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捕风捉影。”闻守绎不怕死地顶了一句。
太后正要发作,却见闻守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面向太后长身而跪,面色肃然道:“太后容禀。”
太后一怔,板着脸道:“说。”
“太后快人快语,臣也不敢跟太后兜圈子。当初听闻太后欲选殷红素为皇后,臣便已明白太后之意。但明白其中深意的,却也并非只有臣一人,也许从那时起,朝中便有谣言传出,说闻守绎为保一己之位,必定会不择手段阻止殷红素入宫。
“但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后虽然选择了殷红素,却不是非她不可,就算杀了一个殷红素,还会有无数个王红素、李红素、张红素,天下女子何其多,只要是太后看中意的女子,都有可能成为皇后。所以在臣看来,灭杀之法根除不尽,此乃下下策。”
太后听了,微微眯起了双眼,盯着闻守绎道:“你既知哀家选殷红素为皇后的目的,心中可有怨言?”
“臣不敢有怨言,也不可能有怨言。臣一直从心底敬重太后,对于太后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一直是心服口服的。”
太后漫笑一声:“你倒是说说,你对哀家……怎么个心服口服法?”
“臣敬重太后虽身处高位,却一心为大曜着想,为皇上着想,为避免外戚干政,一直不曾对本族人许以高官,也不曾为自家人谋取厚利,这在历代后宫嫔妃之中,实属少见。”
太后听到此处,微微有些动容,脸上不屑的表情略略淡去。
“再者,平衡三公势力,是先帝在位时就一直强调的大原则,太后此举,正是沿袭了先帝治国精髓。臣蒙先帝错爱,有幸将自己微薄的学识传授于皇上,这对臣来说,已是最大的荣光。现在臣虽身处丞相之位,却丝毫不敢有居功怠慢之心,日日提醒自己,应为皇上、为大曜尽一份绵薄之力。
“但臣手中权势日渐壮大,却是不争的事实,若太后与皇上想要收回,臣也毫无怨言,必定即刻交出官印,但求皇上心安、太后心安,小人无从进谗,恶人无处作梗,以换我大曜朝政安稳、太平。”
闻守绎说罢,从怀中取出官印,双手并举,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闻守绎此举,非但出乎成帝与太后的意料,就连站在一旁的殷峰,也忍不住朝他瞥了一眼。
成帝迅速看了看太后,赶在太后开口之前,怒斥道:“闻守绎,你这是什么意思,官印岂能儿戏,还不快收起来?!”
于是刚想张口说话的太后,只能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成帝又和颜悦色地对太后道:“母后,丞相所说,也不无道理。您看……”
太后知道这是成帝在给她台阶下,于是和缓了语气道:“闻守绎,平身吧。”
“谢太后。”闻守绎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却不敢再落座。
太后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凶手会是谁?”
闻守绎微微迟疑了一下:“这个……臣不好说。”
成帝道:“既然母后问了,你但说无妨,不过是猜测罢了,母后不会跟你较真的。”
太后无语地看了成帝一眼。
闻守绎斟酌道:“依臣之见,袭击殷大小姐之人,有可能是一些不长眼的寻常贼寇;有可能是与殷大人有利益冲突之人;也有可能……”闻守绎顿了顿,“是意图设计臣与殷大人翻脸的人。”
太后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成帝低声道:“母后,此事有些复杂,为免凶手逍遥法外,还是立案彻查为好。”
太后沉吟片刻,道:“那便移交廷尉吧。”
成帝立即对小太监道:“传顾子修。”
太后没想到成帝早留了这后手等着她入套,面色有些郁卒。
都说儿大不由娘,胳膊肘容易往自个儿媳妇那拐,可是她这儿子媳妇还没娶上,胳膊肘却已经往丞相那儿拐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消片刻,顾子修便已带到。
这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长得瘦削而高挑,明明年纪不大,却面容刻板拘谨。他进了赏花亭后,便垂着双目向太后与成帝行礼,不曾往闻守绎和殷峰身上瞄过一眼。
成帝将之前闻守绎的推测大致说了一遍,问道:“顾子修,依你看,这凶手有可能是出于何种目的?”
顾子修躬身道:“在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臣不敢妄下论断。”
成帝笑着跟太后调侃:“顾子修还是如此一丝不苟。好吧,这案子就交由你们廷尉来办。”
顾子修抬了抬眸,犹豫道:“皇上,这案子交由臣来接……恐有些不妥。”
成帝皱了皱眉:“怎么?”
“依之前丞相大人所言,凶手极有可能与殷大人有利益上的冲突。臣……虽自认清白,但也难逃嫌疑人之列,日后不论查得结果如何,恐怕都难以服众。”
成帝听得一脸迷惘,不知为何这顾子修也成了嫌疑人之列了,却听太后突然恍然大悟地道:“我想起来了,顾子修你还有个妹妹,此次也列入选秀名单了是吧?”
