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祥吃了醋,也赌了气,偏小庄也不跟他解释,于是这醋更醇气更厚,索性不理小庄。
下午时候,成祥便出去转了转,有心在外多留些时候吓吓小庄,又怕她自个儿在家里有事儿,于是仍旧灰溜溜回来。
浇了院子,喂了鸡鸭。眼见便到了晚间,成祥热了饭菜,小庄听他在外动静,没见他端上来,还以为他赌气不给她饭吃了。
正心中胡思乱想,谁知成祥进门,二话不说把她抱了起来。
小庄惊诧,但却依稀知道成祥不至于乱来,于是便不做声……成祥把她抱到外头树荫下,放在藤椅上,小庄才见,面前的桌上摆放着晚饭。
“总是在里面儿你也不嫌闷,”成祥低低地嘀咕,不看小庄,把筷子放在她面前,“我看着都闷了!”
小庄笑笑:“多谢成爷。”
成祥哼了声,故意把脸转到一边去,表示他还在生气。
小庄便举筷子吃饭,她本来是“食不言,寝不语”,此刻,却忽然道:“成爷,中午的虾没有了吗?”
成祥一愣:“没了……天热,我怕不好搁会坏了,你想吃吗……”
小庄“嗯”了声:“十分清甜。”
成祥嘿嘿笑了两声,忙不迭地说:“那明儿我再给你买去!”浑然不记得方才还在生气。
小庄答应,忍笑低头默默地吃起来,耳旁听成祥反应过来,自言自语:“我说……这不对啊……我怎么就……”
赌气赌了一个下午,打定主意要“冷一冷”她,没想到人家一开口,他就主动又热乎乎地贴上去了……
成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志气了,只不过……那搁在心头一个下午的沉甸甸的大石,却在跟她这三言两语的对话里,陡然消失!
成祥心想:“老子是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能屈能伸……哼!”
两个人吃着饭,三只狗儿就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坐着看,有几只晚睡的鸡,也过来探头探脑地亲近,小庄转头看着这情形,那筷子就举不动了。
有生之年,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置身这样一个寻常院落中,目睹如此家常却异样温馨踏实的场景。
之前她被无数人簇拥着,心中却总是孤寂清冷,如今……面对成祥这一个看似粗糙的人,三条小犬,几只鸡……再简陋质朴不过,可却觉得,心里头是暖和的,是有所……牵绊寄托的。
“怎么不吃了?”成祥望着她,有些担忧。
小庄收回目光,伸出手夹菜,手却浑然无力,把那根菜梗拨来拨去,却夹不住,只是抖。
“我来!”成祥看看她,举手夹起满满地一筷子放在她碗里:“我做的还行吗?你不吃了……我还以为你嫌弃了呢。不怕,明儿我给你买好吃的,你这身子也需要大补。”
小庄低着头,无声地咬那菜梗,泪涌出来,又忍回去。
成祥还在念念叨叨,他的声音在耳畔,一阵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似是说菜园如何,又说鸡犬如何,还说四邻如何……却总是不消失的,如此聒噪,也如此令人喜悦。
吃了饭,两人坐在树下,看天上月儿跟星星逐渐清晰起来,成祥拿了一把圆圆地大蒲扇,给小庄扇风并驱赶蚊虫,他多半都是在看她,仍是越看越爱。
小庄仰头看着那点点星光,星光之下,或许就是龙都了……远离了那些人和事,如今他们如何了,她……丝毫的好奇都无,且不想知道。
目光往下,从墙头拉近到跟前,是成祥的脸,他居然搬了个小板凳,就坐在她坐的藤椅旁边,扇着蒲扇,仰头笑吟吟地看着她,露出雪白的牙齿,跟尖尖地酒窝,他的眼神很明亮,好像会永远都这么明亮,被这样眼神注视着的小庄,觉得自己也是明亮又实在的,好像阴霾永远都不会侵袭。
“成爷,你看着我干什么?”小庄问。
成祥道:“没什么,我就觉得你好看。”
“那我要不好看了,成爷你就不看我了?”
成祥仔细想了想:“你要是个丑八怪……估计我也会多看你两眼。”
小庄哈地便笑了起来,她一笑,身子也往后一仰,那藤椅便也向后荡了荡……成祥看着她的笑,望着躺在藤椅上那曼妙的身躯,他心好像被猫抓了两下,牙也有点痒痒地,很想咬住什么……
、第 44 章
是夜;两人依旧分房而睡。成祥翻来覆去,总是睡不踏实,索性一骨碌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小庄卧房外;听里头静悄悄地;他仍是不放心,便小心翼翼推开门;从门缝中瞧见小庄卧在炕上,才松了口气,复又垫着脚尖儿回去睡。
然而身子还没把被褥捂热,成祥心里又跳起来;想到白日温风至神秘来到不知为何,想到那天他入狱而小庄奔逃,想到他背着小庄,上山求老和尚……那颗心突突地又跳的剧烈。
于是仍旧翻身下地,再度推门,看一眼……小庄仍在,才放松一口气又转回。
如是三遍。
最后,成祥索性坐在了小庄门口,抱着膝盖发呆:他的心,怎么就这么不安呢?
