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胆怯,调转马头就想撤回去。
身后却传来男子既惊又喜的声音。
没有月光的夜色里,我只看见一个黑色的颀长身影。
那个人影渐渐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刚跳下马,人影便上前紧紧拥住我。
又是散着楠木香气的,温暖的怀抱。
我被温热的体温勒得几乎骨头都酥掉。
“你想谋杀我啊。”我用力推拒着他的肩膀。
他立刻放开我,“阿——若若,我没想到你大半夜的还过来找我。”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还大半夜地都跑来巡视呢。”
凉发出低沉的笑声,“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每天都会在外面走上一圈,说不定可以看到你啊。”
我紧攥着背后的披风,手心渗出温淡的汗。
“你去了哪里,这半年。”
我勉强微笑了一下,“凉,不要问这个了好不好?”
“没问题,做点别的。”凉轻轻拢着我的肩膀,连马都不顾,便带着我向那片灯光里走。
我们去到一座大的军帐外面,凉吩咐了一声,侍卫便将酒端了上来。
凉将酒倒进琥珀杯里,递给我一盏。
我两只手握着酒杯,半天不动。
“不用再怕露出原形了。”凉的手指插进我的发丝里,轻轻整理我的头发,“再也没有人敢反对你。”
我浅笑,“凉,你付出过很多吧。”
“跟我想做的比起来,我做的其实一点也不多。”他轻声地说,“我想让你无忧无虑,我想让你变成万人宠爱的公主,可是,这些最后都成了笑话。”
“没有,”我连忙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
“如果真的好,就不会有你的出走了。”他仍然抚弄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但是若若,以后我都会慢慢改的。”
“以后……”我喃喃地重复着。
“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凉停止动作,凑过脸仔细地审视着我。
我慌忙摇头。
凉看了我许久,才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抖了一下衣袖,药包从袖子里掉入手心。
“我输了,是吧。”凉的声音响起来,像是被刮去鱼鳞的鱼一样,听起来柔软光滑,却伤痕累累。
“你在说什么?”我竭力让自己声音保持着镇静。
“你这次来找我,不是为了我,对不对?”
我想起雪随,想起他满脸通红面带恳求的样子。
手中的药包已被打开,细小的粉末摊在纸上,像一堆尸骨灰烬。
“我还以为,你不会为任何事情背叛我的。”凉又慢慢地说。
我的手轻颤着移到他的酒杯上去,微微一斜,药粉便撒下去,纷纷跌入杯中的液体里。
这么多的药……,凉一定会死。
而我的心也在手垂下的那个瞬间,开始一点一点地被掏空。
“对不起。”我毫无生机地说。
他渐渐转过头,对着我笑起来,“你还为我心里难受,我就已经应该知足了。”
“那时应该的,你帮过我这么多次。”我词不达意地说。
凉木然地扬扬唇角,“听起来真像一笔交易。”
我无法反驳。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送至唇边。
我看在眼中,突然叫出声来,“凉!”
他抬眼看我。
我不能自已地将他的酒杯夺下,“都已经冷了。”
“我一向喜欢冷的。”凉只是轻笑。
“天气坏成这样,容易生病。”
“我冷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病过?”他一只手制住我的肩膀,一只手又伸过来抢夺酒杯。
“不准喝。”我又急又气地嚷。
他放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有毒?”
我怔住。
“有毒吗?”他再问了一次。
我回过神来,将酒杯狠狠一摔。
“这就是我的下场?”凉这样问着。脸上却没有一丝愤怒和震惊。
“凉,杀了我。”我愧疚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杀你。”
“连我自己都无法容忍自己再活在这世上。”
“你没有错。”凉有些惘然地笑,“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你从没有错过。”
“那么错的是殷雪随,哈哈。”他突然笑着一把搂住我。
“也许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宿命非要如此。”
“不是跟你说过吗,它早已抛弃我们。”凉取过另一个酒杯,端到我的面前。
我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猛灌下去。
趁着我被呛得咳嗽的时机,垂下的发丝从下到上变成银白。
抬起头,我笑着望向一直在旁凝视我的凉,“真的不会奇怪吗?”
“嗯,好看得奇怪啊。”他握着我的手缓缓收紧。
我怀疑地干笑一声,他的吻便像火一样,烧到了我的脸上。
我还没有挣开,他就已经移开唇,将我抱起来。
他的脚步停在床前,微俯下、身,将我安置在榻上以后,便自顾自地直起腰,沉默地褪下外袍。
“你想干什么?”我惊恐地抓紧床上的被子。
他仿佛也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我的时候,眼中还带着一丝疑惑,“我们从前不都这样的吗?”
