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风至在跟县官略微寒暄过后,开门见山提起在路上跟成祥起了冲突,张知县见他很是不悦,便道:“成捕头脾气不好,在县内是有名的,连本县也对他无能为力。”
温风至回想方才在街上那场交锋,忽然一颤:当时他见渔公渔婆倏忽不见,就知道有人帮成祥瞒天过海,仓促间气迷心窍,又见成祥一副“万事俱备”的模样,自然就以为他已把那金飞天也叫人暗中带走了……
温风至霍地起身,道:“张大人,这位成捕头住在何处,我想一见。”
他是武官作风,雷厉风行,张县官吓了一跳:“温将军想见,本县派人去叫便是了,何必亲走一遭……”
温风至眯起眼睛:“我定要亲眼一看。”
张县官望着温风至雪白的脸上似有些杀气腾腾,不由两股一紧,知道这位也是个不好惹的,既不好惹,且让他们互相撕咬去,别把他掺和其中便是。
当下张知县叫了个差人,领着温风至前往成祥家中。
就在温风至迫不及待准备一探虎穴,解家的内院,正经历一场小骚乱。
秋燕捉着栏杆,叫道:“我不走,除了这院子我哪儿也不去!”
她身边儿站着两个妇人,是府内的管事奶奶,其中一个皱着眉道:“姑娘,别叫我们难做,还是乖乖地走吧,也不枉费当初夫人把你拨过来的情分,别闹得太过了,谁也不好收场。”
秋燕泪流满面,求道:“少爷已经答应我,许我留下了。就算要走,也等少爷回来再说。”
胖点的管事奶奶冷冷道:“别蹬鼻子上脸,别说现在只是个丫头,就算是少爷的通房、妾,又怎么样,难道还大过夫人的命令了不成?赶紧走,别拖拖拉拉地!”
肥胖有力的手掌扫过来,擒住秋燕的手,将她硬拽起来。
因上回游船之事,解廷毓这屋里的一多半丫鬟都给打发了,剩下的都不是秋燕的心腹,又见两位奶奶来势汹汹,情知是奉命而来,因此个个噤声,不敢插嘴。
秋燕哭道:“我不要出去……我答应了少爷要伺候他一辈子的……我只要当少爷的丫鬟就可以了……求两位给我在夫人面前说说情。”
胖妇人忍无可忍,一巴掌劈头盖脸打下,厉声喝道:“果真夫人说的对,把你放在这里,竟娇纵出小姐脾气来了,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秋燕被打得头晕,一时不能做声。另一个道:“姑娘也不必叫了,不是把你卖出去,你仍是留在府里的。”
秋燕愣神儿,不明所以:“当真?”
胖妇人见她似怀着希望,不由狞笑道:“自然是真真儿的,就怕这还不如干净卖出去呢!”
秋燕茫然,但既然仍留在这府里,就是好的。于是不再哭叫,愣愣跟着两人往外,走到二重门,两人住脚,外头有人来领了秋燕去,又走了一重,秋燕转头四看,耳畔听领路的婆子道:“好模好样的姑娘,干啥想不开呢……”
秋燕刚要问,就见前头门外,畏畏缩缩站着一个人,是个面容枯槁的男。人,站在那里垂肩吊头,宛如一个吊死鬼的影子。
秋燕一看这人,猛地住了脚。她惯常在内宅,不曾外出,可耳朵是极好的,她想起曾在內帷跟丫头们闲谈时候,曾说起外间的奴才中有个最讨人嫌的,姓范,外号“万人嫌”,吃喝嫖赌打老婆,样样精通,且天生命硬,克死了两任的妻室,还意图勾搭府内的丫鬟,但丫鬟们身份虽低,却也看不上这号的,他却一直没脸没皮地,见个女子就贴……因此府内扬名,人见人厌。
解廷毓一直在次日在知道秋燕去了哪里,他先是迈步急匆匆地往外,出了院门又猛地停住,扭头似是个要去上房的样儿,如此没头苍蝇般撞了几回,解廷毓站住。
解廷毓知道这是他的母亲解夫人的报复,当初他以死相逼换秋燕一条命,解夫人怕是恨极了,秋燕本能全身而退,但她竟然不肯走,如此就落入解夫人的算计。
解廷毓虽不理睬家中仆役,但“万人嫌”实在太过有名,以至于他一下儿就想起这么个人物。
他的母亲,居然把秋燕配给了这样一个绿头苍蝇般的货色,这一瞬间,解廷毓觉得,当初真不该下跪求情,倒不如……让秋燕去死来的干净。
哗啦啦,大袖一扫,满桌子的笔墨纸砚等物被扫在地上,墨汁滚在宣纸上,沾得乌漆漆一团,触目惊心。
他亲手毁了那份记忆,总比被不堪的一点一点吞噬好。
解廷毓并未去看秋燕现在到底如何,因为覆水难收,也因为求仁得仁。
到了傍晚,小厮常贵跑来,跪地颤声:“大爷快去看看吧,听说秋燕姐姐不行了!”
解廷毓手中握着一卷书,闻言转头:“说什么?”