一直到屋内有人唤了声:“成爷……”
成祥猛地回头,却见屋里,小庄侧身而起,正望着他,今夜月华如练,照的屋内十分亮堂,也映出她秀丽的眉目。
这瞬间,成祥望着她的眼睛,忽然知道……小庄原来也一直都醒着。
她的眼神,很是清明。
成祥愣神儿,竟不知说什么好,猛地跳起来:“你怎么……”他跑进屋里,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搭:“我吵着你了?”
这声音格外温柔,小庄又听到自己心里哪奇怪的声响:叮咚……如同荷叶上的清澈的水珠滚了滚,然后滴了下来。
“你怎么坐在那……”小庄抬头看他,“怎么也不睡?”
成祥难以面对她的双眼,支支唔唔地转开目光:“我……睡不着。”
小庄问:“怎么睡不着?”
成祥抓了抓额头:“我怕你趁我睡着就飞到天上去。”
小庄仍是没忍住,笑得花枝轻颤。成祥又气又委屈,索性蹲了下去:“笑什么?上回你不就是要偷偷离开吗?”
他本来是极高大的,如此蹲下,头便探在炕沿儿上,小庄反而是俯视他了……想来在她跟前,成祥仿佛极爱这样,之前吃饭后也是如此,他蹲在藤椅边儿上,那个姿势,就仿佛趴在她膝上一样……小庄冒犯地想,就仿佛那三只狗儿般乖巧。
小庄垂首看他:“成爷,我飞不回天上,也不会偷偷离开,你放心去睡吧。”——起码今夜不会。
成祥拧起眉毛,不大踏实地看她:“真的?那你跟我立誓……一辈子也不许离开。”
小庄心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把,她若是要说谎,一千个谎话也能说出来……或许,就算她说一千个谎话,他也会相信,可是对上他的眼神,那样明亮赤诚的双眼……
小庄微微一笑,道:“成爷,你那黄金飞天放哪儿去了?”
成祥叫:“什么?难道你要带着它一块儿走?”
小庄道:“你先拿来。”
成祥看她一眼,终于起身,去柜子上面把用布包着的飞天取了下来,小庄接过来,看了会儿,道:“成爷,你猜这飞天是从何而来?”
成祥道:“我怎么知道。”
小庄描绘那飞天慈悯的容貌,眼中透出重重回忆之色:“这飞天,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给我的礼物。”
成祥一听,心一紧:“什么很重要的人?”他仿佛嗅到了什么,很是警惕。
小庄笑笑,停了回忆:“是我的……一位亲人……故而此物对我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我一路至此,它居然也一路相随,并未丢失……”
成祥心里仍旧有点别扭:“哼……哼哼……”
小庄看他一眼,道:“成爷,你不是说要我的羽衣吗?”
成祥神色一动,小庄握住他的手,把那粗糙的大手展开,将飞天放在他的掌心里:“成爷,这就是我的羽衣。”
成祥“咕咚”咽了一口唾沫:“真、真的?”
小庄点了点头:“带着它,就如同是我一般……好么?”
成祥看看掌心的黄金飞天,又看看小庄,他的心有几分踏实,也有几分不踏实……这黄金飞天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肯说是她的羽衣,交付给自己,似乎是很重大的决定……隐隐有些许诺之意,可……就算这飞天再重要,却也只是冰冷冷的金子,他宁肯……怀抱面前这能说话,能对他笑……让他一见就心慌意乱却又心里舒服的人。
小庄道:“成爷,夜深了,快些回去睡吧。”
成祥咬了咬唇:“那……那么……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成祥鼓足勇气:“你、你得让我香一下!”
小庄一愣,竟不解他的意思,隔了片刻,才道:“成爷!”
成祥扬首,瞅着她求:“就一下,一下儿就行……我保证!我立刻回去睡,再也不吵你。”
月色里,成祥看着小庄,朦朦胧胧的月华里,她的模样,越发好看,可这份好看,更让成祥不安,太好看了,真的就像是仙女,万一他一个不留神看不住,她飞回月亮里去该如何是好?
