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丛茂密的灌木后,二三十个人和马围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中间一塘烧得正旺的火,几个士兵正在上面烤着干粮和肉干,其余的人传着一个半满的皮酒囊,一边说笑,一边小口地嘬着。正对着尼南和苏抹,坐着一个身穿皮甲的年青人,双手抱膝,刚及弱冠的样子,远看去,倒也眉清目秀,但是一双鹰鹫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对面。
“是诚节!我认……”苏抹的一声惊呼刚刚出口,嘴巴就被尼南紧紧地捂住了。
苏抹拼命摇头,用眼睛示意尼南,尼南轻声说,”你小声点,我就松开手。”
苏抹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认得他,他是南诏诏主的二儿子,诚节。”
“嗯,其余的人有认识的吗?”
“没有了,就认得他一个。果然是该杀的南诏人抓走了阿爸。”苏抹恶狠狠地说。
苏抹微微探起身,顺着诚节的目光,往自己前方的灌木从下看过去,一个人背对着灌木丛,双手反绑,坐在边上,是然。
苏抹扯了扯尼南的袖子,用下巴指着然的方向,尼南点了点头。
下面的南诏士兵只是喝酒说笑,诚节也偶尔插一两句。两人又待了片刻,就弓着身子慢慢退了回去。
不敢生火,尼南去附近的树上采了些果子,两人吃了。从头一天中午开始,两人就没吃过东西,加上跑了一整天,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个果子下去,感觉更饿了。
“南诏人为什么要抓我阿爸?”
“不是南诏人,是诚节。”
“有什么区别,诚节是皮逻阁的二儿子,肯定是皮逻阁指使他来的。”
“那也不好说。”
“你懂什么。该杀的南诏人觊觎我们麽些人的铎鞘几百年了,现在等不及了,肯定是劫了阿爸来要铎鞘的。”
“那你给吗?”
苏抹被这句话一下问楞了,张着嘴失神了半响,然后轻声说,”我换。”
尼南没有搭话,盯着地面,用一根小树枝在上面画来画去。他其实是想告诉苏抹,姑娘,你不知道诚节是出了名的残忍,就怕他劫了你阿爸,却不是想用来‘换’铎鞘。
“我们半夜摸过去把阿爸救出来。”
“不行,有人守夜的。”
“万一守夜的睡着了呢。”
尼南翻了翻白眼,心道,如果守夜睡着了,就只有杀头的份。
“咱们只有两匹马,就算救出来了,也跑不赢他们。”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阿爸被带走。”
“只能先跟着,等后面的人追上来了,再想办法。”
“谁知道还有几天他们才能追上来。”
“那也要等。”尼南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句话,就低下头,不理苏抹了。尼南没有告诉苏抹,他自己第一次过去的时候,是走到营地的另一边,看到然满脸鲜血。所以带着苏抹过去的时候,他绕到了这一边。
两人默默坐在树下,谁也不说话,尴尬地沉默着。寂静中,昨日的记忆慢慢溜回了尼南的脑中。他微微抬起眼皮,看着对面坐着的苏抹的裙脚,苏抹还穿着那条长裙,只是裙脚溅满了泥水。当思绪沿着长裙往上攀升而去时,尼南急忙掐断了它。
“你先睡吧,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等轮到你的时候,我叫你。”尼南打破了沉默。
苏抹点了点头,在庞大的树根中找到个舒服的位置,蜷着身子躺下了。苏抹睡不着,她心里很怕,不知道南诏人为什么要抓阿爸,也不知道南诏人会不会伤害阿爸,她睁着大大的眼睛,透过茂密的枝叶,瞪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
“他们暂时不会伤害你阿爸的,如果要害他,就不会费劲把他带这么远了。”尼南彷佛看透了苏抹的心思,轻声对她说。
奔波了一天一夜,疲惫的苏抹很快睡着了。
月亮升了起来,透过树叶的间隙明晃晃地照在林间。尼南抬起头偷偷看着熟睡的苏抹。虽说当了几个月的贴身侍卫,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苏抹。苏抹原来对他来说,只是诏主家的大小姐,但是昨日之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发现,原来苏抹长得很好看,微微有些棱角的脸庞,两条弯弯的细眉轻轻往上挑着,长长的睫毛在月光映照下投下一片阴影,秀气的鼻梁,丰满的嘴唇,皮肤又白又细,像丝绸般光滑。
熟睡的苏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突然皱了皱,让他联想起昨天在山洞中,她骑在他身上,眉头紧皱的样子。苏抹突然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转了转身,又接着睡去了。尼南好似偷窥被人撞见,忙从苏抹身上收回目光。
苏抹做了个长长的梦,等她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突然想起要换尼南的班,睁开眼睛一看,天已经蒙蒙亮了。原来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坐了起来,一件长长的披风从肩头滑落,应该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尼南给她盖上的。
