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配制出来的安胎药丸,自花莫漪孕过三月后,就嘱咐他一直要带在身上,以防哪时不慎动了胎气。
事实证明,修者平素的细致谨慎,在关键时刻,往往能够给粗枝大叶的花莫漪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待药丸融入肚中,稍稍安抚了胸口烦闷欲呕的反应,花莫漪毫不迟疑的道:“沿着这周遭,再往前搜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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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届狩花大会已经过去了近六十年。花莫漪还记得,当日自己与花千秋并辔而行,在过膝深的草场上驰骋追猎,互相比拼骑术与箭艺,是何等畅快肆意。如今岁月流转,匆匆六十年眨眼即过,他再来到同样这一片草场时,竟然发现这一片莺飞草长的围场,陌 生得让人无法相认了。
当年不过过膝深的草丛,已经疯长到了有一人高的高度。越往深处走,草系根深缠绕,越是地形复杂,脚下的路径也越来越不好辨明。
因为花莫漪不便骑马,他随行的那几人也同样是步行,一行人在越来越难走的草丛中,跌跌撞撞,不时被这个绊到,又踩到那个坑里。
多亏了那些草丛中一些草灵还识得花莫漪,每当他走近时就主动避让开一些,才让花莫漪避免了一脚踩到什么坑陷中去。
但即便有草灵主动避让相护,在稀薄的月色下这么独自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受胎在身的人,还是免不了觉得了一阵阵吃力。
花莫漪额间渗出了微微的细汗,先前不甚明显的腰痛,此刻竟然清晰了许多。他不甘心就此掉头回去,又不能跟身边的人提及身体的微妙,只好不时伸手撑扶一下酸痛不已的腰部,咬了牙继续在草丛中跋涉。
随行之人只看到二殿下的步伐越来越慢,手搁在腰间的时间越来越长,脚步也有点虚浮。
不无担心的提议:“二殿下,前方有几棵罗汉松,不如我们先在树下稍作休憩如何?”
花莫漪循声往前方看去,夜色中静静伫立的几棵高大罗汉松,在这遍地绿草的围场上格外显眼注目。
带着近五个月的身子这么心急火燎的赶路,他确实也有些撑不住了。就算倚靠在树身上,稍稍放松腰身承受的力道,揉抚一下小腹也是好的。便点了点头。
——如果给陆小念知道,他不仅瞒着他私自冲进围场里找人,还这样不顾一切的到处乱跑,不管腹中孩子是否受得住……陆小念平素再怎么待他温柔,恐怕也是会黑下脸来,狠狠训斥他一番。
花莫漪向后仰靠在一棵粗大的罗汉松上,疲倦的揉了揉眉间,忽然间分外想念起不在此处的陆小念。
他叫人看着他,不准他出花舞宫,就是怕他偷偷摸摸跑来狩花大会。
可是现在,久寻千秋不着,月色越来越凉,他渐渐觉得气空力尽,——就分外的渴望起那个小白脸的身影。
倘或能够倚靠在他臂弯里,哪怕听他训斥一两句也是开心,而且陆小念脾气修养极好,是决计不会对他厉声相向的。陆小念又很聪明,他如果在场,让他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况,说不定还能多寻找出一些眉目来。
剩下的几名随从站立在花莫漪周遭,一方面是稍作休息,另一方面也是保护二殿下。月华升得越高,把这一处树下的空地照映得格外亮堂。
忽然两声轻微的闷哼声响起,随即,还来不及反应,原本挺直脊梁站立在花莫漪身侧的两名禁卫兵,突然就毫无预警的向后栽倒下去。
花莫漪大脑一滞,刚刚抬起眼,就看见另外几名禁卫士兵,迅速的拔出腰间利剑——寒光一闪,冷冽如水的月色在冰冷的剑尖上闪烁着森寒光芒。他们的剑还迎着月华紧紧握在手里,而胸口已被另外的长剑穿透而过。
“砰!!”倒落下去的躯体已经是几具再无知觉的死尸。
从禁卫士兵身后出现的,是十几名黑衣如墨,几近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带有面罩的陌生来人。面罩下一双双冷冰冰的眸子,齐刷刷向唯一还站着的花莫漪看过来,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寒意和闪耀的仇光。
“你们是——”花莫漪猛然张口,一边出自本能反应的,立刻双手护在微微隐痛起来的腹部。
身后不知何时已悄然无声的立了一个人,贴身向他,过近的距离,几乎就是紧紧凑在花莫漪的耳边,细语呢喃。
“二殿下,莫惊,是毕染——”
久违的名字落入耳朵里,像扔进油锅的清水,顷刻炸起剧烈的回响。
花莫漪僵硬着脖子,慢慢扭转过头去。近在咫尺的距离,毕染清冷而带有淡漠笑意的面庞,就轻轻擦着他的面颊一晃而过。月色下亮眼得让人不能忽视的眸子里,有着终于寻到复仇机会的燃烧着的快意。
毕……染?
