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因为对方的一个“但是”而悬了起来:“但是什么?”
“你将失去这两年重生为伶舟的记忆,延续作为闻守绎的人生轨道。”
“失去……这段记忆?”伶舟明显迟疑了一下,“有没有办法既回归本体,又能保留这段记忆?”
“抱歉,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柳知昧摇了摇头,看向伶舟,“我猜,大人心中真正舍不下的,并非关于伶舟的这段记忆,而是对于某个人的恋慕之情吧。”
伶舟闻言一怔,随即摇头苦笑,在此人面前,当真是一点秘密都留不住。
只听柳知昧继续道:“但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两者之间的取舍,还望大人慎重斟酌。”
第五十二章
回程之路,伶舟走得很慢。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从柳知昧那里得来的信息。
他原以为,见到柳知昧之后,能让他对自己的前景更明了一些,不想却因此而陷入了更艰难的抉择深渊。
闻守绎的性命与伶舟的记忆,二者只能选其一。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是自从韶宁和走入他心中之后,他的生命里便不再只有权力之争,他的心变得更加贪婪,除了权力,他还想品尝情爱的滋味,像普通人那样,和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生。
但柳知昧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也一直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放弃另外一样。虽然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但是当爱情蓦然降临的时候,他还是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定信念产生了动摇。
他这样磨磨蹭蹭地走走停停,当回到繁京时,已经是九月初了。
在驿站下了马车之后,他没有立即去找韶宁和,而是在一家客栈歇了脚,点了些酒菜充饥。
他想,他需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与韶宁和之间的关系,等他将自己的感情整理完毕,再决定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他正自斟自饮间,听见隔壁桌传来几名男子关于当下时局的谈话。
“听说,宋翊宋大将军在前线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捷报都已经传到繁京来了,你居然还没听说?”
“看来宋大将军可真是战无不胜啊,这都第几个胜仗啦?”
“不管是第几个,比起以前的文承将军,还是差了点。”
“跟文承将军自是没得比,但此一时,彼一时嘛,文承将军之后,还有谁能有如此辉煌的战绩,还不就只有宋大将军了嘛!”
……宋翊吗?伶舟缓缓搁下手中酒盏,眸色微沉。
如果要问大曜第一将军是谁,恐怕非武帝时期的文承将军莫属,因为大曜帝国能有现在如此幅员辽阔的版图,文承将军功不可没。
但在文承将军过世之后,武帝也年事渐高,无心战事。于是大曜改变了对外战争策略,停止了大幅度对外扩张,转而以防守为主。
而这位宋翊将军,便是武帝派去镇守西北边陲的一员猛将,多年来,他击退了一波又一波外部势力的侵袭,屡立战功,成为大曜百姓心目中,地位仅次于文承将军的大英雄。
伶舟凭着前世的记忆,掐指算了算,到了这一年九月,差不多也该是宋翊班师回朝的日子了。然而班师回朝,并不意味着圆满落下帷幕,而是另一波腥风血雨的开始。
伶舟再次端起酒盏,缓缓递到嘴边,垂眸掩去眼中流转的光华。当历史一幕幕重演,他只能做一名沉默的看客,不能插手,也不能评说。
半个时辰之后,伶舟背上行囊,离开了客栈。
但是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走得那样漫不经心,因为他模糊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人跟踪了。
无奈他丝毫不会武功,脚程又不够快,即便知道自己被人跟踪,想要甩脱对方,还是很有难度的。
如此烦忧着,他转过一道岔口,望见前方一条细长蜿蜒的巷子,巷子两旁是高高的院墙,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唯独留下这一条巷子,不见人迹。
伶舟心里咯噔了一下,刚才他一心想要摆脱暗中之人的跟踪,以至于有些慌不择路,竟把自己给走丢了。
他刚要转身返回,忽觉耳边风声微动,随即后颈传来一阵疼痛。
……又来这招?!伶舟晕厥之前,愤恨地想,手无缚鸡之力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
再度醒来时,伶舟发现自己躺在平整的床上,并且床榻四周的景象十分熟悉。
他眨巴着眼睛苦思良久,突然猛地坐起身来——这里不就是韶宁和的家么?他是怎么回来的?
“咦,伶舟你醒啦?”万木端着一盆水走进来,望见伶舟呆呆坐在床上,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万……”伶舟话未来得及出口,便见万木迫不及待地搁下脸盆飞奔出去,口中喊道:“少爷少爷,伶舟醒过来啦!”