尼南坐在离她不远的另一棵树下,正用小刀削着一截粗粗的竹子。苏抹非常不好意思,自己睡了一夜,想必尼南整夜没合眼,轻声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的香,就没叫你,你多休息休息吧,这趟还不知道要跑多少天。”
“那你呢。”
“我没事,我总在外面跑,习惯了。”
“那,谢谢你。”
“半夜的时候,我过去看了一下,有四个人守夜,没有机会下手。”
苏抹更加懊恼了,自己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夜,连阿爸都忘了。
“你把果子吃了,咱们准备上路,他们已经起了。”
尼南起身,捡起身旁刚削好的竹筒,将多余的果子装进去,又拿起两个装满了水,绑在了马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第二日,第三日,他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诚节走的都是人迹罕见的小路,最近下过雨,路很泥泞,可能没有看到追兵,他们没有再像头一日跑得那样快。但是诚节仿佛并不着急回南诏,只是在山里绕来绕去。
每天晚上休息的时候,尼南和苏抹都会偷偷摸到他们休息的营地,探听情况。后面的援兵一直没有跟上来,苏抹越来越着急。
第四日的中午,他们跨过一条清得见底的山溪,溪水里游着一条条手掌大的白鱼。尼南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咱们在这休息一下,他们走不远,晚点再追上去。”
尼南用石头围了个小火塘,升起火。
“怎么生火,不怕他们看见吗?”苏抹担心地问。
“走了四天了,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头看了。而且,前面路转弯了,就算回头,应该也看不见了。”
尼南挽起裤脚,去溪里抓了几条鱼,采了些蘑菇,芋头和香茅草。把芋头埋在火下面,在竹筒里灌上水,把鱼,蘑菇放进竹筒,用香茅草塞上,靠在火塘边上烤。没多久,竹筒冒出嘶嘶的水汽,扑鼻的香味涌了出来。好几天没有吃过多少东西,苏抹就着绵软的芋头和鲜得咬掉舌头的鱼汤,吃了个痛快。
尼南将吃剩的鱼骨芋头皮埋好,火塘踩灭,用脚扫来很多落叶盖在上面,直到看不出痕迹。
“还有时间,你去水里洗洗吧,你别怕,我不会……你洗好了叫我。”
“那你呢。”
“我去石头那边下游那里洗洗。”尼南指了指远处溪水转弯处的大石堆,然后转身朝乱石的背面走去。
苏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这个尼南多少,但是想想,如果他想对自己做什么,也不用非要等到现在。好几天没有梳洗了,水中倒影看起来就像个蓬头垢面的野人,裙脚溅满了泥,大腿上还留着前几日留下的干涸的血迹,想到这里,苏抹毫不犹豫脱掉衣服,走进了水中。
傍晚,苏抹远远看见前方的夜色中一抹红光,“火”,尼南爬上附近最高的一棵树,用舌头舔湿拇指举在空中片刻说道,“风往南边刮,火烧不过来,还是得小心点,先过去看看。”
走得越近,火烧得越旺,把整个南边的夜空都映红了。半夜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他们走到了山口,往下俯视那个曾经是个小村落的地方。火已经快熄灭了,村落很小,只有三五间房子,都已经烧成了焦炭,只留下黑黑的空架子,看不见任何活动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味道。苏抹觉得胃里一阵翻涌,翻身下马,把中午吃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
“是诚节放的火!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山民又没有招惹他们。”苏抹趴在尼南的肩头,哭得稀里哗啦。
尼南不知该如何安慰苏抹,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诚节为什么总这么残忍。
“尼南,他们会不会伤害我阿爸。”
“不会的,他们是为了铎鞘,伤害了你阿爸,他们也拿不到铎鞘。”
又过了两日,路越来越平,慢慢进了一个山谷,前面遮挡不多,他们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半山处远远地开始能看见村落。当他们在路边看见第一个被诚节杀害并吊在树上的樵夫的时候,苏抹惊了她的马,马长嘶一声,高高跃起,马蹄落地时踏进了石缝,折断了前腿。看着躺在地上快速喘息的马,尼南无奈,抽出腰间的短刀,结束了它的生命,免得它受更多痛苦。少了一匹马,苏抹只得和尼南共骑一匹。
“我不坐前面,我坐你后面。”尼南的双臂揽在两侧,热热的呼吸喷在她头顶,苏抹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行,你的箭囊总打我的脸。”没过一会,苏抹就后悔了。尼南转身将箭囊摘了下来,挂在胸前。
“你的刀打我的腿。”又过了一会,苏抹接着抱怨。
“你自己骑吧,我走着。”尼南叹了口气,从前面一抬腿,跳下了马背。
“算了,算了,你上来吧,我坐前面好了。”苏抹看这样子,有点不好意思。
“小姐们都像你这样难伺候吗。”
“谁说我难伺候了,把你卖到浪穹去,你就知道了,他们家的小姐才难伺候呢,打跑了多少个下人呢。”
“你说的是那个叫柏洁的小姐吗?”
