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愣愣道:“小隐,你怎么……”那声爹听得清清楚楚,硬是跟意思联系不起来。
宋微笑道:“怪不得我跟上人见面就投缘,闹半天是一家人。”
皇帝此时插口,却用了玄青在皇室的封号:“明华,这是老六。多亏宪侯,替朕把他找了回来。这件事,也有你的功劳,朕心中十分感念。”继续向玄青解释:“他母亲乃是纥奚昭仪,你幼时应当见过,那时年纪太小,大概早忘记了。”
明华公主于宫中长大,纥奚昭仪死的时候,她不到十岁。
皇帝把话说得如此明白,玄青一下想通许多事。缓缓道:“陛下,纥奚昭仪曾是陛下后宫最美丽的妃子,明华当时尽管年幼,然而记忆深刻。可惜年深日久,面目模糊了。”望向宋微,“此刻陛下提起,再看小……再看六殿下,果然面善。”
、第〇九八章:忽喜忽嗔皆爱子,一颦一笑总娱亲
皇帝病重,各种宫廷新春节庆活动自然搞不起来,是以宫中十分冷清。
太子注重礼仪形象,不论早晚,每日必定来探望一次。遇上皇帝没精神没心思接见,也要在寝宫外磕个头请了安才走。
至于其他四位皇子,老二安王宋霂向来病恹恹的,说话又刻薄,皇帝看见他只觉添堵。发话给了恩典,叫他在自己府里养着。
老四端王宋霏贪玩躲懒,能不来便不来,来了必定卖乖讨赏,要钱索物。皇帝心情好的时候,觉得颇有几分天伦之乐,赶上心情不好,看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老五是个直性子,说白了还稍有点儿愣。年前几兄弟一块儿探病,皇帝发过脾气,嫌人多吵闹。他便当了真,果然不宣召就不进宫。若非后来太子特地去叫,指不定直到宣读遗诏那天才会出现。
从前皇帝很喜欢五皇子这份简单直率,时不常便召入宫中闲话一番。后来因为施贵妃和老三的缘故,一度曾怀疑老五大奸若拙,经仔细观察,认定其实是情商不够。父子感情深厚时缺点也是优点,一旦厌屋及乌,缺点原形毕露,自然不愿继续容忍。何况病中烦躁,难免指望来自身边人的殷勤小意,贴心安慰,直来直去的容王宋雱当然不可能令皇帝满意。最终皇帝得出一个结论:白疼了老五一场。
至于老六……不提也罢。
正当皇帝深深沉浸于孤家寡人悲情感慨中时,宋微自己跑回来了。
正月初三晌午,父子两个单独聊天。话没说几句,报太子前来请安。
宋微站起身,皇帝看他一眼,见情绪平和,没什么变化,问:“你大哥来了,你是这会儿见,还是先回避,过些日子再正式相见?”