“……”伶舟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巴。
不消片刻,韶宁和便快步冲了进来,一踏入门槛,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尴尬地顿住了步子。
小半个月不见,韶宁和明显比以前瘦了一些,也更黑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看得伶舟隐隐有些心疼。
此时万木也跟着跑了回来,却被韶宁和一伸手拦在了门外:“万木,你先出去。”
“又赶我走?”万木不满地抗议。
“啰嗦,让你出去你就出去,我有话要和伶舟谈。”
万木不敢违抗自家主子的命令,但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一边往外退,一边非常不放心地回头嘱咐:“少爷,这一次你们千万要心平气和地谈,别再又吵起来了啊,如果你再把伶舟给气走了,我就……我就……”
韶宁和挑了挑眉:“你就怎么样?”
万木想了想,他也的确不能拿他家少爷怎么样,气焰顿时被灭得一干二净,讪讪道:“总之,你们好好谈嘛,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是不是?”
“行了,别这么多废话了。”韶宁和不耐烦地将万木推了出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没有了万木的聒噪,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伶舟依然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看着韶宁和,似乎并不打算主动开口。
韶宁和见他这个态度,只好硬着头皮道:“伶舟,你……你脖子上还疼么?”
伶舟经他一提,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是被人背后偷袭打晕过去的。他摸了摸仍有些酸疼的脖颈,挑眉看向韶宁和:“你派人跟踪我?”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拜托朋友帮忙寻找你的下落。我没有想到他们会用如此强硬的手段把你带回来,我向你道歉。”
“你朋友?”伶舟想了想,“又是周长风的人?”
“……不是。”
韶宁和遮遮掩掩的态度,让伶舟有些起疑。但仔细一想,韶宁和到繁京也有半年了,除了李往昔和周长风,再多结交一些朋友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想起之前的“离家出走”事件,伶舟只好硬起心肠把这出戏演到底,板着脸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我都已经主动离开你,不打算再纠缠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韶宁和没有答话,怔怔站了半晌,才缓缓走到床榻旁坐了下来:“伶舟,人与人之间,可以有许多种相处方式,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也可以像兄弟一样相处,何必一定要变成……那样的关系?”
“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世间有这么多优秀的男子,我却只看中了你。”伶舟说着,微微一顿,“就像你说的,人与人的相处可以有很多种,可以像朋友、像兄弟,为什么就不能像情人?”
韶宁和无言以对。他静静望了伶舟片刻,问道:“你只要这种关系?”
“是。”
“如果无法如愿,你还是会离开?”
“……是。”
韶宁和垂下眼眸,又是一阵令人难耐的沉默。
伶舟偷眼打量对方,他虽然一直硬着嘴皮子与韶宁和硬杠,心中却在暗暗打鼓,韶宁和不会是想跟他一刀两断了吧?
却听韶宁和低低开口道:“好,我会……试试看。”
“哈?”这回轮到伶舟目瞪口呆了。
第五十三章
伶舟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向前倾了倾身:“你刚才说什么?试试看?什么试试看?”
韶宁和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你心里明白就可以了。”
伶舟被他这一脸的别扭样逗笑了,刚要扑上去抱他,却被韶宁和先一步拦下了:“我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话?”
“我只是说试试看,没有说正式在一起,所以,在这段时期内,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还、还约法三章?”
“第一,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能随便吻我。”
“……”
“第二,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能霸王硬上弓。”
“……”伶舟听得嘴角直抽,韶宁和你能更受一点么?
“第三,我们之间的关系,若是传了出去,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所以,我希望你能对外人保密,包括万木。”
这一点伶舟倒是深以为然,爱情原本便是两个人的事情,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徒增麻烦。
不过,韶宁和那一句“对外人保密,包括万木”,俨然是把万木划入“外人”范畴,而他则已经晋升为“内人”了,一想到这一深层含义,伶舟便心中直乐。
韶宁和见他一脸花痴样自得其乐,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笑什么呢,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进去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伶舟摆手道,“不能随便吻你,不能霸王硬上弓,不能对外人道嘛,我记住了。”
韶宁和对着他伸出了小指。
“又拉钩?”
“拉钩才算生效。”韶宁和严肃而执着地看着他。
伶舟无奈地伸出小指,心中却忍不住吐槽:韶宁和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勾手指什么的真心对不起你那张成熟英俊的脸。
两人勾完手指,伶舟才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等等,你还没告诉我,这试用期是多久呢。”
“等到我觉得可以正式在一起为止。”
伶舟不乐意了:“怎么都是你说了算?这不公平!”
