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跟夫子撒谎,看回头你姐姐知道,怎么教训你。”
独孤莅吐吐舌头:“我一会就去送她出门,才没有撒谎。这鱼可好看了,我等不及要给你看么。”
宋微兴致盎然:“是前次说的红鲤鱼?这么小个缸子,鱼得多小啊?拿过来瞅瞅。”
赵敬笑嘻嘻走近,双手端着青瓷鱼缸,弯腰低头:“公子,是小鱼苗,也就半个巴掌长,确实好看得紧。”
他跟宋微最熟,此时注意力又被鲤鱼吸引,毫无防备,完全没察觉身后独孤莅悄悄站上椅子,手里紧握一方砚台,瞄准了自己后颈。
猛地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横卧在床上。宋微眼疾手快,扑上去抱住鱼缸。半缸水湿了被褥,鱼一条也没跑出来。
独孤莅功夫学得好,下手又准又狠,一击即中,把赵敬直接敲晕。只是毕竟第一回对付大活人,打完了胳膊直抖。
宋微冲独孤莅点点头,表示赞许鼓励。小孩儿咧嘴一笑,害怕全然不见,满脸得意骄傲。两人放下鱼缸砚台,合伙扒赵敬衣裳。宋微换上侍卫服,赵敬比他略高壮,身材差别不太大。从褥子底下掏出一把布带子,暗道一声对不住,将人绑起来。他提前撕了两件衣服,准备充分。
独孤莅道:“师傅说只要打准了,至少晕三个时辰。我觉得打得挺准的。”
宋微道:“独孤大侠好功夫。我这是以防万一。”绑紧赵敬手脚,又塞了一把布条在嘴里。抬起腿塞到被子里,装成有人熟睡的样子。弄妥这一切,两人都出了一头汗。
宋微拍拍床板,对独孤莅道:“小莅,我没机会亲口谢谢你姐姐,备了点谢礼,就放这床下了。她不必自己来拿,你把这地方告诉她就行。”
“啊?”独孤莅一时转不过弯,没想起宋哥哥既然还回来,为何这时候提这个。
宋微不等他多想,道:“去看看王义他们是不是又在假山那边晒太阳,咱们马上走。”
、第〇八一章:空嗟小隐隐于市,徒冀高飞飞上天
宋微随在独孤莅身后,小心四顾往外走。
因为大小姐要出门,又是去和成国公府的小姐们汇合,参加一年一度祓禊采兰盛事,车驾自然不可马虎。秦显便去了前院整饬随行的侍卫队列。
李易带着两名侍卫在另一边房里做药丸,而院中三名侍卫趁六殿下不在,正勾肩搭背,低声猥琐地说笑着,现场观摩鸽子交配,完全没注意大公子带个人鬼鬼祟祟从房里出来,穿过庭院到了大门。
大公子不过送个鱼缸就出来,丹桂月桂遂等在门口。宋微和独孤莅摸到近前的时候,守门侍卫正围着两名美女,插科打诨嬉笑逗弄,眼底冒光嘴角流涎,谁也舍不得把眼神挪开到别处去。宋微只瞥一眼,就断定大小姐这招内部美人计效果绝佳。他一个闪身出了院门,隐身在墙边大树后。
独孤莅等他藏好,才走过去。两名婢女迎上来,向侍卫哥哥们打招呼告辞。三人转身要走,一个老成些的侍卫问:“咦,赵敬呢?大公子,赵敬怎的没出来?”
