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恒郡王又上了一本奏折,自请去修圣祖的皇陵。而且一本奏折写的言辞恳切,不容拒绝。果然,没过几天皇上批复便下来了:恒郡王孝心可嘉,准去督修皇陵。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恒郡王一直抑郁的心终于舒缓开来,如今他别无所求,只愿离开京都,挣脱身上的枷锁,清闲自在,安心度日。
只是他这样想,他的王妃却不这样想。
这边恒郡王看着贴身的小厮给自己收拾书籍,旁边自幼服侍他的宫嬷嬷盯着两个丫鬟给他收拾衣物,那边王妃便换了衣裳去找贵太妃诉苦去了。
新帝登基,先帝的妃子都成了太妃,恒郡王的母妃慧贵妃便是贵太妃。大云朝有先例,身为太妃可以搬出宫去跟子女居住,由子女侍奉养老,没有子女的则仍住在宫中,但都搬进慈敬宫或者福寿宫里去住。
慧贵妃有恒郡王,自然不用再孤守在宫里。送先帝至寝陵回来之后她便住进了恒郡王府。
恒王妃气呼呼的来到贵太妃的院子里,一进门便把屋里的丫鬟婆子给赶了出去。唯有一个宫嬷嬷是贵太妃早年的贴身宫女,心腹中的心腹,根本不买恒王妃的帐,只端着茶站在贵太妃身侧朝着恒王妃轻轻一福,叫了一声:“王妃。”便直起了身子,不再吱声。
“瞧你这样子,又有什么事儿?”贵太妃沉沉的叹了口气,没给这个侄女好脸色。
“母亲!王爷到底是不是您亲儿子啊?!”恒王妃生气的坐在贵太妃的下手,红着眼圈儿说道。
贵太妃从小就疼这个侄女,否则也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娶她为妻,但她却从没想到一向温良谦恭顺的侄女这一两年怎么变化这么大,不但性子骄躁了,还这么不知深浅。真是不知道这两年自己的儿子是怎么跟她过的。
心里不高兴,贵太妃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只是她身为长辈自然不屑于跟儿媳妇一般计较。立在她身后的宫嬷嬷金氏便接过话来,正色道:“王妃这是什么话?叫奴才们听见又成何体统?”
恒王妃抬头瞪了金嬷嬷一眼,想说什么,到底没敢说。
金嬷嬷陪着贵太妃在宫里二十多年,终生未嫁。她的话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贵太妃的话,连恒郡王见了她都要拱手叫一声‘嬷嬷’,恒王妃在她面前也有几分怯色。
“母亲!”恒王妃声音一变,站起身来一提裙裾跪在了贵太妃的跟前,抹着眼泪说道:“皇上要王爷去皇陵监督修缮太祖爷的陵墓!王爷还病着,皇陵在深山之中,有潮又阴,王爷的身子怎么受的住呢!您说,他这不是把王爷往死路上逼么!母亲您难道不心疼?!”
贵太妃闻言一怔,忙低头问:“你这话当真?”
恒王妃赌气哼道:“王爷都在收拾行装了!”
贵太妃闻言,无奈的抬起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金嬷嬷便劝道:“王爷做事自有分寸,太妃和王妃也不要太着急了。”
“他自然有分寸,他求的就是离开这云都城去过他的自在日子,哪里把咱们娘们儿放在心上?也从未想过峥儿的未来。”恒王妃生气的说道。
“休要胡说!”贵太妃听他说的过分了,终于忍不住低头呵斥,“你的涵养哪里去了?我张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浅薄无知了?!”
“……”恒王妃被骂的一愣,继而呜呜的哭起来。
“别哭了!”贵太妃生气的说道,“哭有什么用?起来!”
恒王妃拿着帕子抹着眼泪缓缓地站了起来。
“既然王爷已经决定领了这份差事,你就打起精神来替他打点行装。来我这里哭哭啼啼有什么用?难道你让我去命令王爷违抗圣旨?!”
贵太妃既然开了头,便索性说个痛快,“你身为王妃,不说为王爷分忧,把家事料理安稳,却一位的打鸡骂狗的,弄得内宅没有一日安宁,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换了我,我也巴不得离开这个王府去外边找清净呢!”
恒王妃心里千般的委屈,趁着贵太妃喘息的空当儿,小声反驳道:“侄女儿也是为了王爷和峥儿着急。王爷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勤于政务,后来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先帝爷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给王爷平凡,当今难道也不明白?凭什么人人都加官进爵,就我们王爷要去遭这份罪……”
“闭嘴!”贵太妃手中的茶盏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杯盖被震得‘哗啦’一响,些许残茶溅到了桌子上,“就凭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王爷能平平安安到现在就是佛祖保佑了!我本来觉得你是个识大体的人,如今看来真是错看了你!你给我回你的院子里去,没我的话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姑母?!”恒王妃闻言直接急了,把娘家的称呼给扯了出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这样对你也是为了你好。”贵太妃冷冷的说着,转头吩咐金嬷嬷:“你从今日起过去服侍王妃吧。我看她是有些失心疯了,一言一行都透着怪异,你替我细细的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作祟!”