我的手渐渐松开,心却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起来。
他灭掉灯,在我身旁躺下,伸出手臂轻轻搭在我的腰上。
我背过身去。
“正面朝着我,才有机会下手啊。”凉在后面低声地说。
我置若罔闻。
“那么,让我看一看你。”
我犹豫半晌,才转过身子,然而脸径直埋进了他的怀中。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此刻的表情。
“半年前为什么要一个人走?我们明明已经约好一起去药乡。”他突然在我头顶沉沉地说。
“因为我言而无信。”
“我还以为,你迟早会来找我。”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可你还是来了。”他笑。
“还是因为我言而无信啊。”我的话音从他的怀里被挤出来。
他的心情好像变很好,“打算陪殷雪随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他痊愈吧,这个时候我没办法丢下他不管。”
“可是他也没有好好照顾你。”凉有些气闷地说。
“当年他把我救下来,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我也对你恩惠很大啊。”
“以后那么长的时间都给你了你还不满足啊。”
“那好吧,明天一早,我再派人把你送回去。”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说。
“嗯。”
凉“噗”地笑了,“你就不怕我派去的人趁机纵火烧了锦泽城?”
“的确挺怕的,”我毫无波澜地摇头,“要不我们把兑一杯毒酒,把陛下你送上路?”
“你个死没良心的。”他不满地嘟囔一声,轻轻吻上我的脖颈。
我只觉得脖子上有一只蝴蝶在不知疲倦地,无声地飞。翅膀振动时扇出的冷风,一下又一下地扑到我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只有我会闲得无聊地在考试前夕发小说⊙﹏⊙b还是没人看的……⊙﹏⊙b
、悲凉
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照进帐子里,居然带着几分温暖。
想必又是一个好天气。
然而我的手感触到的只是一片蚀骨的寒冷。
我的手指都死死握着凉的脖子,手上的鲜血都像他的皮肤一样,冷得几乎凝固。
这个姿势,像是我扼死了他一样。
我恐惧莫名地用手指触碰他的脸颊。
仍然是坚硬的不带一丝犹豫的冷。他像一块水底的石头,抬起眼便可以看见阳光,却连阳光的一点点温暖都无法拥有。
过了好久我才真正相信,他已经死了。
最冷酷,最妖孽,最不择手段的君王死了。
最隐忍,最毒辣,最伤痕累累的凉死了。
最宠我,最包容我,最不惜代价保护我的哥哥,也跟着死去了。
我失去理智地从床上跳起来,赤足跑到长案前。昨天喝过的酒杯还在那里,昨天被我掷碎的杯子也没有分毫变动。
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可是我不明白,昨天还毫发无爽的凉,怎么会突然离开我?
难道真的是我掐死了他?我茫然地盯着自己双手。
它们在阳光的包围里白得几乎看不清楚。
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笑,但听不出那笑声里蕴含着的,到底是喜是悲。
再抬起头看向凉,他仍躺在床上,像回忆一样冰冰冷冷,一动不动。
“原来你是装病。”过了很久,我的喉咙才能扯出一点声音。
身后的人弯下、身子,从后面抱住我。
这种冰冷的温度,像已经离开人世的凉一样,让我心寒胆战。
我忽然哭出来,仰头看向上面的脸,“雪随,凉死了。”
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他唇角开启时用的是哪一种弧度,我却半天都看不清。
“我知道。”他平淡地说。
“可是我没有让他把酒喝下去。”我的眼泪喷薄得厉害。
“我都知道。”雪随用手指细细擦拭着我脸上的水痕,“别哭,你没有罪过。”
“他一定是被我害死的。”我的声音已经哽咽得毫无力气。
“凶手是我。”他在我对面蹲下、身子,将我的脸放下来,轻轻揉我酸痛不已的脖颈,“他中的是未央柳。”
这种药我曾听说过,是与流桐梧,太液散并称的毒中极品。
“他没有喝酒。”我凄迷地重复。
“未央柳也可以通过空气传播。”
“你在我身上下了毒?”
殷雪随的眼神定在我的手上。
我木然地举起双手。
它们在阳光下轻轻颤抖着。
“为什么我没有死。”我的声音被灼热的光线曝晒得没有一丝水分。
殷雪随犹豫了片刻,“从前在你身上下的药,是用流桐梧和未央柳的解药炼成的。”
我面带绝望地看着他,“殷雪随,他是世间对我最好的人。”
殷雪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黯淡,“他必须死。”
“就因为他被你家害得家破人亡?就因为他要报仇?”