宋微想了想,道:“我听爹的。”
皇帝又看他一眼,满脸怀疑:“你不是最有主意?但说无妨。我既问你怎么想,自会考虑你的想法。”
宋微笑了:“我的主意就是,回来陪着爹。大哥什么的,见不见,何时见,爹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好了。反正我也不认得他,早一日晚一日,没啥差别。”
皇帝盯着他瞧了好一阵,实在看不出作伪的痕迹。权且相信浪子回头幡然醒悟,顽劣不化的小混账一夕蜕变,成为敬顺不违的大孝子。
稍加思量,道:“既如此,你且回避。”似乎怕他多想,赶忙补充,“过些时日,待入籍加封前,再安排你们兄弟见面相认。”
“成。”宋微笑笑,挥手示意没关系,转身躲进隔壁暖阁。
就在刚才,随着那句“我听爹的”出口,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掠过身心,令他瞬间思维通透,想清楚了一个重要问题。
过去不论哪一世,因为抵挡不住诱惑、因为自以为是的轻率、因为不安、不甘、不服、不认命……总是刻意去争取,屡败屡争,屡争屡败。而这一世,却又因为曾经的阴影,因为同样自以为是的轻率,因为自私、怯懦、以及宿命似的悲观……始终刻意去逃避。
有如惊弓之鸟。
细想来,其实大可不必。
此刻,太子正在寝宫外,等候皇帝召见。没暂且回避的六皇子什么事。
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皇帝还活着,枕边人乃大靠山。
宋微一身轻松往里走,忽然觉得自己活过好几世,简直蠢毙了。此番重头再来,居然从没想过顺其自然会怎样。
仿佛刹那间找到人生真谛,他走出皇帝视线,欢欣鼓舞,眉开眼笑。从此专职逗便宜爹开心。
到得初九,皇帝好转许多,已经可以吃比较正常的食物。父子两个商量着,叫御膳房午饭做几样大菜。宋微眉飞色舞,跟皇帝讲交趾国人如何吃鲜虾。海虾是发物,皇帝还不能吃,却听得津津有味。宫里每年冬天都有北海进贡的冰虾,遂临时传令,添一道红炙大虾。
口谕刚传下去,报太子与五皇子求见。
宋微不待皇帝表示,也不等宫女伺候,飞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杯子点心,端在手里往隔壁去。走到中途,回头冲皇帝期期艾艾:“爹,那个……红炙虾……”
皇帝大笑:“放心,不留他们吃饭。”
果然,皇帝把另两个儿子草草打发走,一道红炙大虾刚刚烤得外酥里嫩,呈上来恰到好处。即便不能吃,皇帝那乐呵劲儿一点也不比小儿子少。父子两个如同合伙做了什么恶作剧,面对满桌美食,相顾嬉笑。
玄青的面子比太子和五皇子大得多,听说是她,皇帝连忙放下筷子,命内侍领人进来。宋微觉得在老朋友兼新堂姐面前不必伪饰,端着那盘大虾便没松手。
三个人一顿饭吃得和睦开心,偶尔回顾往事,点到即止,略微惆怅,不见悲哀。
玄青临走,皇帝道:“朕病中无聊,有小隐作伴,老怀大慰。难为他肯圈在宫里陪我这孤老头子。”
皇帝说得可怜,玄青只得出言安慰。心里明白,皇叔这是叮嘱自己保密,好叫六殿下在宫中多留一段时日。
侧头往宋微看去,见他站在皇帝身后,笑容温顺乖巧,人畜无害,暗忖也不知这淘气鬼能忍到几时。又想宋微脾性有的是,然而他若起心讨好谁,只怕所向披靡。当年纥奚昭仪若有他一半本事,何至于早早香消玉殒。六皇子归来一事内情甚多,皇帝这里不方便问,回头定要找个机会,仔细盘问盘问宪侯。
皇帝又道:“六皇子认祖归宗,还须劳烦上人算个良辰吉日。宗庙祭祀之时,若得上人主持,幸何如之。”
玄青容色端敛:“谨遵圣谕。陛下与六殿下骨肉团聚,实乃皇家之福,社稷之福。”
又多了一座实打实的大靠山。宋微咧着嘴与玄青告别,心想皇帝老爹对自己真算不错。哪怕他把自己圈得再久些,忍忍便过去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住进来的第三天,他就试着往门外溜过。在寝宫里头,去哪儿都没人拦,唯独迈向大门口,被侍卫们彬彬有礼挡住。宋微探头向外瞅几眼,掉头回转。心想:如此看来,皇帝对于自己寝宫的安全,还是很有信心的。
景平十九年宫变,令皇帝对宫廷内部人员做了一次全面整顿。太子近来虽然嚣张,但鉴于父子之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协定,因此并没有急切地重新将手伸进宫里来。
在宋微看来,论绝对规模,咸锡皇宫并非最宏伟。不过大概当初迁都时规划得好,又巧妙借用苑城多山多水的地形,各个宫室错落起伏,重叠蔓延,远处飞檐高耸,近处曲栏回环,显得格外深邃多姿而富于气势。寝宫面积不小,多奇花异草,盆景怪石,即便在这大冬天里,也有些看头。皇帝打盹儿的时候,宋微得空,便自己到处溜溜。
他盘算着,等新年过完,朝廷开工,皇帝身体好转,自然没有躲懒的道理。这般拉着自己从早到晚作陪,也陪不了多久。
无论如何,这把年纪的人了,身体并不健康,哪怕天天陪,又能陪多久?