“对,就是她。”
“她不是已经嫁到邆赕去了吗?”
“对,嫁给那个傻子了。柏洁长得倒是挺美的,就是是个火爆脾气,听说刚嫁过去,家里的奴隶就跑了一半。邆赕诏主那个傻儿子,什么都不懂,都好大了,还抱着奶娘吃奶呢。柏洁就整天拿家里的下人出气,他公公也不敢管她。”
“这你都知道。”
“听说啊,柏洁出嫁之前,喜欢南诏的那个阁逻凤,但是她阿爸死活非要把她嫁给那个傻子,想想也是,毕竟浪穹和邆赕是穿一条裤子的。你知道吧,阁逻凤的姑姑嫁给了丰咩那个老头,就是柏洁的傻相公的爷爷,所以呢,柏洁的公公其实是阁逻凤的表哥,这样一来,柏洁就比阁逻凤无缘无故低了一辈,每次见到阁逻凤,还要管他叫表舅。听说柏洁气死了。”
“呵呵,你都是哪里听来的。”
“其实啊,要我说,柏洁嫁给皮罗登那个傻子也好,再傻,他也是咩罗皮唯一的儿子,以后咩罗皮死了,诏主就是那个傻子的,柏洁就好做诏主夫人了。如果要是嫁给那个阁逻凤,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为什么这么说?”
“大家都传,虽然阁逻凤是家里的老大,但是他其实不是皮逻阁亲生的儿子,皮逻阁那么多个亲生儿子,谁也不服,这个诏主的位子,以后还有的打呢。”
“你是这么想的?”
“你不信?当年施浪诏和邆赕诏一起去打南诏,结果被皮逻阁打了个屁滚尿流,那会皮逻阁才十五岁,还没继位呢,真厉害。邆赕的丰咩和咩罗皮打败了就跑了,留下施浪诏的施望欠给逼到了绝路,没办法,就把自己的女儿遗南送给皮逻阁。皮逻阁因此撤了兵,把遗南娶回了家,回家才发现,遗南肚子里已经有一个娃娃了,不知是谁的。没半年,遗南就生了阁逻凤。听说啊,遗南长得可美了,是西洱河边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美人,男人见了没有不腿软的,皮逻阁也让她迷得五迷三道的,虽然阁逻凤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是比亲生的还疼呢。”
“如果你是柏洁,你选哪一个?”
“我吗?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那个阁逻凤象他阿妈遗南,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哩。”
不情不愿地坐在尼南身前,她的目光很快就被尼南紧抓缰绳的双手吸引过去。尼南的手指很长,但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关节都像是有多年的风湿一样肿胀着,连指甲都微微有些发黑。
“尼南,你家是哪里的?”
“我家是东北边的白族。”
“你家里做什么的,你为什么跑出来当侍卫?”
“家里是开染坊的……我不是我父亲亲生的,我继母总怀疑我要夺家产,我就出来了。”
“你的脸……是生下来就这样吗?”
“不是,小时候有人给我下了毒。我每月都要服药,毒控制了,但是脸就成这样了。”
苏抹没说话,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嘲笑尼南了。
“尼南,后面的人怎么还没追上来呢,我们还得跟多久?”
“可能是耽误在路上了。”
“南诏人把我阿爸绑来这么远做什么,铎鞘又不在这里,他们真的不会害我阿爸吧。”
“你知道铎鞘在哪里吗?”
“确切的我不知道,只有阿爸一个人知道,但是我知道不会在这么远的地方。”
“我们已经快到南诏的边界了,如果后面的人再不跟上来,等进了南诏就不好办了。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停下来。”
尼南这几天在马背上想了很多,他也不明白,诚节把然劫来是为了什么,如果说是为了铎鞘,他应该就地逼问然铎鞘的所在,如果是想拿然换铎鞘,但是只有然一个人知道铎鞘的所在,劫了然来,谁去取铎鞘?但是不管怎么说,诚节只身带着二三十人就敢深入越析诏的都城,绑架诏主,这点勇气,还是要佩服的。
“你累不累,咱们今日不休息了,绕到他们的前面去,看有没有办法能挡住他们。”
“我不累。”
半夜时分,苏抹靠在尼南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赶了半夜的路,绕过了前面诚节一行人。第二日,一条不算太宽的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河边一个木头搭的异常简陋的码头,码头边一个草棚,三五条皮船绑在码头上,看来,这附近的百姓过河都是从这个渡口走。
“把你脚上的金脚环给我。”
“你做什么?”
“摘下来,看我的。”
尼南拿着金脚环走进了码头边的草棚,没多久,里面钻出了一个中年的汉子,拿着苏抹的脚环,不停双手合十,回头给跟在后面的尼南作揖,“谢谢,谢谢,三朵神保佑,三朵神保佑。”顺着河边往下游跑去。
“我告诉他,南诏