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声又道:“前番我向你挑战,原是为了令师姐的一个赌约。她说若我输在你手下,我便得在品剑大会上照应沧浪水。她却不知,纵是没有赌约,她要我帮忙,我也会应,只是她若愿打赌,也好……”他苦苦一笑,“当日泰山峰顶一见,此次又得见她一次,够了……”这几句话初听平常,细品之下,却是一派入骨相思。他不再多说,拱手告辞。
直到他身影消失,冯双文方才现身,叹道:“长生剑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虽不及你,却不至一招便败。他对你师姐,确是情根深种。”
殷浮白不假思索:“师姐不会嫁给外人的。”
冯双文笑了笑,也不与他辩驳,只放低声音,似有顾忌:“但卫三所言亦是有理,你自己需小心些。”
殷浮白并不在意:“一清子剑法不如我,没关系的。”
冯双文叹道:“可惜天下事,并非是只要有一把剑就能解决啊。昆仑派暂且不提,我听闻,你曾刺伤秦十三,剑败钱之栋,废了连环,胜了凝云剑,泰山峰顶你大败薛连,前几日又胜了黎永安。武当、嵩山、华山、沉渊、四方、海南,六大剑门被你打了个遍。你须知,并非天下人都如卫长声一般不计输赢,江湖中人,重名誉身份甚于性命。”
最后这句话,殷浮白却不能理解。在他看来,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他可以在品剑大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向剑圣认输,并不觉这有何要紧。
冯双文见他神情,又道:“眼下江湖众人,除剑圣外,再无人是你对手。这些人自不会以武功来对付你,但你须知,人心险恶,远胜其他。”
殷浮白奇道:“他们可都是名门正派,也会如此?”
冯双文笑道:“那又有何分别?”
殷浮白抬头道:“可我听说,当年剑圣亦是一剑压倒六大剑门。”
冯双文道:“剑圣比你可要通晓人情世故,只是……他也不喜就是了……”方说到这里,那一直自斟自饮的老乞丐忽然开了口:“你们两个小子,啰里啰唆,酒也不喝,是何道理!”
冯双文忙住了口,笑道:“那便喝酒。”殷浮白也不喜这些谈论,笑道:“好啊,老爷子,我们便喝酒。”
那老乞丐便从自己杖头解下酒葫芦,倒丫三杯酒出来:“小子,上次你请我,这次我请你。”
酒香扑鼻,分明还是殷浮白上次买来的三中酒,殷浮白也不介意:“多谢老爷子。”冯双文也笑道:“便以这杯酒,恭祝你夺得榜眼之名。”
殷浮白正要一饮而尽,听得这句话不由沮丧道:“但我输给了剑圣。”
冯双文微笑饮干杯中之酒,微笑着一个栗暴儿重重敲下:“你今年多大?”
殷浮白并不防他,也便没躲,抱着头直叫:“二十一岁。”
又是重重一下:“你才二十一岁!”
殷浮白忽地醒悟:“多谢。”
那老乞丐倒了一杯酒后便再不理他们,只在那里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自斟自饮,视这些江湖风云于无物,一葫芦酒喝干之后,手击桌沿,放声高歌:“汉日英雄、唐时豪杰,问他每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个个尽撺入渔歌樵唱,强的弱的乱纷纷都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负了水色山光。”
冯双文抄起琵琶横在膝上,随着那歌声信手而弹。殷浮白也不继续吃酒,一手托着下巴正听得入神,冯双文却一把抽出流水剑塞到他手里,笑道:“你想白听?那可不成,舞剑来!”
殷浮白一笑,接过流水剑,随着那苍老苍凉沧桑不定的声音,随着那清朗清越如清风过耳一般的琵琶,纵身而舞。
若要修习剑法,该去哪里?这之于殷浮白,心中一早便有了答案。
他单人独骑,回到北疆梁鱼务。与前番不同,这一次梁鱼务城墙竟被修葺了一番,虽然依旧破败,却也大是不同。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找不到入口,殷浮白绕着城墙转了三圈,心里满是诧异。
难不成要翻墙而过?他摩拳擦掌地正要试上一试,却听身后传来了个熟悉声音:“从这里进。”
古老硕大的旧城池,略略沾染了几分新颜色。
多了一间木屋,多了几尊铁马,零零星星还有一些新的物事。袁乐游平淡地说道:“自从我驱逐了这附近的虎豹,便传出一些谣言,道是这里留有前朝宝藏,又有王气,因此惹来了一些恼人的家伙。我索性把这里改造一番,加了些机关进去,免得心烦。”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殷浮白便如实答道:“我想找个地方研究一番剑圣的剑法。”
袁乐游听了,也不多问,只道:“随我来。”
她引着殷浮白在梁鱼务中走了一圈,把新设的机关一一指点给他,随后道:“你来的倒是时候,我正要离开。”
殷浮白忙问道:“袁姐姐,你要去哪里?”