顾子修颔首道:“难为太后记得。小妹顾子怡,年少时与臣兄妹失散,如今所幸能够团聚,但……”他话未说完,面露愁色,轻轻叹息了一声。
太后对顾子怡的身世也略有耳闻,当时便生出一丝怜悯之意。此刻见顾子修愁眉不展,立即明白他心中所虑,于是婉言道:“哀家知道,你只有这样一个妹妹,才兄妹团聚不久,便要送入宫中,心中自然不舍。不过你放心,只要她乖乖守着宫中规矩,哀家自然会命人对她多加照料,也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成帝在一旁默默听着,太后此番安抚,虽有妇人之仁的成分,但也不无趁机拉拢之意。一旦廷尉被拉拢,那么整个断案走向,都有可能被引导。
成帝思虑至此,笑道:“顾子修所虑极是,既然此次选秀名单中也有你妹妹的名字,未免别人闲话,你还是回避吧。”他顿了顿,“我记得你有个副手,叫……”
顾子修接口道:“叫杜思危,现任廷尉丞一职。”
“是了,就交给杜思危办吧。如此一来,你也可以从此案中抽身了。”
顾子修忙躬身称谢。
成帝似乎才想起来一旁还有个当事人,于是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殷太尉,朕如此处理,你可满意?”
殷峰见太后已经不发表意见了,只好躬身道:“全凭皇上做主。”
闻守绎出了宫门,正要上轿,忽见一名仆从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道:“大人,日头毒辣,撑着伞遮遮阳吧?”
闻守绎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瞧,却是顾子修的脸。
这顾子修胆子也大,之前先他一步离开宫中,却未离去,在附近转了一圈,换了身仆从装束,撑着把伞遮了脸,就这样大咧咧在宫门外等他。
闻守绎猜想他如此冒险接近自己,必是有话要问,于是对轿夫挥手道:“我先散散步,你们后头远远跟着罢。”
于是两人共撑一伞,缓缓往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闻守绎瞥了一眼跟在他后侧方的顾子修,沉声道:“说吧,什么事?”
“大人,此次案件,十有八九是殷峰在做戏,大人为何不当场揭穿殷峰,反倒令自己陷入被动?”
“殷峰口口声声说我是幕后主使,虽有太后帮衬,但至少皇上仍对我深信不疑。若此时我反过来指责殷峰,就会演变成狗咬狗的闹剧——臣子之间互相诋毁,这是皇上最厌恶的事情,如此一来,他对我的偏袒之心,反而会有所动摇。
“更何况,殷峰有太后作靠山,这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也不知太后是否知晓内情。如果太后知道了还帮着做戏,我揭穿了殷峰,岂不是连太后也一起得罪了?眼下太后只是想借殷峰来敲打我,未必就真想把我怎么样,如果我此番得罪了太后,那她眼里就真容不下我了。”
顾子修沉默片刻,道:“但是现在,我根据您的意思,自请退出此案,岂不是又让大人您陷入了不利局面?”
闻守绎轻轻拍了拍他握着伞柄的手背:“你放心,这件事我有分寸。只要今日我过了太后那一关,再加上皇上的有意维护,不论日后这案子如何审,都不可能再把我搅进去,最多是成为无头公案,不了了之。”
他顿了顿,又道:“倒是你那新认的妹妹,今日我们为她入宫铺好了路子,太后和皇上都已对她有了不错的印象。如此,她便比其他秀女多了一分机会,接下来,就看她自己如何表现了。”
顾子修低声应道:“是。”
“但有一点,你需好好嘱咐她,入宫初期切勿风头太过,尤其不要抢皇后风头。当今圣上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了,像殷红素那种泼辣丫头,入宫之后若不收敛,不消多时便会让皇上耐心尽失。
“所以当皇后受宠时,她没必要跟着争宠,反而应该多在太后身上下功夫。毕竟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其恩宠就像雨露一般朝不保夕,只有得到了太后的认可,这后宫之地,才算真正能呆得安稳。”
顾子修默默听着,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不多时,两人已走到了分岔路口。闻守绎脚步一顿,道:“前方人多,耳目混杂,你先回去吧。”
顾子修略一犹豫,问道:“大人,我在想,这案子既是皇上亲自交代的,总得有个结果。您看……”
“那就先装模作样地拖一阵子,然后找个合适的替死鬼,将这案子结了吧。”闻守绎淡淡道,“听说,太祝令之女也将参加本次选秀——你明白该怎么做了?”