独孤莅道:“宋哥哥叫他给鲤鱼找吃的呢。”
这解释完全合乎情理,那侍卫点点头,再不怀疑。
独孤莅带着丹桂月桂往内院走,侍卫们充满向往的视线追随着两位美女的背影,好半天才转回去。宋微贴墙根往前挪,直到出了侍卫的视野,才与独孤莅汇合。路过一处假山,独孤莅带他躲进去,石头底下藏着一身现成的仆从衣裳,两人动作飞快,把宋微从头到脚乔装改扮一番,变成了随同大小姐出门的内院小仆之一。
宪侯府大小姐出门,自有相应的车驾仪仗。独孤萦和有身份的大婢女及老嬤嬤在内院就上了马车,亲近仆从左右骑马护持,手举步幛遮蔽,后头另有仆人携带户外用品跟随。待一行人到前院,侍卫们自会按规矩前后左右围上来,形成浩浩荡荡的队列,护送大小姐出行。
步幛这东西,原是礼制规定,专为遵守男女之大防。途中行进时折叠高举,飘摇似五彩旌旗。停留时展开,若干幅首尾相连,形成私密性良好的帷幕。一则气派,二则方便。
按说独孤萦尚未出阁,论岁数也还没正经成年,庶母担教养之责,一贯不放她单独出门。只是这一趟是去见成国公府的人,宪侯府这位侍妾本是成国公府小姐身边陪嫁婢女,乃贵族阶层公开的秘密。自从升格以来,她一向尽量避免和原来的主子直接照面,免得彼此尴尬。更何况,到了地方,自有成国公府的少夫人,大小姐的亲舅母看护,不必操心。
独孤莅带着宋微,守在由内院往前院必经的中庭主路上。
独孤萦的车队按时出来,独孤莅冲到前头拦住,丹桂月桂抓他不着,急得一个劲儿嚷嚷:“大公子!大公子!”
独孤莅嗓门更大:“姐姐!姐姐!小莅也要去!你就带小莅去吧……”
马车停下,独孤萦打开车门,板着脸望住弟弟:“小莅!你这时候不是该在杨夫子那里?”
独孤莅开始撒泼:“呜呜……姐姐你又自己偷偷出去玩,不带小莅一起去……我也要去,呜呜……”
他怨念已久,此刻完全本色演出,毫不作假。一时众人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了过去。
宋微早看准靠近自己这边某幅步幛后,属于得哒的四只灰蹄子,不可能认错。趁着独孤莅掩护,抓住时机钻进去。原本骑在得哒身上的仆人立刻换他上马,并将手中步幛交给他,自己悄悄退到最后。后头紧挨着的仆从看见这一幕,侧过步幛,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这边独孤莅跟姐姐软磨硬泡讨价还价一番,终于达成协议。独孤萦答应专门派人给他去东市买一套新近流行的三彩生肖玩偶,小家伙总算消停下来。
马车重新启动,来到前院。侍卫们早已等候在此,按固定方位围上来。宋微将自己牢牢遮掩在步幛后,听见秦显指挥手下的声音,就在几丈开外。
大小姐出行,不可能调派东院的侍卫。宋微很放心,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队伍顺利走出侯府,不急不缓往东南方行去。
苑城作为京城,规模足有三个西都那么大。总的说来,地势西高东低。然而西北平坦,东南崎岖,军事机构多设在西北部,美景却都集中在东南面,皇城则位于中心偏南位置。练江自城外流过,城中若干支流河道交错,形成几处湖泊。又有三两丘峰点缀其间,绝对高度虽有限,然挺拔峻峭,自成天险,颇可一观。
当初太宗迁都,手里有钱粮,胸中有丘壑,骑着马在苑城地界跑一周,马蹄所至之地,即是城墙所建之处,将触目所及壮丽山水一口气圈了起来,让京都士民不必出城,尽览美丽自然风光。
依照惯例,贵族小姐们祓禊采兰的地方,在东南面最大最美的湖泊落霞湖畔。而能够买到高档小玩物的东市,还要往北些。
队伍走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快到与成国公府小姐们约定的汇合地。行至一处大道岔口,独孤萦身边婢女香槿忽然拉开车窗帘子,露出脸来。宋微的位置恰在车窗旁,就见她冲自己道:“大小姐吩咐去东市给大公子买的东西,知道是什么罢?”
