,花示君决然是看不清晰的,这点又让他放松不少。
已经走到这一步,已经牺牲了曾经视若珍宝的腹中骨肉。这个时候放弃,这个时候回头,才是最愚不可及。
毕染压抑住心头蹿升的痛苦,任由花示君无声无息的继续轻轻抚摸他的发丝,而固执的绷紧了身子。
×××××××××
夜幕降临,无边旷野上,月华明亮,群星闪烁。
花妖国夜晚的旷野仍然有几分寒意,训练有素的宫侍已在避风处燃起了火堆,并寻了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将卧榻软褥等一应物品铺好备齐。花示君负手背对着忙忙碌碌的下人,站在篝火照不到的林荫阴影里。
毕染几次想开口唤他过来与自己同寝,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他独自一人躺卧在卧榻上,睁大眼眸,紧紧盯着头顶上方浓密的树影。繁茂的树叶交错,叠叠重重似穿不透的迷障,在徐来的夜风中缓慢摇曳着枝桠。
花妖国的花草树木大都有灵,这等天然生长在旷野中的上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树木,自然更是灵慧。毕染这么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紧着交错斑驳的树影,迷茫愁苦的心绪也慢慢传达感染了树身,长青的树木一时间竟是纷纷落落,坠了无数片青翠绿叶下来。
“奇怪,麒麟树竟会掉叶子。”
“这树不是喜瑞祥庆之木吗,所以我们才特意选择在其树下休憩,怎会——为何有种很不吉利的预感……”
“嘘……”
两名宫侍简短而匆匆的交谈,同样进到花示君耳畔。大殿下皱了皱眉,暗自嘲笑这段旅程的荒谬之处,就连号称千年古木的麒麟之树亦看不过眼了么?
水雾弥漫的当时,毕染细嫩白皙,如上等瓷器般精致的肌肤上若隐若现浮出的那些图案,让自幼熟读花妖国经典与谙识地形山水的花示君,一眼便看出了个究竟。
大殿下心头犹如被蛇蝎狠狠咬了一口,那瞬间的头脑空白,俨然不啻于毒素入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拧着毕染手腕,仔仔细细又迅速扫过一遍。
屏住的呼吸,迟迟无法恢复。再能恍然回神的时候,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心间挖出一个深深创口。
“本宫失态,将事情闹过了。”——原来,携带着这幅山水路观图,离开花妖国,就是你的期望么?
“本宫会唤人另行添置热水,为你濯身。”——花莫漪,本宫那未出世就被红花落掉的孩子,陆小念,他们都是你布计下的棋子?
花千秋信中的话中有话,原来如此。
明日,若本宫明日放你离开,成全你十年的精心排设,毕染,你会欢喜么?
麒麟树片片青叶纷飞,像盛年凋落的樱花,在树下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下,飞扬得有种别样惊心动魄的美。毕染仍在榻上轻微转身,整夜无法阖眼入眠。
第六十二章:误算下
押送花莫漪回王城的车队第三次停在了中途,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们的二殿下惨白着脸从车辇内急冲而出,寻到一处浓密掩蔽的草丛后,就是一阵掏心挖肺的干呕。
“恶……呃恶……”
清晰的呕吐声从草丛后传来,不用想象那个画面,光是听到花莫漪干呕的声音,就很替这位伤风着凉的二殿下心疼。
这些天,随同一起回宫的御医也想了不少办法,给花莫漪用了大大小小上十种治疗伤寒的草药,谁知全都犹如泥牛入海,毫无起效。花莫漪服了药后,反而变本加厉吐得更厉害,就连清晨好不容易咽下的一些清粥,也给他原原本本吐了个干净。
花莫漪万念俱灰的说,本宫完了,一个简简单单的伤风着凉竟然也无从诊好,本宫这条性命只怕是要交代在回宫的路上了。若是本宫不幸薨毙,你们切记要同本宫的大哥说,生死由命,一报还一报,就让本宫为陆小念,抵还了大哥那未出世的孩子性命罢——
……二殿下你未免想得太严重了,你的体温至少降下来了啊……
随侍宫人黑线,都在心里默默这么腹诽。
然而花莫漪的身体状况虽然远不致危险,但他日日这么食欲不振,难得吃下的东西又大都吐出,还是难免令人焦心。
这厢,草丛后花莫漪半跪在地上,一手撑扶在身边的树身上,一手捂着嘴唇干呕,半天吐不出东西来,肠胃翻江倒海的恶心,看模样简直快虚脱了。
宫婢守在一旁也好不焦急,轻轻拍抚花莫漪后背,想替二殿下顺气,然则收效甚微。
半个时辰后花莫漪才总算缓过劲来,白着一张俊脸,有气无力的问:“还有多久……才到王城?”
“回二殿下,尚需三日。”
“三日?”花莫漪沮丧得要死,这岂不意味着他还要在那颠簸得快把人五脏六腑都移位的车辇内,再熬上三日三夜?从前身强力壮乘坐车辇时,根本不觉得这道路的颠簸、车驾的晃荡有任何不妥,照吃照睡决无压力;不想这阵子的身子不适,对外界的感触竟是变得 异常敏感起来,车身轻微的摇晃都能让他头晕目眩,恶心反胃许久。
天可怜见,他正当花样年华,都没有成过亲,没怎么体验过云雨欢好的妙处——花莫漪恶狠狠的想,化境阁那次压根不算,因为爽到的只有陆小念那个笨和尚而已!——所以他果然还是要找个温香软玉的女人来体验,才说得上是巫山极乐罢!——
他不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病死在了荒郊野外,至少,至少也要让小白脸知道,他花莫漪虽然甘心和他双修,为他渡出妖气,却也不是任哪个男人都可以的,他喜欢的还是正宗的身娇体软的女子!