“不,因为我和他之间,注定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我爬到床边去,心如死灰地一遍遍抚摸着凉的额头。
他的面容祥和无比,甚至给我一种随时都能醒过来的错觉。
然而那冰冷的温度却告诉我,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既然必须有个人死去,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我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我爱你啊。”殷雪随毫不脸红地甩出一句。
“呸。”
殷雪随的眉毛浅浅皱起来,“阿沫,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忘记他。“
“如果我说不呢?”我从凉的身上爬起来,挑衅地看着面前这双漆黑的眸子。“你会不会配制让人失忆的毒药让我服下?”
“所以,你不要逼我。”
“是你不要逼我才对。”我苦笑起来。
殷雪随侧转视线,重新凝视着我。
“这么多年以来,你们每个人都欺骗我,利用我,背叛我,抛弃我,一直站在我后面的,就只有凉一个人。”
殷雪随一言不发。
我又倦怠地笑着,继续说道,“不要再说你自己,我都无法确定下一次再有事情发生时,你会不会像从前一样一脚把我踢开。”
“我有苦衷。”
“你们每个人都有苦衷,就我一个无理取闹。”
“是的,你以为我会放弃你,这本身就是无理取闹。”殷雪随的手指抚在我的脸上,我却已经感受不到冷。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凉,又无缘无故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一直往下掉。
殷雪随凑过脸,用极轻的动作吻我的眼睛。
一刹那间我想起来,凉最爱吻的地方就是这里。
然而面前的这个人没有褐色的头发,没有琥珀色的眼眸,甚至连那种可以让我心安的楠木香气都没有。
他不是凉。
我后退一步,用力推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上多打的,先更了吧,当积攒RP了……可是这心碎的内容……呜呜,其实我是真心爱凉的
、寒意
凉离世没多久,奉幽便开始大举反攻。
奉幽国的精兵一直潜伏在锦泽城附近的彭城里,也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青军本来就因为凉的猝死而人心不稳,再加上钟时终究经验不够,在与殷雪随的交战中很快落了下风,被奉幽大军一路南逐,直至驱出边界。
殷雪随并没有趁机吞并青鼎国,可青鼎也已经元气大伤。
奉幽真正成为这片土地上的霸主,从前持观望态度的小国部落纷纷争先恐后地朝拜。
殷雪随也在所有使臣面前公布了他和我的婚期,是四月,夏季刚刚来临的日子。
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在高兴,尽管他们和我,和殷雪随其实都没有任何关系。
四月是锦泽城一年里最美的时节。
每到那时,城里春天的花刚刚开始凋谢,夏天的花又开始绽放,被繁花包围了的京都,华丽热闹得让人晕眩。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活不活得到那一天。
从凉离开以后,我的饭量便渐渐变小,最后干脆滴水不进。
并非刻意,我只是一看见食物,就会忘记应该怎样把它们送进嘴里去,到了口中以后,又会忘记应该怎样咀嚼它。
殷雪随每天晚上都会在处理完政务以后过来一次,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逼我将一颗味道略甜的丹药吞下去,再看我一阵,便会转身离开。
也许,就是靠着那些丹药,我才一直没有死。
可是我变瘦的趋势已经无法控制,全身上下所有的肉都不打招呼地绝尘而去,只剩下一层皮覆盖在骨头上,看起来像个民间传说中的长发女鬼。
我住在一座叫做“轻水宫”的宫殿里,这里的一切景物都与原来的由映宫如出一辙,却与现在的由映宫判若云泥。
如今的由映宫到处都充斥着满满的鲜血一样的红色,落满了灰尘。
没有人顾得上惦记它从前的主人。
事实上,也没有人顾得上惦记我。
紫楼一直在忙着筹备大婚的事情,连跟我请安的时候都是急匆匆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在她的心里,完成任务永远都比我重要。
想想并不是不合情理,我跟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朋友,就算在我眼中也许是,曾经是,但在她的心里,我们大概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对装得一脸客气的主仆。
如今她的主人换了。
伺候我的宫女更不用提,在屡次可以巴结我未果之后,个个都已变得了无兴趣,加上殷雪随在我这里逗留的时间实在有限,她们便一致认定我不过是一个并不受宠的普通人,应付起我来也姿态慵懒,一副矜贵高傲的样子。
我整晚整晚都无法入眠,无事可做,只能躺在床上,远远地看那些滟滟的灯火。
将近子夜时灯油就会燃尽,殿里黑得像是盲人眼中的世界。
三更刚过,暖炉里的火也渐渐地熄灭了。
我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榻上,经常冷得血脉静止。
可是,没有人管我。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黑暗里睁着眼,一点一点地把漫长的夜晚熬过去。
白天还好一点,至少还有一点温度,可以让我入睡,而不至于睡到一半时让我冻醒。
可是,不知道多久时间过后的一个白天,我真正被一股沁人心扉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