“因为你太狡猾了,不这样做,我怕到时候我制不住你。”
“……”对于韶宁和的坦言相告,伶舟彻底没了言语。
此时万木在外头扯着嗓门问:“少爷,伶舟,你们在里头谈完了没有啊?有贵客来访啦。”
韶宁和起身去开了门:“哪位贵客?”
“杜大人咯。”万木朝院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韶宁和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杜思危静静站在院中,背着双手似在欣赏风景。
此时伶舟也已经跟着来到了门口,见来人是杜思危,心中便犯了嘀咕。
听万木的语气,似乎对杜思危丝毫不陌生,但据他所知,当初他们寄宿在周长风府邸时,鲜少与杜思危接触,万木时怎么认识杜思危的?这有些不合常理。
难道……在他离开后的这小半个月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韶宁和看见杜思危,不敢有所怠慢,整了整衣冠,便踏出去拱手相迎:“原来是杜大人,有失远迎。”
“不必远迎也无妨,”杜思危清淡一笑,“反正我已经对你们家熟门熟路了。”
熟门熟路是什么意思?伶舟用眼神质问韶宁和。
当着外人的面,韶宁和只好暂且对伶舟眼中汹涌的醋意视而不见,笑道:“杜大人此次造访,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宁和,我来此地是何用意,你应当心知肚明才是,难道我三番五次的诚意还不能打动你?”
伶舟继续瞪着韶宁和:心知肚明什么?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韶宁和被瞪得眼皮直跳,但当着杜思危的面,他只能继续故作镇定:“下官才能微薄,杜大人说笑之言,下官又怎会当真。”
“宁和,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杜思危板起脸来,故作愠怒,“廷尉府诚意相邀,你竟当做戏言,你这是将堂堂廷尉府视为儿戏么?”
韶宁和一怔,想不到前几次一直与他客客气气打着太极的杜思危,竟会突然用廷尉府来压他,一时间被驳得哑口无言。
伶舟却在一旁插了嘴:“请恕草民无知,廷尉丞大人何时能越过廷尉顾大人,代言整个廷尉府了?还是说,其实杜大人已经默默地由廷尉丞之职升到了廷尉?”
他此话一出,韶宁和立即出言阻止:“伶舟,不得无礼。”
杜思危却是心下一惊,伶舟这话问得十分犀利,暗指他越级办事,罪名可不小。
他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伶舟,这名小厮他有些印象,半个多月前开棺验尸的时候,他便对韶宁和起了拉拢之意,却是这名小厮因为天热中暑而闹着要回家。
这半个月来,他数次造访韶宁和家,都未再看见这名小厮,也就渐渐忽略了他的存在,不想今日他又无端冒了出来,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杜思危压下心底惊诧,淡笑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奉了顾大人之命?官府办事,岂容你一介草民多嘴。”
伶舟冷笑一声:“官府办事若是按部就班,我一介草民的确无权置喙。但我家少爷好歹是丞相大人亲笔推荐给光禄勋的人,你们廷尉府若想要人,可请廷尉顾大人直接去光禄勋交涉,派个廷尉丞来官员私宅里纠缠不休算是怎么回事,你们将光禄勋置于何地,将丞相大人置于何地?”
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质问,倒真是将杜思危驳得无话可说了。他原想拿廷尉府唬唬对方,不想却被对方揪住了辫子,连着整个廷尉府一起骂。
说起这私下交涉,本是他稳妥起见的一步棋,他原计划先说服韶宁和,再通过廷尉府向光禄勋要人,想必光禄勋人才济济,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名不经传的议郎而与廷尉府翻脸。没想到却被伶舟说成了是对丞相和光禄勋的不敬,这么大一个罪名扣下来,他可万万消受不起。
但杜思危也不是容易被唬住的人,他面上依然遮掩得滴水不漏,当下不屑再与伶舟言语纠缠,只是慢条斯理地向韶宁和拱了拱手:“如此,杜某叨扰了,下一次,我们官事上见吧。”说罢,拂袖而去。
待杜思危走得没了影,韶宁和转过头,轻拍了一下伶舟的脑门,呵斥道:“你这没大没小的,此番得罪了廷尉丞,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伶舟却是一脸的无所谓:“放心,今后他不敢再来纠缠了。”
韶宁和皱眉:“你这么确定?”
“确不确定,等着瞧咯。”伶舟耸了耸肩,转身回房。
其实他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冲撞杜思危,是因为他心中笃定,顾子修并不知道杜思危私底下的这番动作。
想当初,闻守绎将韶宁和推荐到光禄勋做个没有常务的闲职,明里是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