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道多久时间过后的一个白天,我真正被一股沁人心扉的冷意从睡梦里拉出来。
我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自己正被一层被褥严严实实地裹着,然而外面的寒冷温度,还是透过被子滴水不漏地渗进来。
我本能地动了两下,被褥被轻轻掀开,外面的新鲜空气涌进我的鼻子。
当然只有更冷。
这一切的寒冷,都是从面前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
他衣履单薄,头发上还有几片残存的雪。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微微一笑,捋去雪花,“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我没有说话。
他抱着我,我们之间隔了一条厚重的被子。
可我还是冷得不想做任何事情。
“阿沫,这么大的雪也许要过一整年才能再遇到了,要不我陪你出去看看?”殷雪随将我额前的发丝抹过去,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是要接受外国使臣参拜吗?”
他的手停住,嘴角微微笑起来,“都已经过去十五天。”
“你忙完了。”我淡淡地说。
“我本来可以忙完,如果你安分一点的话。”
“我很安分。”
殷雪随的眼神慢慢在我身上流动了一圈,“是吗,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从他怀里抽出一只手,探了探自己鼻息,“还活着。”
“可我已经被你折磨得快死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放开我,走到距床榻很远的地方,才坐下去,“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尽可以拿我出气,何必要这样对待自己。”
“为什么要拿你出气?”我茫然地问。
“如果不是我,段千凉不会死。”
“他是死在我的手里。”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一种死法。”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又不是他。”我摇头。
殷雪随看了我一阵,缓缓说道,“如果我是他,看着你因为我而变成这个样子,我会痛苦得生不如死。”
我默然地抱紧自己肩膀。
“阿沫,你这是何必。”殷雪随微一抬头,双眼轻轻合上,“知道蓝楼现在的状况吗?”
“我一直都没有再看见她。”
“她都已经死了,你怎么看得到。”
我愕然地揪了下眉。
“她一直是你哥安排在宫中的卧底。”
“所以,你杀了她?”
“她不能留着。”殷雪随看了我一眼,“你居然没有生气。”
我沉默地看着他。
“蓝楼是他故意放在你身边的,你就不怕他对一切早有预谋?”殷雪随问。
“不可能。”
殷雪随笑了,“你这么相信他。”
“我是相信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机关算尽的。”
“可是你的相信没有任何用处。”殷雪随的脸上笑意依旧不减,“至少无法让他活过来,至少不能保证他子民的安全。”
“你想攻打青鼎国?”我神情一冽。
“我本来想的是等我们大婚过后再抽空去处理这件事情,如今看情形,你是不打算活到那一天。”
“你威胁我。”
“为什么不看做是我的妥协。我接下来的行动,其实完全被你掌控着。”殷雪随顿了一顿,脸上浮出飘渺的神情,“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而已。”
“好好活着看青鼎国的臣民在你铁军之下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一刻,我的头脑竟然出奇的清醒。“刚才你说了,婚后你同样不打算放过那片土地。”
“可我也说了‘抽空’。如果你当上我的妻子以后每天缠在我身边,我大概没有时间能剩出来。”他略一抬眼,双目望向远处,“我们的皇儿,一出生就会被我立为皇储,他每长大一岁,我就会赏一块封地给他,等你对我感到厌倦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得到奉幽的半壁江山了。到时候他可以毫无顾忌地造反,代替我坐上这个位子。如果你能够保证他的孝心的话,与青鼎国的战事将永远不会发生。”
“好主意。”我轻轻点头。
“成交?”
“成交。”
殷雪随唤来饭菜,我们就在寝殿里摆了一张宴几,席地而坐。
他帮我盛汤夹菜,我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便埋头大吃。
各种食物夹在一起,我的舌头终于有了味道。
肚子里积攒多时的空虚此刻全部膨胀开来,我拼尽力气地想要堵住这一份空白感,几乎手忙脚乱。
而殷雪随只是坐在面前,含笑地望着我。
我们之间的气氛看起来温馨又亲密,哪个观众又能想到,我们其实是多么深切的仇人。
侍女添菜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法遮掩的惶恐。
我一让身子,一个宫女不小心将汤汁洒在我的裙摆上,她连忙跪下去,用袖子拼命擦拭。
“你这宫里的奴才怎么都毛手毛脚的。”殷雪随皱眉。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抬起头,看他一眼。
“就你聪明。”他淡淡地啜了一口茶,“来人。”
侍卫立即踏进殿里。
“把这群奴才拉下去,剁掉双手。”殷雪随语气平常地吩咐。
宫女们全都跪在地上,双膝颤抖。
“小事而已,何必大动干戈?”我浅蹙了一下眉。
“这种笨手,留着何用?”