金嬷嬷稳稳的福了福身,应道:“奴才谨遵太妃吩咐。”
“姑母?!”恒王妃还想再说什么,金嬷嬷已经朝着门口吩咐:“来人,送王妃回去歇息。”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着恒王妃出去了。
金嬷嬷又转身微微躬身聆听贵太妃的吩咐,贵太妃无奈的叹了口气,朝着她摆了摆手。金嬷嬷又一福身,方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传出贵太妃疲惫的声音:“来人!”
外边有大丫鬟应声而入,贵太妃又吩咐:“扶我出去走走。”
丫鬟上前搀扶着慧贵太妃起身,缓缓地出了房门往恒郡王平日起居的桐雨轩去了。
恒郡王的书房是他精心布置的地方,自从他开府独居以来,这座题曰‘桐雨轩’的东偏院便是他日常起居,读书,处理公文,与清客幕僚们议事雅聚等日常琐事都在此处。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一大半儿的功夫都在这里。所以这一处院落收拾的十分精致。
院门两侧是青石镌刻的一副对联,自然也是恒王的墨宝:却是梧桐且栽取,丹山相次凤凰来。
进门是一丛翠竹掩映着几块湖石,院子里有两棵梧桐树是当时建府的时候恒王亲手栽种的,到现在已经八年的时间,原来胳膊粗细的梧桐现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此时生下十分,桐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赏心悦目。
书房正厅里高悬一方匾额,黑底金字,上书:疏雨梧桐。
正厅和东面两间屋子通着行程一个敞亮的大厅,东墙的正面墙都是书架,上边一摞摞整齐摆放着古今各类书籍。书架之前置一张鬼脸花梨木嵌汉白玉台面的大书案,书案上摆着七八只古砚和一个红木雕花大笔架,可谓笔墨林立。
正对着书案的北墙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一幅前朝的书法,写的是一首古人的诗:
亭亭南轩外,贞干修且直。
广叶结青阴,繁花连素色。
天资韶雅性,不愧知音识。
对面窗下是一套高背红木桌椅,中间的小方桌上摆着石子盆景,和一套精致的玻璃茶具。
整个书房里铺着厚厚的藏蓝色提花地毯,脚步踏过,寂静无声。
贵太妃扶着丫鬟的手迈进屋门,却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当值的小厮见她进来忙上前跪拜行礼。
“你们王爷呢?”贵太妃蹙眉问。
其中一个小厮忙回道:“回太妃娘娘,王爷和詹先生从后院下棋呢。”
贵太妃二话没说直接往后院去。
后院绿荫下摆了一套藤编圈椅和一张玻璃小圆几,各持黑白子的恒郡王和詹先生听见动静,忙把手里的棋子放下,起身行礼。
“母妃有事只管传唤儿子过去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恒郡王行礼后,上前搀扶着贵太妃的手臂至藤椅上落座。
“你一直病着,就该静养。我总归无事,闲了倒是该多出来走动走动。”贵太妃说着,眼神一抬扫向旁边的詹先生。
詹先生忙躬了躬身,赔笑道:“太妃跟王爷说话,在下先告退了。”
贵太妃淡淡的笑了笑,点头不语。詹先生和旁边服侍茶水的小童齐齐的退了下去,一时间别致幽静的后院里只剩下了这一对母子。
恒郡王亲手为母亲煮水烹茶,然后双手敬上。
贵太妃接过茶来却不急着喝,只是凑在鼻息跟前嗅着茶香,缓缓地说道:“这是雨前龙井,先帝最喜欢喝的茶。”
恒郡王低头说道:“母妃说的是。父皇一直对雨前龙井很是偏爱,不过母亲还是喜欢雪顶含翠,是儿子疏忽了。”
“没什么,茶不过是闲暇时用来颐养心性的东西,真正的意义在于品味,任何一种茶都有它的独到之处。只偏爱一种的话,会错过很多好茶。”贵太妃说着,轻轻地啜了一口香茶,感慨道:“如今我品这雨前龙井就觉得比雪顶含翠还好。”
“母妃喜欢就好。”恒王爷忙接过贵太妃的茶盏来,又给她添茶。
母子二人就着茶道谈到了修身养性,然后扯了半天最后归于平静。
贵太妃喝了三五盏茶,自始至终都没问儿子去皇陵督造的事情,最后优雅的弹了弹衣袖站起身来,只叮嘱了一句:“自己的身子自己多保重,娘还指望着你养老呢。”
恒郡王躬身应道:“儿子不孝,让母妃担忧了。请母妃放心,儿子一定会保重自己的身子,让母妃颐养天年。”
“你忙吧,我走了。”贵太妃释然一笑,理了理衣袖挺着腰板儿离去。
恒郡王亲自送至桐雨轩院门口,贵太妃在院门立定,忽然回头看着院子里的参天梧桐,淡然苦笑:“我儿种得好梧桐,奈何却没引来真凤凰。”
恒郡王淡然笑道:“是儿子无能。”
“罢了,如今你母妃我唯一求的就是你的平安,余者皆是泡影。”
“谢母妃点拨。”恒郡王再次躬身,送贵太妃徐徐离去。
直到贵太妃转过甬路拐角处不见了踪影恒郡王才直起身来,仰头看着茂密如云的梧桐树,想着母亲说的那句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是啊,他亲手种下了梧桐树,却没引来真凤凰。他的凤凰早就栖在了别处,且被绞住翅膀再也不能飞翔,今生今世,他都要注定与她遥遥相望了。
两日后,恒郡王收拾行装仅带着八个随从,同工部的官员一起赶赴皇陵。
避暑行宫里的皇上看过在恒郡王府的线人送来的密信之后,对身边最信任的奶兄王秉义说道:“朕的三哥其实就是个情种。”
王秉义不敢多言,只拱手应道:“皇上英明。”
------题外话------
好吧,标题取自一阕词,原话是:人传郎在梧桐树,妾愿将身化凤凰。
未完待续啊!亲!
