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毕染若有所思打量的目光,让花莫漪如芒在背。二殿下抿着唇,拼命维持着自己虚软的身体,克制自己不露出过于明显的疲态。
“花莫漪——”毕染悠悠的说,“二殿下若是患有急症,确有需要毕染效劳的地方,大可不必瞻前顾后。毕染族中尚有精于岐黄之人,或许能够为二殿下一解燃眉之急。”
花莫漪回过身,慢慢吸着气回答:“早说过……本公子健壮得很。”
毕染眉一挑,笑着跨近一步:“毕染既然请两位皇子前来做客,自然不能怠慢贵客,有失礼数。”伸出手就要去捉住花莫漪的脉门给他诊脉,“或者,让毕染先行探看一二——”
花莫漪如遇蛇蝎,用力将手腕自他手中抽离开来,腹中登时又袭上一阵强烈踢踏。
冷汗渗出鼻尖,身子一歪,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强忍着要伸手安抚闹腾胎儿的欲望,花莫漪瞪大了妖紫色的眸,浑身无力又不甘示弱的,狠狠与毕染对视。
他身体摇摇欲坠,脸色难看得像随时都会昏厥过去,花千秋岂不知道他此时强撑着的一口气,撑得有多么辛苦。
五公主心疼得眸子浮上了一层浅浅水雾,用力拽住花莫漪胳膊,支撑他虚软身躯,气急交加:“毕染,你将我骗了来便罢,如今将我二哥也诳了来,你到底想做什么?上几辈人的恩仇,一定要在这一辈无辜者身上清算么?”
“哈。”回应她的是轻轻的冷笑,毕染不置可否的看看她,又看着花莫漪。
这声轻笑却勾起花莫漪许许多多不愿回忆的记忆。
他看到大哥在云都殿的失魂落魄,大哥沉重若落入谷底的心情,不能同外人诉说的苦恨与情愁,登基大典上明着是豁达实则落寞萧条的身影——
这些活生生的事实,这些不容错辨的感情,甚至还有那个凝聚双方骨血的孩子,对于毕染来说,全部都是过眼浮烟,不配提起,不配言说,只有他的族仇家恨,只有他的一步步谋划清算,才算得上是真实么?
即便抛去大哥花示君的情意不论,在花妖国的这十年间,他们也曾煮酒言欢,他们也曾月下清谈,千秋为他每一次展颜微笑而欢欣鼓舞,为他腹中胎儿亲手缝制衣裳,这些一切的一切,对于毕染而言,也都是假的、不值一提、转背即忘么?
他的仇恨究竟浓烈到怎样地步,能够遮蔽住他亲身经历过的这十年间的点滴涓细,能够一笔勾销那些分明真切得刻骨铭心的感情?
花莫漪推开花千秋,竭力挺直腰身。
忽略那一阵阵翻涌上来的反胃和腹内的隐痛,直视着毕染仿佛琉璃般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凉眼眸,花莫漪不计代价、不管后果的嘲讽出声:“——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即便再肩负多么天大的血仇,凭现在的你,也是没有任何复仇的资格立场的?毕染,亲手将无辜胎儿 性命打落的你,双手沾染了自己亲生骨肉鲜血的你,你同你所仇恨的那些滥杀你亲族的人们,又有什么不同?”
“从你服下红花、自己迎上剑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承受了戕害鲜活性命的罪孽,你早就没有资格,再去扮演一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角色!”
第九十五章:软禁
屋内,一时极静。
向来玩世不恭,说话散漫随意的花莫漪,破天荒的竟然说出这样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
花千秋没有想到,毕染也没有想到。而且那些话,竟是字字句句一针见血,切中要害;甚至可说每一句话都戳中了尚未结痂愈合的伤口,把那血淋淋的伤处残忍地再度剥离开来。
毕染猛地眯起了眼睛,瞳孔收缩,像是给踩到了最要害部位的响尾蛇。
脑中耳中嗡鸣许久,面上一阵青白交加,竟是好半晌说不出话。直勾勾的瞪着浑不怕死的花莫漪,手足冰冷。许久许久,方从剧烈动荡的心神中拉拨出来,忽然一勾唇,冷冷的笑了一声:“……二殿下口舌锋利,远胜从前,——是因为二殿下,现在是两个人的缘故 么?”
花莫漪一怔,继而反应过来,霎时面上血色尽褪。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内心骤然警铃大作。
花千秋同样始料未及,五公主俏脸一白,慌急急地插口:“毕染,你别乱来!”