大哥不是说,毕染他……
毕染看着震愕得已然无法开口说话的花莫漪,心头一时掠过千百种交集的感触。
那些急急袭上心头的感触,或者是云都殿中花莫漪唤他“染哥儿”时温柔的声音,或者是悬桥边质问他私做手脚的锐利,又或者是得知他亲手坠下胎儿,眼神中种种不可置信与真实的惋惜……
那些都是真实的,但那些也应当都是虚幻的才对。
花莫漪和花千秋如果不是王室血脉,他是不是也不用被逼着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地步?
甚至也就不用跟那个人……
毕染冰凉的手指抚触上花莫漪略有发烫的胳膊,后者悚然一惊,像被眼镜蛇缠住的青蛙,当下就想跳脱开去。但毕染一句话便成功阻止了花莫漪的挣扎,二殿下的身子更加僵硬了。
“五公主和七殿下,同样在毕染处做客。为他们着想,二殿下最好是放弃抵抗,跟毕染一起走一趟。”
开弓永远没有回头箭。
第九十四章:对峙 上
风声清晰可闻,围场周遭的夜色渐渐浓重到仿佛有了实沉沉的重量。花示君面沈如水,站在围场外围,强自按捺着越来越焦灼的心情。
将近子夜时分了,为何连花莫漪也迟迟没有回来?
他那个莽撞又容易头脑发热的二弟,他当时就不该心软,放他进去找不明下落的千秋和树尘,万一连小漪也赔上……
“报——禀、禀告王上——”一个身影扑通跪倒在花示君脚边,抬起的脸庞惨无人色,嘴唇都在抖,“属下方才,方才找见和二殿下一同进入围场的戴卫长等人的……尸、尸首……”
脑袋懵的一震,再反应过来时,花示君已提起那名禁卫士兵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说什么?尸首??!”
花妖王的力气何等强大,这一提,差点把士兵拎得当场就翻了白眼。气若游丝的把几组人分头前行搜寻,接到花莫漪的指示后往二殿下他们所在的地方赶,赶到当地后却不见二殿下的踪影,原地只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禁卫士兵尸体的前后经过讲述一遍。
“地上有干涸了约摸一炷香功夫的血迹……但是不、不清楚二殿下有没有受伤……”壮着胆子,把花妖王最关注的消息讲完,“也、也没有二殿下踪迹的任何蛛丝马迹……”
花示君慢慢松了手,原本震怒的表情,也慢慢收了回去,一张俊朗端方的脸,沈得像冰,看不出丝毫表情。
他问:“五公主和七殿下,也没有寻到吗?”
“只找到了七殿下的坐骑,和五公主的箭袋、背袋……”
“同样也无法确定他二人是否受伤,去了何处?”
报讯的士兵嗫嗫:“回王上,我等无法确知……”
如果是寻常的遇险或只是在围场中迷失方向,没有道理三个人都先后失踪。如果是普通的刺客,也定然会逮住机会,采取现场攻击的方法当即就害人性命。目前这种导致三名王族成员下落不明而又毫无头绪的扑朔迷离的情况,更加像是一场有备而来、别有用心的 掳掠。
花妖国境内素来政通人和,歌舞升平,决计不会是花妖族的人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行。而受邀来此的外域异族人士,又跟花妖国世代交好,也没有理由会背地里策划操控这种有悖常情的事态。那么有理由这么做,也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只有可能是……——
花示君挑起的眉峰紧紧拢到了一起,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渐渐浮上一国之君的心头,呼之欲出。
而那个名字的再度出现,竟然让他有了那么片刻的失神,微微怔愣的呆在了那里。
“王上?”花示君的陡然出神,让他身边的侍从许久摸不着头脑,只能试探着问,“王上,是否需要加派人手,再进入围场中找寻三位殿下——”
花妖王猛然回过神,短短时刻已调整好心情,冷了眉目,下令道:“传令即刻起全王城戒严,增添人手加强各宫禁卫守备力量,严格控制陌生人士出入。派人随身跟随其余几位殿下,以确保各宫安全为首要之务。——现下在场的所有留守士兵,备齐兵器,随孤进入 围场。”
在花示君紧锣密鼓安排宫中各处增强守备力量,并亲身率兵进入围场找寻花莫漪等人下落的一个时辰前,花莫漪已然半挟持半自愿的,被毕染带离到了一个远离狩花大会猎场的地方。
那个一处相当隐秘的山脉,人迹罕至,山坡上连植被都鲜有覆盖,不知是此地本就不适宜花草生长,还是被人为铲除了个干净。这处山脉就连花莫漪也从来不曾踏足过,素来喜好游山玩水的二殿下甚至压根不知花妖国境内还有这样一处偏僻地势,国内山水地图亦 从未标示出来。
身为外族人的毕染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一处偏僻地势存在的?
又或者,他在花妖国这十年间,私下运营操纵,潜移默化的改变着这山脉的某些风水、植被、地势,让本来有迹可循的一处地理变得与从前迥异而面目全非,因此才能更加便于他开展他的复仇行动?