小庄抬眸看他,近在咫尺地成祥,她先前从未为了自己争什么……从来都逆来顺受罢了,可此刻……
小庄微微倾身,在那明净宽阔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下去。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成祥一闭眼,感觉那娇香的唇印在眉心,他嗅着小庄身上淡幽的香气,刹那……就像是被十方三世一切诸佛都庇佑了,如此安泰祥和。
次日晨起,成祥仍起了个大早,去集市买了点新鲜的虾子回来,煮好了后剥了壳抽了虾线,一个个光洁鲜嫩,尽数放在碗里,又煮了粥跟鸡蛋。
成祥忙完所有,小庄似还没起,成祥便把东西放在桌上,用碗扣好,才出门去。
知府那边关于张知县勾结盐枭事件做了批示,派了人过来接收在押的众人,温风至将案宗跟人犯等交接完毕,算是松了口气,然而一抬头看见成祥跟几个衙差说说笑笑进门,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成祥满面春风,如遇了什么好事,温风至瞄了一眼,忽然心生一计,便对那来接犯人的统领道:“这一路得经过些山路,颇为曲折……押送的又是要犯,恐怕其他贼众不甘心……又生风波,要不要我叫几个捕快相助护送?”
那统领笑道:“我来的有百号弟兄,温副将多虑了。”竟谢绝了温风至“祸水东引”的好意。
温风至无奈,相送人去了,回头时候,就见成祥坐在县衙庭院的石墩上,旁边几个衙差有的捶背,有的端水,成祥狂吃乱啃一片西瓜,把西瓜籽吐得满地都是,一边道:“这个瓜还不错,胖子……你会选,回头你挑个好的,送我家里去。”
温风至看着他,不忍卒读,眉头嘴角一起抽搐,转过头去,心想:“粗俗之极!那位懿公主真的是懿公主么?究竟是怎么看上此人的?简直……我算是明白何为一朵名花插在牛粪上。”
成祥一眼瞅见温风至要进内堂,便道:“温大人,过来吃片瓜呗,可甜了呢。”
温风至回眸,见成祥伸出舌头舔过嘴角,笑得别有内情,不像是吃瓜,有点像是尝了蜜……温风至沉着脸:“不必了。”
成祥看着他进内堂,便站起身来,也跟着往内走去,几个衙差道:“捕头,这儿还有呢!”
成祥头也不回:“你们吃吧,不用给我留。”
成祥追到书房,温风至刚落座,一抬头看到他进来,便不悦道:“成捕头,你跟来干什么?”
成祥靠近了,好奇地问:“温大人,昨儿你去我家干什么了?”
温风至哼了声:“这个我不必跟你交代。”
成祥转过桌子,竟走到了温风至身旁,仍是带着笑:“瞧温大人说的,怎么着我们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屋檐底下,也算同僚了……怎么弄得这么见外呢?”
温风至毛骨悚然,歪头看他,却猛地发现成祥的手搭在自己肩头,他方才吃西瓜吃的满手汁,此刻居然趁机都擦在了他的官服上!
温风至大怒,霍然起身:“成祥!”
成祥吐了吐舌头,后退一步:“在!”
温风至皱眉看着肩头上的污渍:“你……你竟敢犯上!”
“我没啊……”成祥抬手看看,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个……温大人,真不好意思,我一时没留意……给您弄脏啦?不如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不用!”温风至如今最想做的就是把他踹得远远地:“你……滚出去!”
成祥搓搓手,感觉擦得还是很干净的:“温大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去我家找小庄,说什么了?还有我看你拿了个什么东西……给小庄看,那么长长地一条……你也给我看看呗?”
温风至脸色发青:“你做梦!”
却不料成祥自打进门开始,就不停四处乱看,此刻终于瞧见温风至桌边上放着的一物,说时迟那时快,成祥身形一旋,风一样掠过桌边,在温风至发觉不好出手阻挡之前,将那一画轴抄在手中。
温风至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惫懒狡黠,且行动又快若闪电,当下大喝一声:“不要造次,快还给我!”
成祥笑道:“瞧温大人这么着急……看样子就是他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他一边笑,一边刷地就把那画轴给甩开了。
顿时之间,那一副倾国倾城的绝代牡丹丽人图,便展现眼前。
成祥笑吟吟地定睛看去,看清楚图上之人容貌之时,那笑却凝固在嘴边,原本不羁的眼神,也在刹那间变得锐利冷肃,他转过头来看向温风至,问道:“你怎么有小庄的画像?!”
温风至本是怒极,然而就在成祥转头看他之时,温风至那即将出口的喝骂忽然噎在喉咙里,此刻的成祥,不再吊儿郎当没有正经,也不再嬉皮笑脸无赖狡黠……这瞬间他身上仿佛挟着凛冬的寒霜肃杀,那股子如山似岳的威严逼得人一时竟喘不过气来。
小庄坐在树荫下,听着悠闲蝉唱,看着狗儿们在院子中追逐,望着群鸡闲散踱步,时不时地探头啄地找吃的……好看的唇角一直微挑。
何其宁静,真想要长长地叹一口气,以示满足。
成祥去后,小庄起身,看到他留的饭食,跟那剥的很干净的鲜嫩虾子,虾子有一分甜,吃了进去,却化作十分。
真是满足,吃这样的简陋饭食,却察觉到生平从未感受过的满足,仿佛身心都极大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