快看看兜里还有月票吗?赶紧的砸过来了,马上过期作废了哦!
好吧,其实是大珠珠想月票想疯了!
亲们赶紧的用票子把俺砸正常吧。
、第三章 秋后
同样是阴雨天,江南和江北却大不相同。江南的雨季缠缠绵绵,那雨丝像是春蚕吐丝,怎么扯也扯不断,一下就是五六天的时间。
江宁城外,一处粉垣黛瓦的精致院落里,姚凤歌坐在明净的小轩窗下,安静的看着手里的账册。
在她的下手,用四张长条桌案拼起一张大案子,上面铺了墨绿色的缎面桌布,八个账房先生围坐四周,手指翻飞,噼里啪啦的拨着算盘珠子。算盘的声音和着外边雨打芭蕉的声音,里里外外一时竟听不分明。
姚凤歌细细的看完手里的账册,抬手拿了毛笔蘸青蓝色墨水在账册的最后一页画了个记号,然后放下毛笔,待墨迹晾干的功夫端过手边的一盏茶,轻轻地吹了吹茶末,啜了一口。
一个青衣小鬟轻着脚步进来,行至姚凤歌跟前微微一福,轻声说道:“夫人,京城有书信来。”
“嗯?”姚凤歌的目光从窗外的芭蕉上收回来,闪过一丝喜色,“是二舅爷吗?”
“回夫人,是宁侯府。”小鬟说着,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自从回来江宁,姚凤歌专门挑了一匹十三四岁的伶俐丫头并找了先生专门叫她们识字算账,不读子集经史,只求能认字,算账,做个明白人。所以她身边新选上来的小丫鬟个个儿都识字。
姚凤歌接过后微笑着说道:“你下去吧。”
小丫鬟躬身退下,姚凤歌把书信放在手边却不急着拆看,只等着那边几个账房先生把各自手里的那本账册核对完了,各自交上来之后,方道:“诸位今日辛苦了。”
几个账房先生忙躬身道:“夫人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
“厢房已经备好了酒菜,诸位先请过去用饭。剩下账册的明日再核对。”
“是。”众人应了一声,齐齐告退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顷刻间只剩下了姚凤歌一人。
姚凤歌起身,亲自把窗扇关上,把一窗的雨声挡在外边,才伸手拿起那封书信,用手边的裁纸刀割开信封,取出雪白的信纸,展开慢慢地读了起来。
书信是姚燕语亲笔写的,青蓝色的字迹,由左往右念,横着成行,书信的各式完全不同于大云朝惯用的各式。不过姚凤歌已经习惯了。
人就是这样,你强大了,周围的人便都适应你的各种习惯,觉得你怎么出幺蛾子都是应该的。但如果你不够强大,这些小毛病便会成为长者责备的好资源,他们会揪着这些事情各种敲打,努力把这些小错讲出花来让你无限度的服从再服从。
就像这样的书信格式,开始的时候姚凤歌觉得奇怪,到现在,不但是她,连姚远之见了也只是皱皱眉头,说一句“你就是喜欢搞两样”就算了。
因为写字不受毛笔的限制,姚燕语便洋洋洒洒写了好多。
她把自己上辈子道听途说来的那点商业知识通过自己的过滤慢慢地传达给姚凤歌作为建议,希望她能在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兴起的江南好好地发挥自己的才干,创立一片前所未有的基业。
姚凤歌也果然被她的这些千奇百怪的想法给吸引,这个时候的商人处于社会地位的最末端,甚至都不如那些手工作坊主。商人被标上‘汲汲营营’,‘不思劳作’,‘投机取巧’等骂名,很多人都以经商为耻。
不过这些姚凤歌不在乎,她是个女子,背后又有定北侯府和姚府撑着,自然没那么多顾虑。至于子女的前程,有苏玉平担着,她也不用过多的操心。
受姚燕语的影响,她还真想在江南一试身手,不说博得多大的家业,总不能丢了姚家人的脸。
姚凤歌细细的看着姚燕语写的信,心里细细的盘算着她的建议。看到最后,姚燕语顺便提了一句话:太祖皇帝的寝陵有些塌陷,皇上派人去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