袁乐游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殷浮白忽地想到她身份,便不多言。眼见她身影逐渐远去,忍不住又喊道:“袁姐姐,碧明池的花期快到了!”
袁乐游脚步顿了一顿,但并未回首,继续前行。
殷浮白便留了下来。碧明池中物产丰富,人迹罕至,实是研习剑法的绝佳所在。尽管如此,殷浮白在这里连住一月,却仍是全无半点收获。
剑圣内力强盛,招式高明,速度奇快,经验丰富。诚然殷浮白也能寻出他的破绽所在,但寻出又如何?长青子内力强于他,招式与速度不弱于他,经验更是远胜于他,自己根本全无反击的能力。
只是殷浮白却也不急,思量剑术之事,于他而言与其说是一个目标,倒更是一种享受。闲暇时间,他在梁鱼务内走走转转,眼见那碧明池内白莲由满池碧叶转为含苞待放,料想再过不久便要盛开,心中倒也爽快。
不知道袁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他心中转着念头,在池边又逗留了一会,抓了一小罐淡蓝色的虾子,打算当做今天的晚饭。
他哼着小调开门,却被屋中的景象惊住了脚步。“砰”地一声,瓦罐滑落地上,虾子爬了一地。
面色苍白如纸的袁乐游躺在地上,身上犹有血痕斑斑。
殷浮白并不擅长照顾人。一是因为他是小师弟,平日里多受龙、严二人照料;二是因为他几乎没在比试中受过伤,自然也就没有治伤的经验。
但金疮药他总还是有的。他先把袁乐游小心地抬到床上,意欲先为她治疗外伤。刚要上药,忽想到自己没有绷带,赶紧去撕了件自己的干净衣服。才跑回床边,又想到伤口似乎应该先消毒,忙忙地又去找了烈酒。
俗云男女授受不亲。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殷浮白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此时事态紧急,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他折腾了许多时候,好不容易将袁乐游身上的外伤处理完毕,袁乐游却依旧未曾醒来。殷浮白搭她脉搏,发现她内息极是紊乱,多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他不擅内功,这下真是全无办法。虽然为袁乐游治伤时发现她身上有几个药瓶,但不识为何,不敢给她服下。只得坐在床边,静待她醒来。
月冷风急,袁乐游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殷浮白凝神看着她,将近天明之时,他到底克制不住,一头栽到被子上,睡熟了过去。
神思纠结,睡亦不稳,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他一人在碧明池畔飘荡,却见大雨倾盆,白莲一夕而落,他却只能远远观望,百般无奈,万种情结。仓皇间他睁开了双眼,却见一双刀锋般的眸子直盯着他。
“袁姐姐,你醒了?”他惊喜交加。
袁乐游没说话,用嫌弃的目光看着身上包扎拙劣的绷带。殷浮白误会了她的意思,小声道:“对不住,事急从权,你外伤那么重,所以才……”
袁乐游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极低地道:“瓶子,三颗。”
殷浮白一怔:“什么?”
袁乐游停顿了片刻,方才有气力开口道:“孔雀蓝的瓶子,三颗。”
殷浮白这才反应过来,忙忙地从那几个药瓶中寻出个孔雀蓝的瓷瓶,取出药丸服侍袁乐游吃下。袁乐游续道:“扶我起来。”
殷浮白依言而为,袁乐游声音平而低:“神庭、风池、风府、神堂、天宗……”她一连报出了十余个穴位,“逐次点下,不可停顿。”
殷浮白不敢犹疑,依言而行,他内力虽是平平,认穴却极准。这一溜穴位点将下来,袁乐游原先苍白如纸的面色,略现几分血色。
随后她转眼看向殷浮白:“食物。”
殷浮白忙冲出门外,匆匆煮了些面糊出来,缺油少盐,面粉还有些夹生。端过来的时候袁乐游看着那锅诡异的东西,一闭眼睛,半晌才说:“拿来我吃。”
吃过东西,袁乐游倒头又睡。殷浮白站在当地,这才松了一口气。
袁乐游在床上躺了三天的时间,到第四天才终于能够下地。她身上的外伤虽不少,却并无致命伤处,沉重的,却是她的内伤。
她中了一记金刚掌,内伤沉重之极,虽有疗伤药丸及殷浮白相助,但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不过多将她这条命吊住了几天而已。
碧明池内的白莲,终于慢慢绽放。袁乐游拖着病体来到池边,面上神色平淡,全不以伤势为念。“做这一行的,早晚有这么一天。”她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池中的白莲,还是对着殷浮白。
她不以为意,殷浮白心中却是难过之极。他为人极是重情,当日玉虚峰上,单为严妆一个脸色,他便挑战一清子,震惊群雄。只因秦兴是沧浪水大弟子,他便想也不想地将骤雨剑法传授出去。袁乐游与他有铸剑赠衣之情,虽然交往不多,他心里已将这位女杀手看做“袁姐姐”,怎忍她这般在自己面前逝去?