宋微点点头。
“再往前不顺路了,就从这过去罢。买完径直回府,呈给大公子便是。”说着,递过来一个钱袋,又叮嘱,“看仔细些,别买错了。”
宋微低头应了,将钱袋塞进怀里放好。先前退到后边的仆人策马过来,接下他手中步幛。宋微勒住缰绳,众人自然越过他往前去。殿后的侍卫路过时盘问一声,宋微弓身垂首,将婢女的吩咐重复一遍,那侍卫点头表示明白,继续向前去了。
宋微目送独孤萦的车队渐行渐远,脑子里一片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走出了宪侯府。
各种声响在耳边变得清晰,他慢慢瞅见了两旁屋宇楼阁,路上行人车辆。
如此热闹,又如此陌生。
前后左右看看,好像才最后确认清楚,自己终于又变成一个人了。
无暇多想,辨明方向,往南面行去。
独孤萦画的地图早已印在脑中,但是京城街道远不似西都那般横平竖直,整齐方正。没走多远,便有些迷糊。中途问了两次,宋微确信自己离城南朱雀门越来越近。他很想策马飞奔,然而通衢大道,人流如织,跑快了必定容易出事,欲速则不达。
宋微耐着性子往前走。他心里有一个最大胆最冒险的计划,全看老天是否成全。他将之命名为计划A。
南城正门朱雀门外八十里,即是练江下游最大最重要的,也是入海前最后一个河岸港口。在那里,必定有直接出海的远洋货船。
八十里,若得哒全速奔驰,不过小半天。只要在港口混上顺江而下直接出海的大船,明日此时,多半已经在甲板上吹海风,看海景了。
这是最冒险,也最彻底的方案。
想到这个方案的时候,宋微心中曾不止一次茫然失措。他知道,太过自由的前景,随之而来的必是漂泊无依的空虚。然而就在一次一次彷徨犹豫中,事到临头,他到底还是将之当成了首选道路。仿佛某种来自本能的恐惧驱策着他,只图逃离眼前种种,对空茫无根的未来视而不见。
既然决定要走,那就远走高飞,从此江湖再也不见吧。
宋微一路问一路赶,宏伟高大的城楼进入眼帘,城门口进出的人流穿梭不息。他不由得夹紧马腹,催促得哒加速前行。奈何此刻接近午时,正是远客进城的高峰时段,怎么也快不起来。
眼见守城士兵的装束都能看清了,宋微的心不由自主跳得有些快,紧握缰绳的手掌冒出汗来。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人流迅速分开。京畿民众素质高,一听就知道这是宿卫军紧急出动的开道讯号,第一时间自觉避让。那些外地来的乡巴佬,也跟着躲到路边,纷纷伸长脖子瞧热闹。
宿卫军承担守卫京城重任,兵精马健功夫高,不过片刻,一队人马就到了跟前。宽阔的石板大道干净整洁,只听得马蹄声密集清脆,却不见扬起尘沙。
才听见鼓声,宋微就下了马。随即不动声色慢慢后退,躲在一群高大的汉子身后。他眼睁睁看着那队士兵冲到城楼下,分出一列拦在门口,剩下的不曾稍有滞留,快马加鞭,笔直奔出城去了。
留下的士兵首领跟原城门守卫交涉几句,正门很快合上,只余两边侧门,一边进,一边出。进城不受限制,出城这面则设了横栏。
三声鼓响,众人肃静。那士兵首领骑在马上,高声喊道:“宿卫军缉拿在逃钦犯,凡经盘查无嫌疑者,方可出城!”