……但是话又说回来,其实小白脸好像,也没有明确表示过他喜欢的是男子……
……若是小白脸也更加中意女子呢……?他是不是,其实也想要跟某个女人成亲的?
思维一时竟然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的跑偏到了很诡谲的方向。
被干呕折磨得魂飞魄散的花莫漪,思维乱跑之下,竟然瞬间颓废了下来。二殿下看了看不知不觉间仍然被自己紧紧攥在手心的陆小念的锦红色外袍,一狠心,气呼呼的扔到宫婢手中:“把这衣物拿走,本宫看见心烦。”
“这……奴婢遵命。”自从归途以来,二殿下您好像是第三十次嘱咐人拿走这件衣袍了……
花莫漪腰酸腿软的自蹲跪已久的地面站起,不情不愿的爬上车辇:“继续前行罢。”车夫刚扬起马鞭,二殿下又急急道:“让马走慢点。”
花莫漪的声音低哑得连赶车的车夫都不禁为他鞠一把同情泪水:“——是,二殿下。”
他们正行在宽敞的官道上,迎面有十几匹骏马扬尘而来,急速掠过这支慢腾腾的马队。为首的掠过后又蓦然拉住缰绳,策马回身:“这是二殿下的车队?”
王族车驾均镶有王族特有的徽记,花莫漪虽是被押解回宫,该有的气派还是不少,他乘坐的马车顶上就有铃兰、虞美人、羽叶茑萝等十种花卉交织而成的艳丽图腾,让人一眼就能辨识出身份之高贵。
被问到的马车夫也看了看对方的装束,认出同样是宫里之人,点了点头。
对方立刻招呼其余人等调转马头,道:“我等是五公主部属,奉五公主之命,前来迎接二殿下车驾。”
“这……”稍有为难,毕竟再如何说,也还是按照大殿下意思,将二殿下作为待罪之身押解回宫的,与寻常皇子出游后回宫不同。
对方拿出一面令牌,“大殿下的旨意有所改变,这是云都殿的太子令,五公主已明白了大殿下的意思。见令牌如见人,你们跟随我们来就是。”
大殿下突然间改变了主意?这是什么意思?
花莫漪在车辇内听到了外头对话,掀起车帘,对方一行人见到二殿下露面,立刻下马行礼。
花莫漪摇了摇手,“本宫待罪之身,你们就别来行礼了。”他仔细看了看对方手中的令牌,金碧辉煌的牌符上缠绕着鲜艳的牡丹图案,果然是花示君的太子令无误。
“千秋也来了?”
“是,五公主的车驾在其后不远,大概两三里的路程。”为首之人恭声回复,“公主担心车驾迟缓,无法第一时间与二殿下会合,故命我等先行一步迎驾。”
花莫漪还想说什么,眉头忽然一皱,脸色微白。
“二殿下似乎身有微恙?”敏锐的察觉到二殿下一副欲呕不呕的样子。
花莫漪恹恹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便随着五妹的车队回宫罢。”慢腾腾的缩回车辇内坐好,苦中作乐的想,好在很快就能跟千秋见面,这些不适,再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
花千秋收到消息,没有在原地等待,牵了一匹马自己迎了上来,在离驻营地一里开外接到了花莫漪。
“二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花莫漪歪歪倒倒的从车辇上下来,脚步虚浮的走了两步,就被花千秋心急火燎的扶住:“大哥当真狠心,将你关押到行宫牢狱里,不给吃不给喝?你又不是陆小念那种皮糙肉厚的外族人!大哥怎能这样待你!!”
花莫漪谢天谢地的捉住她,长吁口气:“千秋,见到你我就放心了,至少不会暴尸荒野——恶唔……”侧过头去就要干呕。
花千秋见状慌忙抚摸他后背,不断轻拍。
花莫漪吐了一阵,还是吐不出东西来,今日这番颠三倒四的折腾,已经耗空他全部力气了。整个人软软的,花千秋喂了他一些清水,勉强咽下,脸色还是难看不已。
“御医看不出名堂来?伤风不是吐得这般厉害的。”花千秋说着,就要去给他把脉。
花莫漪却反手捉住她,心急的问:“先别管我,大哥为何突然间给令牌给你,他不追究染哥儿流产之事了么?还是他要将罪名全部推到小白脸头上,让人悄无声息在行宫里就把他处决了?他要瞒着我?他——”
“等等等等。”打断花莫漪连珠炮似的一连串追问,花千秋只想扶额,现在病得快要死的那个是你好不好,你不忧心自己持续衰弱的身体,还有精气神去关心八竿子够不着的行宫里的陆小念?
“大哥没有你想的那么阴暗,如果真的要论罪,也肯定会先提交刑部审理。”花千秋道,“陆小念目前应该是平安的,大哥不会对他动手。”
花莫漪半信半疑:“你确定?”那可是一个孩子诶,是大哥与大哥心爱之人共同孕育的感情结晶,换做任何人都珍惜备至,失去的时候肝肠寸断的孩子……他不信大哥竟然能如此轻易放下。“大哥那么爱惜毕染,那么在意他与毕染得来不易的孩子,换了谁都定然不会 轻易善罢甘休。”
花千秋却没立刻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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