毕染蓦然长声大笑,声音里分辨不出是嘲讽还是恶意,又或者掺杂有其他谁也探不明白的东西。视线像锐利的利刃,尖利的扫向花莫漪小腹;而二殿下在他猛然尖锐起来的目光中立刻全身戒备,像竖起浑身毛发的小猫龇牙咧嘴,双手护在身前,模样说有多紧张警 戒就有多紧张警戒。
这副一心护雏的舍身模样印入毕染眼底,更是激起了毕染心间一阵阵按捺不住的气血翻涌,喉间似乎都能尝到丹田处翻涌上来的淡淡铁锈味。
他原本不过是拿话试探,并未全然有把握花莫漪身怀有孕;他也并不清楚陆小念和花莫漪经过化境阁那短短一次的云雨,竟会有珠胎暗结的效果。会这么试探,充其量不过是本能的想找出什么借口反击。
谁料得到花妖国的二皇子,不能居于下位的王族之一,花莫漪竟然当真有了身子?而他又居然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一经试探立刻方寸大乱、马脚全露,把自己的所有底细一五一十的泄露在他面前。
——花莫漪为什么不能心机深沉点,不要这般简单就被人一眼看透,明明白白昭显在人前?为什么要让他发现,他果真腹中孕胎的事实?为什么,他的孩子失去了,不在了——花莫漪却能平安无事的怀着陆小念的孩子??!!
毕染笑声越趋放肆扩大,笑得面部神情都不能自己,眼神里的阴云越积越深,越积越厚。
素来无所畏惧的花千秋,即便在被他骗来后依然神情不改的五公主,在毕染这一声声长笑的诡异状态之下也变了脸色,心里慢慢蹿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她慢慢移动了几步,挡在花莫漪身前。
若是毕染要对二哥采取什么极端,便是拼死,也要护住二哥和二哥腹中的小侄儿……
在她身后,花莫漪一厢不甘示弱的盯着毕染,一厢内心纠结万分的考虑着要如何应对不测之变。但是他现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理不清头绪,只知道自己慌乱得很,焦灼得很,害怕得很。
他不怕毕染对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怕的是毕染对孩子不利,对千秋不利。
——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当时就不该命人看守住陆小念,小白脸若是跟来了,说不定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不对,千秋被擒,他仍然会被胁逼着上山,小白脸跟在身边,只怕也就是多了一个人质而已,于事无补……
——但是小白脸在的话,他心里会安定一些,至少不会慌成这样……他一个人,拼又不敢拼,躲也无处躲,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保护他们的孩子……
花莫漪紧张的痛苦的思索着,忽然听见毕染的笑声蓦然收尽,像初发出时那般突然的,戛然而止。
二殿下更加紧张了,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暗暗收紧,几乎微微渗出汗来。
阴鸷的视线,终于从他一直死死护住的小腹上移,移到了他脸上。毕染道:“原来果真是这样。于情于理,毕染还是该先向二殿下说声恭喜才是。”
花莫漪忍住了“多谢你的假惺惺”,这个时候就算是再心思简单的他,也本能的兴起了保护欲,他知晓不能再过多刺激对方。
毕染看着他,花莫漪始终默不作声,神情戒备。
毕染又冷冷道:“依身形,四个多月,或许五个多月了罢?二殿下气色不好,看来将养得不够。陆小念没能尽职尽责,好好的照料二殿下和腹中胎儿吗?”
回应他的依然是打定主意的沉默。就连花千秋,也绷紧了全部神经,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发难。
这个屋子里的三个人,其实都很清楚“胎儿”这两字,不啻于事先掩埋好的火药,说不准踩着什么地方,就会轰然引爆。
“放心罢,毕染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方才之话,听过就算,我可以轻轻放下,不当一回事。”眯着眼,若有所思的轻笑,“只是,最好莫再来第二次挑衅我的底线。若是逼得毕染出了下策,将二殿下如同七殿下一般捆绑起来——”
花莫漪蓦然睁大双眼,急急走前一步:“你将七弟——”
花千秋适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拦阻他追问。
毕染看着他,漠然接着说道:“——若是逼得毕染将二殿下同样绑束起来,七殿下吃得消,二殿下现在的身子,未必就吃得消了。小世子倘或有个三长两短……花示君也不愿意见到那样的不幸下场,对不对?”
拦是被拦住了,花莫漪还是咬着牙,控制不住的脱口而出:“你将树尘怎样了,你为何、为何要将他单独囚禁起来,让我们见他!”