“可以洗衣服。”
殷雪随再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那么把这些人送进浣衣局,永世不得出来。”
我埋下头,继续吃饭。
这些前两天还眼高于顶的女孩子纷纷被带出去,一阵脚步声过后,再无声息。
肚子已经不能再装下任何东西的时候,我放下银箸,“现在我们可以去看雪了。”
他点头,将一件披风披到我的肩上,系好带子,才牵着我的手走出殿门。
外面的白雪厚厚堆积着,简直铺天盖地。
刚走没多久,他的肩头便落满了灰尘一样的雪。
一直不化。
我伸出手去,轻轻将它抖掉。
殷雪随低头看了一眼,露出一点笑意,然后转开视线。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我曾经住过的冷宫面前。
原本的残破和残旧都被这场大雪覆盖住了,然而里面地狱一般的死寂还是出卖了它。
在我遇见殷雪随的那间废旧的屋子里,一个和我当年一样年纪的小女孩蹲在木盆前,正在做着我当年重复过千遍万遍的动作。
她也一样衣着褴褛,一双手冻得连原本颜色也看不出来。
这间屋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更破了,我们站在外面,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到风灌进屋内时发出的尖锐嘶吼声。
“她会不会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我抬起眼睛,看向殷雪随。
“也许会,因为她不是阮沫合。”
“不,因为她没有认识你。”
殷雪随嘴角泛开淡淡的笑意,“认识我让你开心吗?”
“不知道。”我转头,望向房檐外面仿佛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大雪。“你呢,你是否开心?”
“我已经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你也即将过上我想要给你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好不开心?”
殷雪随的手臂渐渐放在我的肩上。
我的肩像堆积了浅浅一层雪。
雪花迅速变大,变大,像一张张美丽绝伦的脸,从天上前仆后继地飘下来。
过了一会,我才说道,“可是以前你颁布过圣旨,阮沫合永远不能再踏入宫门。”
“换个名字就好了。”
“什么名字好?”我吸了吸鼻子。
“现在冷不冷?”他突然问。
“当然。”
“那就叫‘寒意’。”
“好。”我笑了一下。
“寒意……”他在我身边呼唤。
我微笑着并没有回答。
“寒意……”
略带嘶哑的声音不住地响,像空荡的山谷里绵绵不断的回音。
、花葬
我在宫外的一处寂静宅子里住下来,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婚期的来临。
宅院里除了一群武功绝顶面无表情的丫鬟外,就只剩下一位清瘦且年迈的妇人。
这是一个年轻时便失去丈夫的遗孀,然而她的脸上,永远看不见愁苦的痕迹。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便一直叫她沈姑,因为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清闲和淡然,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念凌。
她也和念凌一样,很快成为我的朋友。
每个傍晚,殷雪随都会雷打不动地一个人出宫,敲开我的房门。
他仍像以前一样,沉默地坐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我并不觉得尴尬,但是,在这样小的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散步着他身上的薄荷香气和他手中的茶的香味,我突然觉得不习惯。
每次当他过来时,我的喉咙都像堵住了一样,干涩很久,一句话都无法说出来。
他仿佛很抱歉,但还是照来不误。
我把一切讲给沈姑听,她想了半晌,握着我的手轻轻说道,“大概是天气的原因。我就是这样的,活到这把年纪,总希望春天永远不要过去,可是一眨眼,冬天就已经来了,就算做好了过冬的准备,也还是会怕自己会冻死。”
我似懂非懂。
白天的时候,为了消磨时间,我跟着沈姑学刺绣。
其实在青鼎国时,我也跟人学过绣东西,不过绣的都是鸳鸯,莲花牡丹一类的喜庆事物,我打从心里并不喜欢。
沈姑却不同,她只爱绣朱藤,这是一种小巧的繁密植物,总在四月一串一串地挤在藤架上。
而绣一副这种织花,至少需要三四年。
沈姑手上的这幅才起头不久,她常常拉着我,说她大概活不了那么长,如果她死去的话,剩下的也许只能交给我。
我心虚地笑,“我哪有您这么好的耐性。”
我绣的紫藤花不是成串成串的,而是一小朵一小朵,毫无章法地乱铺着,使白色棉布看上去像是一张长满麻子的脸。
我看着自己的作品,长久地叹息。
沈姑放下针线,将自己温暖柔和的手覆在我的脸上,“时间是唯一的问题。”
很快我有些相信这句话。
入春以后,殷雪随渐渐随着外面的温度上升而活泛起来。
他不再一味沉寂,偶尔会携我出去游玩,偶尔也会教我一两招简单的剑式,甚至会静下心来陪我下几局棋。
当然一直都是我输。
二月刚到,他就从御花园里采了一朵白色的佛槿,插进我草草梳起来的发髻里。
我停下手中的伙计,笑着问他,“好看吗?”