顾子修听了,心思跟着一转,随即明白过来,这太祝令之女,是远近闻名貌若天仙的女子,甚至有人断言,只要她入宫,必定会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若是将刺杀殷红素的罪名扣在太祝令头上,很容易便坐实了他的作案动机,同时也为日后顾子怡入宫消除了一大劲敌,实乃一石二鸟之计。
想到此处,顾子修了然地朝闻守绎点了点头,便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二十四章
这一日正午,韶宁和吃过午饭之后,便又往议郎阁去,打算把昨日借的书给还了。
当他转过街角,来到昨日停留过的那个茶馆时,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周长风。
韶宁和并未立即上去打招呼,而是站在远处,微微眯起双眼,静静看着那人。
今日的周长风,已换上了廷尉正的官服,带了一名手下,正趴在街角的一滩泥地中,比比划划地不知在丈量着什么。
韶宁和细细一想,这地方,不正是昨天下午周长风离去时,一脚踩差了的泥坑么。
只不过经过一上午的阳光暴晒,这泥坑中的淤泥早已变得干燥坚硬,却不知周长风穿着官服、带着下属,跑来此处做什么。
睚眦必报?连泥坑都不放过?韶宁和被自己这个无厘头的猜想逗笑了。
此时周长风刚好回了回头,便望见了几步开外的韶宁和。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么巧,又遇见你了。”
韶宁和于是上前几步,作揖道:“周大人,真巧。不知你是否在办公务,下官不敢贸然打扰。”
“别下官不下官的了,叫我长风吧。”周长风不耐地挥了挥手,“我最烦官僚那套虚假礼仪,我既认了你做兄弟,你就不要跟我见外。”
韶宁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此时跟在周长风身后的那名廷尉监酸溜溜地调侃道:“周大人,我都跟了您这么久了,您咋都不跟我称兄道弟呢?”
周长风朝他瞪了一眼:“你倒是开口唤我一声‘长风’试试?”
那廷尉监立即缩起了脖子:“小的不敢。”
韶宁和忍着笑意,岔开了话题:“对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们在量鞋印。”周长风指了指泥坑中一只形状已经略微模糊了的鞋印道,“这是我昨日踩出来的。”
韶宁和越发好奇:“量鞋印做什么?”
那名廷尉监笑道:“周大人这是在拿自己做实验呢。我们手头在办的一个案子,有人指证说,案发现场留在泥地中的鞋印,和嫌疑人的鞋印大小完全吻合。但是嫌疑人声称自己是冤枉的,他根本没有去过案发现场。这不,周大人为了证实嫌疑人所说,就自己往泥地里踩了一脚,看看结果究竟是什么样的。”
韶宁和于是问道:“那结果出来了没有?”
“结果就是,”周长风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嫌疑人可以无罪释放了。”
“为什么?”
“因为事实证明,经过阳光暴晒后,泥浆中的鞋印尺寸会收缩。也就是说,留在案发现场的那个鞋印,比凶手的实际鞋码应该略小一些,而不是完全吻合。所以,那个鞋印绝对不可能是嫌疑人留下的,凶手另有其人。”
韶宁和恍然大悟,随即又道:“那这样一来,对你们办案的进度,岂不是更加不利了?”
“是啊,”廷尉监苦着脸接口,“这鞋印是我们目前能掌握到的唯一线索了,我们连死者的死因都还没有找到呢。如果能找到死因,至少还能顺藤摸瓜地查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
“找不到死因?”韶宁和皱了皱眉,“死者身上没有留下伤痕吗?”
“没有啊。因为是在野地中,尸体上被划伤的口子虽然不少,但是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一处致命伤,这真是令人费解。”
“验尸的仵作呢?他怎么说?”
“我们这儿原本就缺乏有经验的验尸仵作,前阵子年纪最长的那个仵作又告老还乡去了,剩下一群小仵作,对着尸体只有干瞪眼的份。”
韶宁和想了想,问道:“你们有没有试过‘酒醋泼尸覆油绢’的法子?”
那廷尉监怔怔然:“……啥?”
周长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韶宁和:“你懂验尸?”
“唔,略懂吧。”韶宁和谦逊一笑,“家父以前做过县里的仵作,我便跟着耳濡目染过一些罢了。”
他口中所说的家父,其实是后来将他抚养成人的养父。严格说来,这养父也算是他的远房堂叔了,因为同是姓韶,邻里不明韶宁和来历,一直以为他们是亲生父子,韶宁和也便称其为父了。
周长风听他说略懂,立即两眼发光,像是挖到了一块宝,不由分说拽了他的手道:“你跟我来,帮我验验尸。”
于是原本想着去议郎阁还书的韶宁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周长风拉到了停尸房。
死者似乎已经死去一段时日了,加上正值夏季,尸体已有一定程度的腐坏,进一步增加了验尸的难度。
几个小仵作正掩鼻守在门外,见周长风来了,以为他又是来催问验尸进度的,一个个退在一旁,面色惶恐不安。
周长风也懒得去理睬那些小仵作,径自将韶宁和引入停尸房,指着那尸身道:“便是这一具了。”
韶宁和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