玄青走后,皇帝兴致很高,硬要儿子陪着下棋。
上回被人邀请下棋,还是去丽情楼嫖妓。于宋微而言,这游戏实在太过高深。奈何他会的、擅长的,皇帝都不会,或者不合适。只得硬起头皮,舍命陪君子。
皇帝耐心不错,手把手地教。宋微记住基本规则,什么布局算路皆不管,纯凭感觉落子。皇帝看他全无章法,半途停下,一招一式讲解。
宋微道:“爹,这个太难了,我记不住。”
皇帝道:“谁要你死记硬背?你只须纵观全局,分清虚实,算出后手……”
宋微听得头大,使出杀手锏,撒娇:“纵观全局,分清虚实,算出后手什么的,有爹你来就可以了。爹你这么厉害,儿子真是佩服死了!”
皇帝恨铁不成钢,忽然语气一变:“你一点功夫都舍不得下,如何能赢?”
宋微奇怪地抬头:“我陪你消遣而已,干嘛非得赢?”心说你不是皇帝么,谁跟皇帝下棋还敢老想着赢。
“你……”皇帝一时无言对答,略微停顿,道,“不单下棋,你这般毫无计算,不动心思,别的事上亦难免吃亏。”
宋微不由反驳:“吃什么亏啊?我先是糊里糊涂认得了一个侯爷,如今又糊里糊涂多了个皇帝爹爹。就说玄青上人,当初碰见,也以为不过是个名气大点的道姑,谁知道她是青霞观的住持,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爹你不是说请她来主持那个宗庙祭祀——怎么看,也是我占尽了便宜,上哪吃亏去?”
皇帝失笑,继而无奈。摇摇头,问:“你这样惫懒的性子,当初怎的会冒险救了明华?这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没法相信。”
宋微乐了:“别说你不相信,我自己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儿不敢相信。那时候凑巧跟上人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不豁出去,就是个死,我不想死,那便只能豁出去了。”宋微一脸无赖的笑,“爹你没事提这个干什么。总不至于我棋下得臭,你为这个要砍我脑袋。哎,你要真为这个砍我脑袋,没准你儿子三个月就拼成国手了。哈哈……”
皇帝看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盯着瞧了一会儿,才问:“你既如此惜命,为何会拔剑自戕?”
“哈……”宋微如同被捏住脖子的鹅,笑声戛然而止。这事若独孤铣来提,尽可以无限冷高傲娇糊弄过去。这会儿亲爹提起,宋微只觉耳根面皮一齐发烫,低头不好意思半天,才哼哼唧唧道:“我……那个,气昏了头……”不由自主再次使出杀手锏,委屈撇嘴,“我哪知道会那么疼,简直疼死了……”
皇帝道:“以后还干不干这种蠢事了?”