常贵从小跟着解廷毓,见过秋燕照料解廷毓,连他自个儿也受过秋燕的照料,秋燕嫁给绿头苍蝇万人嫌,常贵是最气的那个。
常贵哭道:“他们说是那个天杀的畜生动的手……大爷,听说没人取请大夫……再不去看,秋燕姐就死了呀!”
解廷毓把书放下,忽然觉得自己心平如水。不疾不徐地出门,常贵忙不迭头前引路,一主一仆到了下人住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内有人得意洋洋道:“这贱。人,拿了刀想杀我呢,却不知老子福大命大,哪里是她能动手的?被我夺了刀过来……一顿揍,打死了也活该!”
解廷毓无风无波,面色平静,常贵怒吼了声:“大爷来了,谁在乱吣!”
里头顿时死寂一片,解廷毓脚下不停,目不转睛,阔步望内,耳畔听到一阵嗡嗡地见礼声响,畏缩而胆怯,仿佛方才在外头听见的那肆意的声音只是个幻觉。
进了简陋的里屋,秋燕躺在炕上,血浸湿半边身子,下巴到颈间有一道长长地伤痕,她的手足抽搐着,却睁大双眼,仿佛在等什么。
解廷毓站在门口,望着那垂死的女子,一时也觉得这是个幻觉。倒是常贵,嚎了声就扑过去,叫:“天杀的!畜生不如啊!”
秋燕转动眼珠,看向解廷毓。四目相对,解廷毓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昔日的影子,秋燕嘴角轻扯:“毓、毓哥儿……”
解廷毓直直地看着她,忽然道:“你该明白当初我让你走的意思了吧?”
秋燕眼睛一眨,滚落两行泪。解廷毓慢慢地说道:“其实,有时候还真该认命。”
秋燕的手扒住炕沿,仿佛期待解廷毓过来,常贵握住她的手,回头看解廷毓:“爷……”
解廷毓安静地说:“愣着做什么,去找大夫。”常贵心头一颤,看秋燕这个模样,还能救么?但只要有一口气在,总比完全绝望强。
常贵抹泪,起身出门。解廷毓上前,俯身看看秋燕:“庄锦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却就在这儿,这点上比她强多了。”
秋燕竭力笑笑,解廷毓看着她盛满泪的眼睛,忽然一字一顿,道:“我不想你出事。”
秋燕怔怔然,解廷毓道:“这就是那时候你问我的答案,懂吗?”
秋燕本已无力,听了这句,眼睛陡然放大,然后拼命试图点头。
“可也……就到此为止了。”解廷毓抬手,蜻蜓点水般在她额头一撩,然后断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出屋。
院子里,几个仆人和万人嫌恭候着,解廷毓目不斜视地走向门口,耳畔忽地听到“嘻”地一声,如同嬉笑,他转头看去,却见四个仆人都垂手躬立,不曾做声。
解廷毓的目光落在万人嫌身上,万人嫌仿佛察觉到解廷毓在看,畏畏缩缩抬头,正对上解廷毓的目光,忙又低头。
解廷毓点点头:看到墙根儿有一把不起眼的刀:“那是什么?拿来看看。”
有个大胆的回头,把刀捡了过来,双手呈上:“回大爷,是……是两口儿吵架,一言不合动了手儿……”
解廷毓看着那狭长得刀身,上面还沾着血,他的眼前闪过秋燕那道伤:“嗯,幸好没出人命。”
四个人听他言语温和,急忙附和,万人嫌也松了口气,道:“没想到会惊动了大爷,真是该死,都是那贱。人惹的祸,改天她好了,我细细地教训。”
解廷毓唇角微微挑起:“我有话跟……说,你们先退下,到门口站着吧。”
那三人后退到门口,自不安生,就偷偷看来,见解廷毓跟万人嫌对面儿站着,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忽然之间,万人嫌把刀拿了过去,他握住刀把,望着解廷毓,而解廷毓面色温和如常,一眨眼的功夫,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万人嫌提刀向着解廷毓刺了过去,竟是直扎他的喉咙,那三人看得分明,齐齐叫了起来。
、第 24 章
三仆见状,惊得魂飞九天。眼睁睁看那把刀扎往解廷毓颈间,而解廷毓怒喝:“大胆!竟敢犯上!”说时迟那时快,他陡然出手,反擒住万人嫌手腕,顺势把那刀刃往彼颈间一横……
幽沉的夜色中,鲜血喷涌而出,万人嫌连惊呼都不曾出一声,仰头倒地。
三仆战战兢兢,周身寒风缭绕。解廷毓挥挥衣袖,道:“你们可看清了?”
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比较机灵,道:“万人嫌怎么狗胆包天敢对大爷出手,爷您没伤着吧?”