“不必着急,”毕染的声音放轻柔了,轻柔得一如十年间每次与他们言笑晏晏时的温存和煦,“他只是比你们先行一步而已。你们花妖王族,这一脉血统,无一能够逃得过黄泉相随。”
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单薄而微微透明的窗纸上,晨曦的微亮曙光已经渐渐有了几分颜色。“我想这个时候的花示君,应该已经收到你们被请来夕落山作客的讯息了罢。毕染亦已备齐大礼,随时恭候花妖国新任国君大驾光临。”
第九十六章:生死场
花示君紧紧攥着那封轻若鸿毛的信笺,一宿没有安眠的眼睛下方,印着深深的黑色痕迹。
早有所觉悟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朝阳映着艳红的云彩缓缓升上山头,投下的金灿灿光芒,将花示君手中牢牢攥着的信笺上手写的字迹模糊成一片。熟悉的书写方式,甚至惯用的毫毛笔的尺寸也是那个人一成不变的喜好。
然而字里行间的冰冷和杀意,似乎能够理解,又难以明白。
身后紧随着花示君的众多禁卫军,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为何自从方才一只陌生信鸽飞来落在花示君手上后,他们的王就僵硬了身子,直直的站在原地看着一封似乎只有单面的信函,看得整个人都痴了过去。
那封信写的什么内容啊……难道跟失踪了一天一夜的五公主、七殿下,还有后来也下落不明的二殿下有关吗?
花示君终于有了动作,紧握着信笺的手慢慢收拢,洁白纸张碎成无数片。
“传孤命令,所有人撤离围场。”
“王上,不搜寻几位殿下踪迹了么……?”
“孤已经知晓他们下落,接下来孤自会应对。”花示君道,“你们在此也派不上用场,将所有兵力分散了去各宫护卫其他几位殿下。”
“是。”遵从王令,禁卫军头领应答后,转念还是提了个问题,“——禀王上,另有一事……我们需要通知二殿下……二殿下的友人陆公子此事吗?”
花莫漪跟陆小念之私交,经过花曜日庆典的公然出双入对,似乎整个王城的人都有所耳闻了。花示君微微皱了皱眉,他俩的关系给太多外人知晓,其实并不是好事。尤其前任花妖王,老成守旧,若是给父王知道,只怕要旁生枝节。
他道:“陆公子与二殿下私交再好,终究不过是外人而已。花妖国内务,何时需要外人插手?”
禁卫军头领一怵,赶忙低头认错:“啊,是、是属下多言。属下这便带众军撤离围场。”
——其实方才从花舞宫的近卫处收到消息,二殿下一直叮嘱他们看牢的陆小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自花舞宫消失了……这这这……近卫也属禁卫军统领,按理也算禁卫军失职呢。看守不力,而且连对方具体消失的时辰都摸不清楚——还,还是不要禀报王上罢。
幸好花示君并没有将心思过多放在他突如其来提起的名字上,他只是看着自己握紧的手心,慢慢摊开,再看着那些洁白碎纸片在日光下飞散。
******
夕落山,花妖国地形图上,从来没有过这处山脉。
会在信笺里提出这么一个山脉作为见面地点,还特意画出了简单的路形图做指引,毕染想必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将那处的山形走势、地脉风水都做了大肆改变。
花示君来到山脚下,跟花莫漪夜间初见到这处山脉的感觉一样,阴冷,荒芜,寒意袭人。光秃秃的山脉上几乎不见任何绿意,与花草有关的一切都被铲除得干干净净。像这座山的现有主人,明白的昭显着对花妖一族的切骨痛恨。
就连初升太阳的温暖和煦,也照不到这片冰冷无生机的山峰。
身后有脚步声轻缓的靠近,微风中传来似有若无的气息,极为熟稔。
“我料你见到信函后,必然是应信所言,一人只身赴约。看来我对你的了解程度,还算勉强及格。”
“孤对你的了解程度,却是远远不够。”慢慢转过身,视线中的毕染青发白衫赤足,一动不动的站在距离他三尺之遥。花示君看着他,再把视线慢慢移到他光裸的足面,问他:“你从入花妖国一直不着鞋袜,为的就是这一天,真正复仇时机的到来么?”
他看着毕染,毕染同样也看着他。
花示君仍然也是记忆中的样子,沉稳而不动声色的面容,不易看出情感变化,但身上的服饰不再是花妖国大皇子的衣袍,束发着冠,已是王者气度。
这身衣着打扮,确实适合他朗然端方的外貌;若是昔日王权在握的人是他,也许今日会面将是另外一个局面。毕染漫然想着,一时略微有些出神,花示君问他的话,他听入耳中,却并不想正面回答。
花示君又问:“毕染,你想要的复仇,是怎样的一个终场?”
“我不是已在信中说明?用你的性命,交换花莫漪等人性命。”
花示君笑了:“孤的性命……?孤的性命不算什么。”
“喔?”毕染看着他,“你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让花莫漪等人平安,却不在意没了你后花妖国大局动荡,为外族所趁么?”
——他为何竟是会笑?在自己提出性命交换这样过分的条件后,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以及,花示君平日喜怒并不形于颜色……这般牵动嘴角微笑……却是格外吸引人目光……
花示君道:“没有孤,自然会有另外的人掌控大局。这个世间,并没有离了谁,便不能持续的道理。”他向前迈了一步,毕染却后退了一步,两人四目相对。
花示君问:“小漪、千秋和树尘呢?孤愿意做交换,你带他们出来。”
毕染张了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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