宋微立刻摇头,斩钉截铁:“不干了。绝对不干了。下次剑拔出来肯定往别人身上捅,说什么也不往自己身上捅了。”
皇帝颔首:“孺子可教。”
宋微看他心情好转,腆着脸开口:“爹,我想……我想见我娘,”见皇帝脸色不对,马上改口,“见宋曼姬一面。还有,那个,独孤铣什么时候会进宫来……”越说声音越小,心虚不已。
皇帝一派沉静。半晌,抬起眼睛看他:“你先把这局棋撑过一刻钟再说。”
这是又不高兴了。宋微只得打起精神认真胡下。
皇帝一心教训儿子,欲图三下五除二杀他个片甲不留。谁知宋微落子既无章法,好比讲道理碰上人胡搅蛮缠,东拉西扯,一时半会居然死不透。最后皇帝虽然赢了,却已超过一刻钟,导致这盘棋赢得简直就像吃了只苍蝇。
宋微想笑又不敢笑,怯怯望着皇帝:“爹,君无戏言。”
、第〇九九章:离情俱作欢情酽,生恩何似养恩深
元宵节前夕,蕃坊波斯酒肆向宫中进献御酒,其中有几坛特地用西域珍稀药材泡制的药酒,十分贵重。适逢皇帝健康状况大有起色,一时高兴,亲自接见了进宫送酒的老板娘。
宋曼姬被内侍引进寝宫暖阁,满腹狐疑。皇帝没事把自己找来,她可是准备好了一肚子冷嘲热讽。
宋微瞧见她,连蹦几下,跳到面前:“娘!”
“小隐!”宋曼姬吃惊之后,立即想通,“你没走成?怎的还是被他抓来了?”
宋微笑而不答,抓住母亲的手:“娘,你坐。”
待宋曼姬坐稳,才道:“是我自己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的?你回来做什么?你……”
宋曼姬望着他,乍喜乍惊之下,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根本不知从何问起。泪水控制不住掉落,语无伦次,“小隐,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给娘瞅瞅,瘦了没有……”
自从宋微离家,重阳前母子悄然诀别那次不算,竟是一年多没见上面,说上话。来到京城之后,宋曼姬平日强自镇定,夜深人静时,总不免思念起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难以成眠。被皇帝纠缠的头几个月,一面担心,一面巴不得儿子远走高飞,自由自在,永远不要跟那负心亲爹搅和在一起。谁知九月初七诀别之后,却反复梦见儿子隐入夜色中的身影,不由自主日益心慌。
儿子如此郑重而隐秘地来向自己告辞,令宋曼姬一日比一日清晰地体会到生离死别般的哀伤。此刻于皇宫重逢,满溢心头的喜悦远远超过身份暴露的惊骇,将宋微拉到身前,紧紧抓住他胳膊,眼泪擦也擦不尽:“娘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宋微拼命忍着,才没叫眼泪掉下来:“嗯,就是舍不得娘,才回来的。也怕……”称爹肯定不合适,便借用宋曼姬的说法,“也怕他……突然死了,没见上最后一面。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舒服……”
宋曼姬听他提起皇帝,没那么激动了。慢慢收了眼泪,问:“小隐,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宋微点点头:“差不多都知道了。不过,他们说的,我不大信得着,还是想听娘跟我说。”
宋曼姬眼眶又湿了。半晌才道:“往后……别再这么叫了。你是皇子,叫我一个婢女做娘,叫了二十多年,实在是……太委屈了……”
宋微挨着母亲坐下,脑袋趴在她肩膀上,闷声道:“我这辈子,就一个娘,芳名唤作宋曼姬,聪明又漂亮……”
宋曼姬被他弄得又哭又笑,道:“若说漂亮又聪明,谁也比不上你母亲。记得那时候……”
尘封二十余年的往事,终于从另一个当事人口中,缓缓道来。
宋曼姬作为亲历者,强烈的情绪早在当时便已倾泻殆尽,又经过了太长时间的刻意忘却,此刻重新回忆,语气淡然,倒比当日李易向六殿下陈述时还要镇定。
宋微早有心理准备,这时把故事从头再听一遍,得到的细节愈加充实生动。
听到后来,忽觉今生前二十年无忧无虑生活,俱当归功于生母养母两位女性的牺牲奉献。一个死得那么勇敢,一个活得这般坚韧。对于曾经冲动之下昏头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