解廷毓道:“只是给这狗东西吓了一跳……方才我对他说,秋燕说是他先动手意图杀人,本是想听他的解释,没想到他竟不由分说要杀我。”
方才的情形三仆是看的明白,的的确确是万人嫌先动的手,如此一来,莫非是心虚怕解廷毓追查,所以才狗急跳墙?可万人嫌平日虽不算个好的,但犯上的胆子……
可是解廷毓这样说,又有谁敢异议?当下三人尽数附和,又有骂万人嫌该死的,一来二去,竟又扯到说他之前的两个婆娘也是给逼死的。
解廷毓冷冷道:“原来的确是个凶恶难改的人,罢了,此事也不用惊动旁人,传扬出去给老爷夫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家的奴才都是这样反咬主子的……恐怕连你们几个也连累了……不如就说他心虚自戕吧,其他的我也不计较了。”
三人出了一头汗,忙不迭地答应了。
等解廷毓离开,三人有大胆的,看一眼地上万人嫌,见他张口瞪眼,颈间伤口深深,一刀夺命,利落狠辣,几人都有些咋舌。顷刻,外间有人来,把尸身料理了。
这一晚上,解廷毓睡得很安稳,安稳的如同死寂了,双手放在身侧,握了握,空空地。
今夜他歇息的地方,是他跟庄锦懿的卧房,可对解廷毓而言,这地方仍是陌生的,唯一熟悉的,是那个人留下的气息,极淡,仿佛不存在,但却又偏偏绝令人无法忽略。
解廷毓心想:“你若已死,为什么也没托个梦之类,不是说横死的人通常都心怀怨气,会回来找害他的人么?”
手指在褥子上抓了两下,解廷毓又想:“莫非你不恨,不怨?更……莫非你根本没死?若是没死,为何又不回来呢?”
鼻端那股如兰似麝的气息浓了些似的,疑心生暗鬼,解廷毓仿佛看到庄锦懿出现在眼前,朦朦胧胧,罩在一团光内,人还是之前的淡定从容,头发丝也不乱一根。
她道:“少卿大人,你在唤我么?”
解廷毓愣愣起身,问道:“庄锦懿,你真的死了?”
庄锦懿道:“那就看你要怎么样了,你想让我死,还是想让我活?”
解廷毓想了会儿,道:“笑话,你的生死,是我能决断的吗?”
“不能吗?”庄锦懿冷冷一笑,头发上仿佛有水滴落下,“莫非你相信秋燕说的,我是真的自己跳下去的?”
解廷毓的心头忽然狠狠一疼:“秋燕……”
庄锦懿道:“哦,现在秋燕也不会跟你说了,她也死了是不是?你身边儿连最后一个对你好的人都不在了,对我,你是不想护,死就死了。对她,你不是千方百计地护着么?现在落得如此下场,少卿大人,你真是可怜。”
解廷毓身子冰冷,他气势汹汹地反驳:“我可怜?你敢说我可怜?那你呢?你身边儿又有谁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你别说是他!”
庄锦懿问:“你说的‘他’是谁?”
解廷毓哈哈笑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他’,那晚上他召我进宫,我以为他要处死我呢,没想到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此后还不是各个宫内的去?过不多久,他恐怕连你的名字也都忘了,我虽可怜,到底也有个曾愿意为我而死的人,你呢?你除了被他们摆弄来摆弄去,你还有什么?”
庄锦懿沉默了片刻:“少卿大人,你说的对极了,幸好我现在已不需要那些了。”她的身上光芒转淡,低眉慈眸。
解廷毓心中那股狠狠地快意忽然消退:“庄锦懿,你怎么了?”
庄锦懿微笑道:“我已死了啊,少卿大人,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眼中钉了,你也无须躲出去不肯留在这儿歇息了……妾身告退。”
解廷毓见她徐徐转身,不由喝道:“等等,你站住。”
庄锦懿道:“不瞒少卿大人,妾身落水而死,样貌很是不好,方才已竭力维护,只怕回头,便惊吓到您。”
解廷毓叱道:“笑话!”然而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虚怕,望着眼前黑发白衫静默不动的庄锦懿,心中暗影重重。
耳畔仿佛听到她轻笑了声,然后长发微荡,仿佛要回过身来的模样,解廷毓眼睁睁看着,周身寒意加重,情不自禁竟战栗起来。
在进宫的路上,解廷毓兀自想着昨儿晚上那个梦,种种对话,宛然清晰:她是死了吗,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解廷毓第一次开始想这个问题。
宜妃见了弟弟,静心静气地寒暄了几句,道:“你好似瘦了,想必最近也操了不少心吧。”
解廷毓道:“娘娘不必担心,微臣还好,倒是娘娘该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宜妃道:“我倒是想万事不操心,只管养好身子,可惜,却偏偏绕不得我。”
解廷毓道:“娘娘是在怪微臣吗?”
宜妃道:“够了,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不用跟我假惺惺地这样儿,我怪没怪你,你自个儿心里该清楚,此番若不是锦懿的事儿,何苦我白白丢了一个皇子?我劝过你多少次叫你善待锦懿,只要她好好地,比什么都强,如今你瞧见了,她一出事,谁能落得好儿?”
解廷毓道:“天有不测之风云,那也只是个意外罢了。”
宜妃气结:“你倒是说的轻描淡写,若不是因为这个‘意外’,我肚子里的孩子能就这么没了吗?”
解廷毓想了想,道:“娘娘还是节哀,这种事无人乐见,只能说是小皇子跟娘娘的缘浅……”
宜妃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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