“当然好看。”
“在夸花还是夸我。”
“我不认为我有兴趣夸一朵随处可见的佛槿。”他的嘴上有一丝笑意。
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居然有太多凉的影子。
我终于又忍不住想起他。
“寒意,你的记性什么时候能变坏一点,现在你是另外一个人。”他将我所有情绪都收在了眼里。
“我不是另外一个人,我根本不是人。”我悲哀地说,“像我这样,迟早要遭天谴的。”
殷雪随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走过来,抬起我的脸,轻轻吻住我的额头。
我的脸开始发凉,像是爬满了凌晨的月光。
“跟你没有关系,即使要遭天谴,也只是我一个人。”他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说。
“但愿如此。”我恍恍惚惚地回答。
他笑着牵起我,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
我也在身后跟着他,同样地默默无语。
然而,当他领着我来到马厩前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要干什么?”
他已经挑好两匹皮毛光滑的好马,“这几天难得有空,我想陪你去看看伯母。”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母亲,莲姬。”他提醒着说。
我的情绪终于波动起来。
“为什么不用轻功?”我问。
“太快到达目的地不是好事。”他笑着将我抱上马背,“我更希望能和你在路上多看一点风景。”
真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踏奚城离京都并不远,然而我们一路晃到那里,竟然用了三天。
这实实在在已经是一座废城了,已经烧得焦黑的城墙上落满了灰尘,杂乱的野草从墙缝里挤出来,跟胡须一样膈应人。
对着这片残墟,没有人能想象出它从前的样子。
殷雪随驱马再上前几步,沉默而专注地凝视着残破不堪的墙壁,眼睛里居然浮出一丝无所适从的迷惘。
他似乎忘了,这座城池有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我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那边。”身后传来他喑哑的声音。
我又随着他一语不发地往南走。
长长一段扭曲的小路以后,我们登上了一个土丘,俯首四望,满地的野花几乎铺到天际去,如同沉睡一般静寂无语。
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我们踩着密密麻麻的野花向中间挪动,花汁在脚下溅开,芳香四溢。
一条青色的蛇懒洋洋地浮出来,却只是看了我们一眼,便不急不忙地缩回草丛。
殷雪随走过来,牵住我的手。
“很少有人过来祭拜吧。”我说。
“何以见得?”他侧过头来望我。
“如果时常见到人,它们不会对人如此没有戒备。”
他笑了笑,又将眼神转到花丛中游动的另一条小蛇身上去,“应该说,从没有人来祭拜过。”
“你没有派人来整理坟墓吗?”
“为什么要整理?”他反问。
“否则会落满灰尘啊。”
“这种地方永远不会有灰尘的。”他的脚步忽然滞住,望着前方,脸上泛出一层浅笑。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把半截身子没入野花茎藤的剑,在略带暖意的阳光里闪出白色的华芒。
剑的后面,是一座微微凸起的渺小的土丘。
黄色的野花纵横着缠在上面,像一袭凌乱的袍子。
“就在这里。”殷雪随静静地说。
我再扫了土丘一眼,它的前面没有墓碑。
走到土丘面前,俯下、身子,拥挤的花蕊涌到脸上,鲜活的香气一道从口鼻流入身体里。
我感到欢快起来,如果哪一天我也死去,如果也能睡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
“回去吧。”深吸一口气,我回过头,对着殷雪随说。
“不多留一会吗?”
“也许我们在这里也不过是打扰娘亲。”我抬起眼,望向被拉得长远无比的天空,“她现在过得很安静。”
“你是说,伯母如今反而开心?”
“一定是。”我不能自已地扬唇,“她生前有过什么?不过是一副受尽嫉骂的姿容,一个看似高贵的身份,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一个残暴虚伪的人间。可是现在,她有这么大一块花田。”
“你似乎对伯母的死很释然。”他走在前面,平静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对着这么美的墓地,我没办法再去斤斤计较些什么。”
“那你为什么对段千凉的死耿耿于怀?”他回过头,有些激动地看着我。
“如果他以其他的方式离开,我也许能够放下。”我看着他,慢慢摇头,“可我永远无法容忍,凉居然是死在我的手里。”
“他没有怪你。”
“是啊,他只会怪自己引祸上身。”
我的头无缘无故地隐隐作痛,勉力维持着自己原来的表情,然而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涣散开来。
耳朵只听见殷雪随的声音,像风一样,在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