这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谜题,每一个处心积虑的细节,愈是往深了去想,愈是胆颤心惊。
花莫漪夹在一群黑衣人中,勉强提着脚步沉默的走着,费了极大力气,压抑喉间要涌上来的阵阵酸水和越来越酸痛的腰部。
他不想暴露自己身体的秘密,即便咬牙硬撑,也决计不能露出一丝一毫蛛丝马迹。
第九十四章:对峙 下
月蟾的光芒渐弱,隐在高峻的山峰之后。一直被挟持着匆忙赶路的花莫漪,在紧赶慢赶中里衣已然沾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嘴唇也开始微微泛白。山间夜风一吹,寒气侵体,更是连小腹也隐隐疼痛了起来。
花莫漪抬头看看走在最前方的毕染,后者并没有停步休息的打算。
那也是自然,现在的毕染,并不是当日身怀有孕的大太子妃,行走运气间并没有窒碍,身形轻快得很。现在孱弱得风吹就倒的那个,身有异状而无法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的那个,反而变成了花莫漪。
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第三次抚摸上已然有了一点轮廓的腹间。花莫漪想揉抚一下从方才起就不断隐痛着的腹部,缓解胎腹躁动;然而夜风吹袭之下,他掌心冰凉,这样的接触不仅起不到安抚作用,反而牵连惊动到腹内胎气不稳。
小小的孩子,突然不适的在他体内踢动了一下,花莫漪“唔”的一声,竟是没能压抑住喉间的短促呻吟。
听见异样声音的毕染回过身来。
“二殿下似乎身有微恙?”前任大太子妃的口气是探询的,眼神却看不出是关怀抑或恶意。
花莫漪忍了忍,用莫大的毅力,压住想要低喘的欲望。
孩子第一次踢他,第一次的胎动,没料到竟然会是在这样恶劣的情形下……
他原本预想中,是要扑到陆小念怀中,恶作剧的拿肚子顶着他,瞧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来以此取乐;再顺便讹诈他下厨,亲手做一大堆好吃的补品安抚犒劳为他辛苦怀胎的自己。
找准一切机会欺压平时只会欺压自己的小白脸,那样才算得上是他理想中愉快惬意的孕期生活。
可是现在呢,陆小念不在,补品不在,只有身边围着的一堆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黑衣人。还有那个以为早已身亡、现下却比谁都生龙活虎的毕染,咫尺距离间心思难测,但绝对来意不善。
毕染毫不在意骨肉人伦,他能够满不在乎的亲手堕掉腹中几个月的无辜小生命。他同样也恨他和陆小念入骨,若是得知他此刻特殊状况,又会趁机使出怎样极端的手段来?
花莫漪翕动嘴唇,勉强挤出了几个字:“……本公子无碍。”
毕染似乎也并不当真关切他的身体情况,打量的视线将他周身看了个遍后,没看出什么很大的异常,便不再多说什么,又把头转回去。花莫漪这时惟有庆幸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裳宽大而隐蔽,能够较好的遮蔽住单衣下有一定弧度的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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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花莫漪被带到山间一处狭小的木屋中,乍一推开门,里面一直枯坐着的花千秋,又惊又喜,又怨又恼的扑上来。
“二哥你怎么也……怎么也……”扑到人身前,把人一把抱住。
“落入我的陷阱是吗?”跟在花莫漪身后的毕染接话,眼神示意手下将木屋四周严密把守起来,严防屋中人逃离。紧跟着的黑衣人立刻领命,四下散开,将这间不大的小木屋外围,包围得严严实实。
花千秋拉着花莫漪的手,把人左看右看,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撑在后腰上的手上,心里一阵焦急。但当着毕染的面,又不好直接问他现在感觉如何,而花莫漪也一直对她打着眼色,制止她急欲脱口而出的询问。
毕染看着这一对容貌相近、而气度俨然已有了极大区别的兄妹,心中暗暗也有些揣测。
不知为何从前看起来最粗枝大叶、最大大咧咧的花莫漪,暌违短短数月后,眉梢眼角间竟是多了一股风流妩媚之气;而波光潋滟的眸光内,竟是比身为女子的花千秋,更添了几分婉约和娇艳?整个人看起来鲜嫩妖娆了许多,细细的透着媚意,面上还隐隐浮动着一 股似曾相识的丰韵气息。
毕染皱着眉,不动声色看着花莫漪。这时忽然注意到,花莫漪进门前,手似乎一直是撑扶在腰部,进门后才从腰侧放下来。
花莫漪脸色有些发白,山路夜风吹得他手脚冰凉。被花千秋握着手,身体情不自禁就要往五妹身上倚靠过去,虚浮的脚步也有些站不太稳。
但是毕染若有所思打量的目光,让花莫漪如芒在背。二殿下抿着唇,拼命维持着自己虚软的身体,克制自己不露出过于明显的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