“袁姐姐,有什么办法能治你的内伤?”
袁乐游抱膝坐在湖边,看那白莲当风摇曳,半晌方道:“没有。”
殷浮白怒道:“怎么说没有!”
袁乐游淡淡道:“坐下,你转得我头晕。”
殷浮白愤愤坐下,却听袁乐游道:“我若死了,你便把我葬在湖边。”
殷浮白气得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干!”
这一声里满是委屈不甘,袁乐游诧异地看向他,只见那名震天下的少年剑客甩手蹲在湖边,双眼通红,神色极是难过。
像只猫。袁乐游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像只被人抢走了鱼干又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忍不住好笑,复又有一丝苍凉感触慢慢地浮上心头:未想到了今日,竟还有一个年轻人,会这般关注我的生死……
只因这一丝感慨,她犹豫一番,终道:“殷浮白,你可知我练的是什么心法?”殷浮白茫然摇头。
袁乐游道:“我练的内功心法,名为枫叶冷。”
这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武功,练到高深时,纵是未触穴位,仍可侵入敌人体内,防不胜防,这派心法失传已久,不知如何竟被袁乐游习来。
换成其他一个略有些见识的江湖人听到这名字,也就明白了。但殷浮白对内功素无兴趣,亦无了解,只是点了点头:“哦,然后呢?”
袁乐游续道:“这派内功有一个弊病,受了内伤之人,旁人无法为他疗伤。只能由练同一功法之人替其疗伤,或自己慢慢运转内力医治。我如今内伤沉重,无法自行运转功力,而这门心法更无他人习练,所以……”
她不再多言,自顾自看起了莲花。殷浮白却从中听出了希望,他忙道:“袁姐姐,既这般说,我现在来练这种功法为你治伤如何?”
袁乐游听得好笑,这焉有来得及的道理?她顺手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你要想看,便拿去看吧。其实我自己也没练完,最后一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却见殷浮白拿起那本册子,还当真去一旁研究起来了。
此后数日,殷浮白一有闲暇便修习枫叶冷,他素不喜内功,但此刻救人要紧。幸而这枫叶冷与他从前所练内功大不相同,入门极易,未久便觉一道冷线自丹田升腾而起,又过了一向,这道冷线已在全身四处游走。
殷浮白起初要练枫叶冷,多少还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如今一练见效奇快,心中也升起了希望,心道没准真能救袁姐姐一命也未可知。
过了三日,他自觉那道冰线在体内已可运行一个周天,便喜孜孜地要来为袁乐游治伤。袁乐游本不想理他,禁不住他再三要求,也就勉强答应。
这一试却大吃一惊,殷浮白体内内力极细弱,但确是枫叶冷内劲。若是用于打斗自然不及,但若用于辅助自己疗伤,却也隐有几分可能。
她强提内劲,在那股冰线的引导下,逐一冲破自己闭塞的经脉。一番运转下来,竟然小有收获。
她慢慢收回内劲,暗生诧异,殷浮白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过人,难道他在内功方面也是如此,三天之内就练出旁人三个月才能练就的本事?然而殷浮白从前内力平平,莫非他天生适合枫叶冷这套功夫?
此后半月里,殷浮白一边练功,一边替袁乐游医治内伤。说是医治,其实主要是以他修习的那点枫叶冷内劲为引,帮助袁乐游以自身内力疗伤。
这也幸好枫叶冷医治办法与众不同,否则就算他练一日抵得上别人一月,也还是远远不及的。但无论怎样,袁乐游终于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殷浮白练内功倒练出趣味,一有闲暇便练个不停。袁乐游在他身边走了一圈,想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如何在一月内练出了自己一年才能练出的功夫。果然册子上最后那几句话自己未练,到底还是有所欠缺么?
她想到自己欠缺原因,心中微微一滞。便忍不住道:“殷浮白……”
一语未毕,一道内劲忽地自那盘坐的年轻人身上进发出来,在这极短距离之内,却极是强劲。幸而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比袁乐游更为熟悉枫叶冷,她连退数步,手指疾点,连消带打除却这股内劲。然后忍不住问道:“殷浮白,你到底是怎么练的内功?”
殷浮白忙翻身站起:“袁姐姐,怎么了?”
袁乐游这时才醒悟到有哪里不对,她喝道:“你怎么练的枫叶冷?”
殷浮白道:“便是照着袁姐姐你给我的那本小册子练的。”
袁乐游冷冷道:“把那册子拿来。”
殷浮白便依言拿来,袁乐游翻开道:“你现在练到哪一步了?”
殷浮白便逐次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袁乐游只觉一阵眩晕:“你……你倒着练的?还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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