话音落下,城门继续出进。进城不受影响,出城一侧开始排队,挨个接受盘查。
宋微直觉这帮人找的就是自己。看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往后退。瞅准时机,尾随着一大群呼朋引伴的进城者,掉头往城里走。
老天不允,功亏一篑,计划A中途夭折,计划B临时启动。
莫名其妙的,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沮丧,反而有种微妙的如释重负之感。城外人口远不如城内集中复杂,外来人员滞留,很容易引起注意。一旦出城,便唯有直奔港口,登船出海一条路,也是最狠最绝的一条路。此刻因为外在的不可抗力被迫放弃,宋微有些失落,又觉得仿似意料之中,早有准备。
他跟着一群人走出很远。城门虽然封了,城里倒还不见动静。算算时间,从自己溜出侯府到现在,不满两个时辰,独孤铣的动作有够快的。因为带走了马,他的第一猜测,必然以为自己出了城。先封锁城门,出城追捕,合情合理。
瞥见路边坐着个脏兮兮的瘸腿流浪汉,宋微走过去蹲下,摸出两个铜板塞到对方手里。
“大哥,能帮个忙不?”
那流浪汉掂掂铜钱,龇牙一笑:“兄弟有何贵干?”
“大哥不介意,有劳借一步说话。”
两人拐进一条偏僻胡同,宋微拍拍自己,又瞅瞅对方:“想跟大哥换身行头,成不?”
他身上是侯府内院仆从制服,式样朴素大方,料子比一般人家常服还好。
那流浪汉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你的意思……你穿的这身,换我这身?”
“正是此意。”宋微讪笑,“你我萍水相逢,不必隐瞒。我那个……跟主母私通,被发现了,逃出来的。有心借大哥这身行头避一避祸,大哥就当日行一善罢。”
流浪汉愣了愣,打量他一番,顿时信了。笑道:“成,怎么不成!”
两人三下五除二互换了衣裳。宋微丝毫不嫌弃,把脏得看不出本色还带着一股奇怪味道的衣服往身上套。末了,十分彻底的将流浪汉那沾着陈旧血渍的绑腿也拆下来装在自己腿上,又抓了把泥灰抹在脸上手上,学着对方的样子拖着瘸腿走路,活灵活现,逗得那汉子哈哈大笑。
改装完毕,宋微爬上马背,摸摸得哒的脑袋:“唉,就剩你了,抓紧时间,咱们去染个前卫的颜色。”
、第〇八二章:何必逡巡居宝殿,长怀感念在阎闾
和西都一样,苑城外籍人士也都聚居在蕃坊,且规模更大,人口更多,种族更为庞杂。练江码头位于城南朱雀门外,蕃坊自然于京城南部形成。因离朱雀门太近容易引起交通及治安问题,经苑城府衙规划安排,蕃坊设在京城西南角,城南西侧南右卫门内。
顺着大道一直往西,走到饥肠辘辘的时候,宋微看见了前方一大片热闹繁华的集市。五花八门的招牌,五颜六色的旗帜,奇形怪状的人物,琳琅堆积的货品,如此种种,无不将这一地区与其他区域鲜明地划分开来。
宋微骑在马上,悠悠步入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叽哩咕噜的蕃话和夏语夹杂,飘过耳际,眼前不时能看到以波斯文、回纥文描画出的铺面招牌,忽然就有了一种毫无由来的安全感。
当然,他清楚地知道,此种所谓安全感,纯属错觉。
他小心留意周遭景象,发现像自己这般外表落魄的流浪汉居然不少。
与西都蕃坊主要集中了西域人士的情况不同,京城蕃坊可说兼收并蓄,百族共生。居民可能来自北方的突厥、新罗、甚至罗刹国,也可能来自南方的交趾、安南、南诏,更有不少来自海外西洋东洋。大概因为已经有西都这个大型中转站,从西域各国来的反而不算多。
并不是每一个来天朝上国淘金的人都能实现梦想,也不是每一个外来者都是正派老实的生意人。路边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既有生意失败、滞留此地的红毛蕃鬼,也有亡命天涯、异域谋生的东洋浪客。
宋微看着看着就笑了。这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